◎吕维彬
吕维彬小说二题
◎吕维彬
北大荒,天蓝水清,人烟稀少,遍野生满荆棘,放眼尽映荒野。
阚家屯儿在北大荒中部,有四十多户人家,这儿的庄稼人都是从关内逃荒过来的。祖父十六岁那年,随曾祖父四兄弟从山东海阳县一个叫赖马沟的村庄,挑挑儿“闯关东”,一路上走走停停,选择了这块风水宝地定居讨生活。
一家十二口人在这儿扎了根儿,开始在这个生疏而空旷的地方跑马占荒。
刚到阚家屯,家里除了几床破棉被,几乎一无所有。全家人从大户阚二爷家赊来几根粗实的木杠,支上两个马架子,作为临时住的窝棚,好歹有个歇脚的地方。
庄稼人靠的就是土地,有了土地就能活下去。曾祖父领着家人披星戴月,割榛材稞子,翻荒草甸子。苦苦干了三年,熬了三年,硬是靠铁锹和锄头,开垦了八十六垧黑黝黝肥美的田地,成了当时阚家屯第二个大户人家。
家里从一贫如洗,变为殷实富裕。到阚家屯第四年,盖起正房九间,两侧耳房各三间,泥草房举架很高,好不阔气。全家人居有定所,苦尽甘来。
那个年代,东北的胡子多,大绺子几百号甚至上千号人,小绺子也有五六十人,时常对大户人家骚扰抢劫。
主事的曾祖父带着家里的男人们,在南下坎儿的塔头甸子就地取材,用塔头墩子垒砌了高高的院墙,围成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套儿。十里八村不少人都知道阚家屯有个李家大院。
房儿多,院儿大,地儿增,置办了好多牛具。曾祖父到县城买了马,拴成三挂像样的马车,马配响铃,鞭系红绸,很是气派。
家大业大,活儿也多了,家人忙不过来,曾祖父决定雇佣伙计,长工短工加起来十五六个人,家里现成的银元不足以支付工钱,就用秋后打下的粮食抵顶。
祖父在兄弟中排行老六,是个小人精,伶牙俐齿,嘴甜腿勤,善会哄人,讨人喜欢。家里人视为宝贝,人人都惯着宠着。
长辈们都说:这小子是个好苗子,往后一定会给咱们老李家长脸。
屯里有个姓盛的先生,晚清时期在县衙门当过差,满腹经纶,学问广博,办个学堂,俗称私塾。
临近屯十几个大户人家的孩子都在私塾里读书,祖父和四祖父哥俩也在其中,和其他孩子一起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民贤集》和《庄稼杂字》。在学生中祖父顽皮淘气,有许多坏人的花点子。先生进教堂前,祖父将一个装满水的缸子放在教堂门上坎儿,麻绳两头系在门拉手和缸儿把上,先生进教堂开门,缸子砸在头上,水洒在身上,学生哄堂大笑,祖父沾沾自喜。
祖父天性聪明灵悟,记忆力超群,先生所教无所不会,从没挨过先生的手板儿。祖父觉得先生所教知识浅薄,都是皮毛,不解渴,就向先生借来《四书》《五经》《金匮要略》等好多书籍,虽然不能全部看懂,却也能理解个大概意思。
祖父学东西活分,不是那种死啃本本的书呆子。经常在课堂上向先生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先生解答闪烁其辞,含混不清,祖父嘟囔着抱怨地说:先生只会传道,不能解惑。
几年的私塾生活,祖父从学涯的叛逆中渐渐长大。墨水多了,有了学问,成了当地年轻的文化人。
二十一岁那年,长工董家春的老婆给说了媒,就是祖母李邢氏。那时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出嫁了夫姓后加父姓,父姓后再加标志宗族系统称号的“氏”,便成了对出嫁后女人的称呼。
祖母也出生大户人家,是邻屯张家店邢满堂的闺女。聪敏贤惠,相貌出众,面如桃花,眉清目秀,双眸戏水,是个裹脚女人,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靠双臂摆动,身段娇美多姿,不失大家闺秀的气质。还能做一手好针线。
祖母比祖父大三岁。
曾祖父表态说:女大三抱金砖,会针线旺夫贤,裹了脚的闺女错不了,是个好媳妇。
父母之命难违,媒妁之言可信。祖父尽管是个俊小伙儿,可个头才一米六五,身材又单薄,欣然接受了这门婚事。
包办的婚姻说亲快,订亲快,成亲也快。说亲的当年过了彩礼,祖父就结了婚。有了妻室的祖父,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成了家,定了性,主动帮助家里操持家业,每天监督长工下地干农活。
东北农村干农活有“歇三憩儿”(头憩儿上午九点、二憩儿中午十二点、三憩儿下午三点)的习惯。在祖父二十三岁那年的夏季,骄阳流火,闷热难耐,天再闷热农活儿不能耽误,祖父照例带着长工到田间锄地。
歇三憩儿时,长工们以地为席,围坐在一起歇着,侃着大山,唠嗑解闷儿。
有个长工打趣地说:手脚闲着嘴别闲着啊,少东家识文断字,满肚子的墨水,给大伙儿讲点故事听听呗!
祖父回应说:你们想听书本上的故事啊?还是鬼狐传闻呢?
长工们挤眉弄眼儿地相视一笑,起哄说:整点儿老娘们儿的故事,要不来点骚嗑也中啊!
祖父曾经读过《聊斋志异》,东拉西扯地讲了一通狐狸精迷人呐,黄皮子附体啊,长虫成精变成美女呀,尽是些奇异的传说。
长工们静静地听着,入神入迷,在劳作空闲,享受着鬼狐精灵故事对空虚心灵的填补和充斥。
祖父讲着故事,从地上站起来,伸了伸腰,随手拿起锄头铲地头儿的荒草。祖父大伯父的坟,就埋在了那块地的地头儿,这也是家里逃荒到阚家屯以后唯一的祖坟,尽管是仅有两年的新坟,坟上和周围长满了益母蒿。
当地年长的人都说:坟头生满益母蒿,家出大夫遍地蹽。
祖父讲着,铲着,突然满头大汗淋漓,浑身哆嗦不停,嘴中喃喃自语,念念有词,神情恍惚得如同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长工们吓坏了。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七嘴八舌地猜测,有的说是中了暑,有的说是邪上身,也有的说是冲着什么了。
工头吴贵是个见多识广的人,过去曾经在县里的平安客栈当过伙计,接触过形形色色的过往行人。后因相中了掌柜的闺女,两个人一来二去地产生了好感,眉来眼去地送着秋波,在前堂柜台后摸了掌柜闺女的屁股,被掌柜撞见,赶出了客栈,回乡下进了李家大院做了工头。
吴贵赶紧拉着祖父坐在地上,煞有介事地和众人说:看少东家的样子,八成是大仙附体得了神。
那年月,人们观念落后,缺医少药,人有病了就会找大神看病,在当地跳大神成风。
吴贵端详了一会儿祖父,说:能成大神的有好多种,大病过后有成神的,下晚儿挑水有成神的,睡觉做梦有成神的,过年烧香有成神的,看来少东家是白天铲地头儿也成神了。
果然被吴贵言中,祖父确实成了大神。
当天回到家,祖父就张罗着摆设香堂,供上大仙。香桌紧靠北墙,祖父自己写了一幅对联贴在墙上。上联为:神灵上界佑苍生,下联是:仙圣下凡保民安。
在阚家屯一带,祖父得神出名了,兴通了。哪家人得病了,家族中的头面人物都会出来忙乎着请大神,自然就想到了祖父。凡是来请祖父的,祖父也不端架子,从不推辞,有求必应,随请随到。
屯子里一年到头没啥娱乐活动。庄稼人除了推牌九、看纸牌、听说书、喝烧酒,就是串门子拉家常,扯显摆儿,谁家的闺女搞破鞋在柴火垛上被堵着了,哪家媳妇生的孩子不像爹了,净是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事儿。如果谁家跳大神了,全屯子都轰动,老的少的都来凑着看热闹。
大神和大神也不一样,祖父是出马的大神,堂子红火,能看重病。出马的大神有绝活儿,在第一次跳大神前,成神的人要过一道险关,诸如油锅里捞铜钱、脚踏铁钉板、喝汽油点燃喷火、嘴含蜡烛唱神调,林林种种,绝技繁多。祖父跳大神牙咬钢刀,清一色地“素唱”,吐字清晰,唱腔优美,再加上嗓子亮,技惊四座。
祖父有神缘,给人家跳大神看病,看一个好一个,都赞许说李大神真是神了。久而久之,李大神这个称号就代替了祖父的名字。
一传十,十传百。祖父的名气越来越大,知道祖父的人也越来越多。县政府县长、警察署署长、警局探长也都打发人纷至沓来,请祖父给家人跳大神看病。李家大院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当官的,有权有势也有钱,不管家里办什么事儿都讲究个排场。
县城里西大营子警察署署长肖永贵的老婆得了重病,四处访医问药,撒下人马讨偏方,都没治好老婆的病。肖永贵许下誓愿,等老婆的病有好的那一天,就杀一口还愿猪,摆上酒席大贺一番。
肖永贵派人请祖父给老婆跳大神,偏偏祖父治好了肖永贵老婆的病。
肖永贵兑现了誓愿,杀猪宰羊,在家里足足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发出帖子请县城里的权贵名流到家共同祈福。
吃了,喝了,还愿了,也祝福了。
肖永贵心里高兴啊!他这个老婆比他小十二岁,天天哄着、捧着,是他的心肝儿,这都摸着阎王爷的鼻子了,又回来了。光还愿不行,还得大庆,派人请了当地名叫“梨园红”唱蹦蹦的戏班子,一连唱了三天堂会。肖永贵亲自把关点选戏目,每天三码戏,台柱子张大浪唱压轴,都是那些六月雪、秦香莲、岳母刺字、包公断太后、孟姜女哭长城等忠烈仁孝的大戏。
三天堂会少不了祖父,每次祖父都成了座上宾。祖父心里舒坦,有一股功成名就的自豪劲儿,美滋滋儿的。
祖母是个居家的女人,内敛贤淑,喜清静,不张扬。对祖父跳大神始终不太理解,耿耿于怀,颇有微词。
唠叨祖父说:你在外边得了个李大神的外号,想起来就别扭,心理就不得劲儿,天天东跑西颠儿,人家跳大神收钱财,混酒喝,咱们也不为钱,不收物,到底图意个啥!没事在家养养神儿不好吗?
祖父听后只是扮个鬼脸儿,诡异地一笑,从不接茬儿,更不做过多的解释。
女人生气不怕吵嘴,就怕烟不出火不进闷着不说话的男人。祖母看祖父把自己说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管也管不了,不管还生闷气,心理憋得慌,气囊囊地就向曾祖父告状。
曾祖父没念过书,不认识字,断事儿开明,是个有正事儿的老头儿。平时非常溺爱孩子,以前没把祖父跳大神当回事儿。听了祖母的诉说,也觉着祖父这样下去有损门风。
于是,曾祖父把祖父叫到正房大堂数落起来:你不要忘了咱们的出身,在关内老家咱们就是穷光蛋,逃到这儿靠双手挖地才有这么大的家业,这容易吗?你不帮着持家管家,整天在外面装神弄鬼的,能有什么出息!年纪轻轻的,出去跳什么大神呢?光腚推碾子磕碜一圈儿,你不怕害臊,我可嫌丢人。
祖父低着头,手掌相扣反反复复地揉搓着。
听着曾祖父的训教,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有一丝委屈,有一份难言,但又无可辩驳。
曾祖父不停地让祖父“改邪归正”。祖父不得不向曾祖父道出了跳大神看病的秘密。
祖父说:我跳大神,说白了只是个由头,用的只不过是精神疗法,其实每次我都给病人用了中药,这才把病人的实病治好。
祖父跳完大神,都给病人家主事的人扔下一个“黄方子”,就是用粗糙的黄新纸开的药方,让其照单抓药,锅煎后服用。祖父在私塾念书时,偷偷踅摸到了明朝徐春甫著的《古今医统》,还有李时珍著的《本草纲目》,苦学细读,领会真谛,多多少少掌握了望闻问切四法和中药药理药性。祖父跳大神过程中有门道儿,察言观色,巧用了望闻问三法,对症开出中药方,因病施治。
曾祖父知道原委,又气又喜。
告诫祖父:为人看病是救人救命,积德行善,这是好事儿。可你明白中医,就光明正大地行医,不要举神灵的牌子,用跳大神来当幌子。
祖父孝顺,暗暗思量曾祖父的话在理儿,没有理由不听从。
话又说回来,在那个人们迷信于神的年代下,想要甩掉大神的帽子,换上大夫的制服,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祖父心理也没底儿,可又想起这么多年跳大神给人看病,能把病人看好,亏得中药的药力,还得潜心修读中医中药,走用中医中药替人看病的路子。
祖父的大神不跳了,再出去看病肩上多了个药箱子,不管祖父跳不跳神,李大神的称号一直没有变。
光阴随着春种到秋收的季节转换,一年一年不停地往前走着。
在祖父而立之年,日本铁蹄踏入东北黑土地,卷起了腥风血雨。关东军一步一步蚕食着东北的土地,烧杀掠抢,无恶不作,视人命如草芥。
阚家屯一带,外有日军侵略洗劫,内有胡子猖獗为患。
这时李家大院已有三十八口人。日子过得也顺溜儿,正是人丁兴旺的鼎盛时期,谁也没想到恰在这个时候家里出现了重大变故,过去乡邻羡慕的大户人家红火劲儿开始消失。
当地有一股五十多人的胡子,他们的老窝在一个叫北河套的地方,距李家大院四公里的路程,为首的胡子叫刘罗锅。这股胡子中多数都因生活所迫,无奈离家当了胡子。
日本鬼子进来了,东北的一部分胡子投靠了小鬼子,干着助纣为虐的勾当。刘罗锅这股胡子好歹还没和日本鬼子沆瀣一气,但日子也不好过,抢掠的本能依旧如故。
刘罗锅带着十几个胡子,三番五次到阚家屯踩盘子,目标就是李家大院。他们轮流蹲坑守候,伺机抢劫。刘罗锅左查右看李家大院,思量着,琢磨着,这个李家大院不好抢,防守得颇为严密,院套儿四个角都有炮台,每个炮台上架着一支土炮,昼夜有炮手把守。
时年腊月二十四,三祖母带着两个孩子从娘家探亲回家,刘罗锅眼睛一亮,觉得有机可乘,明抢不行来暗的,抓走了三祖母和两个孩子当人质,就连赶马车的董家春也未能幸免。胡子以人质为要挟,派人送信到家中,声称如果三天内不拿出四十万银元就撕票。
这个惊魂的消息传来,李家大院炸开了锅,人人心存畏惧,惊慌失措。
如果胡子撕了票,就是四条人命。
曾祖父召集家人商议,让大家一起想个法子。四祖父主张联合几家大户消灭这股胡子。四祖父喜欢摆弄枪,特别是善用盒子炮,这是一种杀伤力很强的手枪,而且有准头儿,弹无虚发,百发百中,在当地也是神枪手。他愤愤地说:不把刘罗锅这股胡子干消停,家里就不可能有安稳的日子,其他的胡子也会用这种手段来敲竹杠,咱们家捡一秋麦头子,一碗疙瘩汤扒拉出去了,多憋气啊!可祖父不同意强攻硬打,动刀动枪死人在所难免,整不好赔了夫人又折兵,要不然先答应胡子的要求,慢慢儿再想办法。曾祖父琢磨来琢磨去,也思索着不能把事情闹大,还是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吧!家中并没有那么多银元,大家左商量右掂量,只有卖地契才能凑足这四十万的数目。那时候穷人多,没有几个有钱的大户,把地卖出去不是三天两天的事儿。
祖父沉默了一会儿,向曾祖父提出个大胆的想法,说:我去当人质,把他们四个人换回来,凭我的名号,胡子也能同意,他们也不敢轻易对我下手,等地卖出去了再拿钱去赎我。
三祖母四个人哭哭啼啼地回来了,祖父进了刘罗锅的胡子窝儿。
刘罗锅听说过祖父跳大神灵验,知道祖父是当地有点儿名气的人,对祖父也有三分客气,好饭好菜供着。心血来潮时还把祖父找到议事厅,让祖父给他讲跳大神的故事。
祖父心里嘀咕着,胡子的性情一般都是心狠手辣,飘忽不定,难以捉摸。这个刘罗锅对外界的东西很感兴趣,做事还留有余地,看来还是可以拯救的胡子。祖父就给他讲怎么得的神,为什么去跳大神,跳大神救了哪些人。
胡子窝在一起,外界的世面见过的不多。刘罗锅听着祖父的讲述,觉着新鲜,听得津津乐道,兴奋地手舞足蹈。
刘罗锅有时也顺着祖父的话,给祖父说他当胡子的来龙去脉,表情中透着苦涩,沾着无奈,不时地摇头叹气。
趁着这个机会,祖父试探地规劝刘罗锅说:我以前跳大神是救人,你当胡子是害人,表面看你很风光,可你干的不是正业,你抢的是乡亲们的财,喝的是庄稼人的血,日本鬼子在咱们这儿也是烧杀抢占,你和他们干的是一样的事儿,现在有点良心有点本事的人,都拿起枪去打日本鬼子了。
刘罗锅接着祖父的话茬儿说:“我们这些人大多数也都是穷苦人,生活累得要命,家里穷得叮当响,我全家四口人,冬天就一条棉裤,谁出门谁换着穿,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拉起了绺子。要说小日本儿,我们也恨这帮王八羔子,这些犊子玩意儿,漂洋过海到这儿来祸害人,可就凭我们这几十号人,打小鬼子这帮狗娘养的就是鸡蛋碰石头,那就是白白送命。”
祖父告诉刘罗锅说:“你和小鬼子单干不行可以投奔抗联,听说咱们县内八道林子和李老卓屯来了两支抗联队伍,李老卓屯这支队伍领头的叫李雷,也是咱们这儿的人,他正带着百八号骑兵在那儿打游击,你可以加入他们一起打鬼子。”
刘罗锅坐在虎皮椅子上,斜仰着身子,翘着二郎腿,叼着长杆儿烟袋,吧嗒吧嗒抽了半天,沉默不语。
祖父看他若有所思,从神态中觉察到有点活动气儿,接着说道:“你要是能投奔抗联,四十万银元我照样给你,你可以用这些钱买马买枪买子弹,还能留下个抗日的美名。”
刘罗锅想着当胡子以来一幕幕的往事,也在思索着后路。当胡子不是个长久的事儿,打小鬼子又害怕打不住黄皮子惹一腚的臊儿。
拿不定主意的刘罗锅,当天晚上叫来几个小头目,商量白天祖父给他出的主意。
几个小头目异口同声地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们听大当家的,大当家的指哪儿,我们打哪儿。”
刘罗锅让传事儿的把祖父找来,对着祖父说道:“你的名号响,我们到抗联入伙儿这个事儿,是你想出的点子,你就给牵牵线儿,可你答应的那四十万银元不能变卦。”
祖父毫不犹豫地说,什么四十万,五十万的,只要你真心打日本鬼子,让我倾家荡产都行。
刘罗锅瞄了一眼祖父说:“你才三十多岁,你家掌柜的不干咋整?嘴巴没毛,说话不牢,我也不能全信你的,得立个字据。”
祖父立了字据,连夜写了家书,告诉曾祖父让四祖父去找抗联的李雷。四祖父就喜欢和这些拿枪的人打交道,马不停蹄地到了李老卓屯。
李雷刚刚打了一场伏击战,穿越铁路线回到李老卓屯宿营。听四祖父说刘罗锅要入伙儿,喜出望外,端起个大缸子咕咚咕咚地喝完水,用手抹了一下嘴唇残存的水珠儿,对四祖父说:目前鬼子伪军猖獗,我们急需扩大队伍,难得他们有打鬼子的念头,欢迎他们参加抗联,但要让他们清楚,不是他们入伙儿,而是抗联收编,共同抗日,单独给他们组编个分队,由刘罗锅任分队长。
入伙儿也好,收编也好,反正胡子能弃恶从善,改邪归正,这也叫变患为利。
祖父看到了收编文书,别提多高兴了。
刘罗锅对祖父也大加赞赏地说:“你还真有神通,不愧是个名人,什么事情都能干成。”
刘罗锅加入抗联的事儿办成了。祖父在刘罗锅那儿有了信任,祖父这个人质也自由了。
祖父离开胡子窝,也快到年三十了。
白雪苍茫的大地上,不见任何杂色,一簇簇柳条上结着银色的冰凌花,远远眺望,唯有家家户户灯笼杆儿上挂着的红灯笼随风飘曳。祖父哼着小曲,走在厚厚的雪壳子上,箭步前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宛若节奏分明的凯旋乐律。
回到李家大院,曾祖父和阚二爷谈笑正浓,祖父若隐若现地听到这两个老爷子在商约土地买卖。
正月十八,土地卖给了阚二爷,四十万银元交给了参加抗联的刘罗锅。
曾祖父心里不轻松,胸前像是压块大石头,总感觉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每天看见日本鬼子横行肆虐,残杀自己的乡亲,心里装着愤怒,不赶走小鬼子,谁都没有好日子过。家里四个年长的老人和祖父商量,把田地和家产按股摊分成四份,分灶起火,每户拿出一部分土地作为共有财产,由祖父负责打理,种地打下的粮食供应抗联,支持抗联队伍打日本鬼子。
李家大院大户的名头消失了。
日本投降后,土改序幕拉开了。
进驻阚家屯的土改工作队,管着四个屯子的土改。人手不够,祖父就夹个算盘儿,拿着小本儿,随着工作队一起走家串户,搞记录,算大账。
李家大院已经卖了大部分土地,一部分土地后期种粮支援抗联,又早早地分了家,成了独立挑门儿过日子的四个小户,土地和房产已经不多了。屯子的穷苦人家都说李家大院乐善好施,也没暴行,土改工作队在划分成分时定为中农。
买了李家大院土地没几年的阚二爷家,成了名符其实的地主,被那些雇农鼓捣着“革了命。”
土改结束了,祖父受到了县里表彰,又得了个神算子的名号。
一
2009年,我从一个偏远的边境小城调回了家乡工作,进了许多人向往的县政府办。
我对故土的山山水水再熟悉不过了,令我既陌生而又神秘的是新的工作环境。
报到那天,办公室文主任把我喊了过去,说是要领我去阎副县长办公室见个面,让我熟悉一下主管政府办的常务副县长。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随着文主任走进了阎副县长办公室。
文主任介绍说:“阎副县长,这是政府办新来的秘书小杨,小伙子文笔不错,挺精明,老家也是咱们县的。”
“你好,欢迎你。”阎副县长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呵呵地握着我的手说。
站在我面前的阎副县长四十多岁,一米七十多的个头儿,身材匀称,不胖不瘦。眼睛上架着一副镶着金丝边的眼镜,眼镜后面的眼神高深莫测,滴溜溜地转着强势和干练。头发乌黑锃亮,后来才听说他戴的是假发套儿。说话语气不慢不快,言谈举止官味十足。
阎副县长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我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问我:“你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大学毕业后教了四年高三语文,后来在学校当团委书记。”我略显拘谨地回答。
阎副县长用手往上推了一下眼镜,转身坐回椅子上对我说:“你是高三语文把关教师,素质肯定没问题,在文字方面有优势,到政府办工作要多掌握全县的情况,慢慢来吧,好好干!”
听了阎副县长的话,我浑身暖呼呼儿的。
阎副县长以前在市政府任副秘书长,文化底蕴深厚,文字功底过硬,是拿大材料的头把交椅。
一个新来的小秘书,刚认识阎副县长,仅为“一面之缘”,人家作为常务副县长,那么大的官儿,对自己给出略带肯定性的评价,还鼓励好好干,心里美死了,没有理由不感到欣慰。
我由衷地感谢文主任,在这么短时间内,给我创造接触县政府二把手的机会。
走出阎副县长办公室,文主任对我说:“你先不用着急,多看看资料,有不懂的,就向老秘书请教。”
我回到秘书室坐在椅子上,美美地高兴了好一阵子。
县政府办的秘书有十四五个。县长和每位副县长分别配一个跟班秘书。除此而外,管文件的,管综合的,管调研的,管督办的,管事务的,分司其事,每人一摊儿。
这些秘书出身五行八作,能耐各有千秋,来政府办之前在基层全是凤毛麟角,选择到这儿工作,是把这里做个跳板,当个中转站。接触县里的高层领导多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遇也相应提增,谁也不甘心情愿地一辈子伺候人,心里抱着“一盆火”,渴望将来有点儿出息,混出个样儿来,弄个一官半职,占领一席之地,在社会上有了名望,也让家人和亲属沾点儿官气。
写官样文章的人,虽然算不上文人骚客,但走的是“宫廷文路”,在大多数人眼里,混个准文人的头衔儿,倒不是什么难事儿。
这些人整到了一块儿,你吹我捧的,撩骚逗屁的,明争暗斗的,乐子多,故事多,矛盾也多。
大伙儿背地里在一起打哈凑气儿的,天南地北地闲扯着,有说,有笑,有闹。在县政府领导面前,立马转为小心谨慎,低低地说话,轻轻地走路,不敢越雷池一步,整天提心吊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人人头上悬着一支达摩利斯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剑落头搬家”。
夹着尾巴做人已经成为秘书行当里的一条潜规则。
我刚到政府办的第三天,调研组组长冯一民双肘拄在我的办公桌上,神秘兮兮地说:“小杨,来这儿工作肯定有前途,但要多长个心眼儿,仅凭傻干实干是不行的,千万不能光拉车不问路啊!遇到事情低头想想,抬头看看,然后再去办。”
冯一民是副科级组长,曾给前任县长当过秘书,文字水平一般,修改材料有一套。谁要是在组织材料时,碰到个沟沟坎坎的,到他那里轻易地钩钩画画就能搭上桥儿,把材料弄得非常顺溜儿,在秘书中也算是有两把刷子了。
进了一个新单位,抬头全是新面孔。在新的环境下,有人主动来给提个醒,点化一下注意事项,自己将会少走好多弯路,也是一种难得的财富,对此我内心充满了感激。
我满脸堆着笑,特虔诚地说:“我刚来政府办,是个新兵,什么都不明白,今后还要请冯组长多帮助,多指教。”
冯一民拍拍我的肩膀,满口答应说没问题。随口又说:“改天请你吃饭,给你接个风。”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阎副县长的秘书袁阳进来了。
袁阳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听到了冯一民要请我吃饭的话,用手提了提裤腰带,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嘿嘿地自笑了两声,接着冯一民的话茬儿说:“还改天干什么啊?别拖泥带水的了,今天晚上就整吧,我请杨老弟,把小秘们都叫着,哥们儿在一起好好撮一顿。”
袁阳三年前从县供销联社调到了政府办。高高的个子,修长的身材,整天笑呵呵的,扮着一副不得罪人的面孔,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不管认识不认识的,碰到了都点头示好,在政府办内部人缘不错。人无完人,在社会上混,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交下,也有一部分人看不惯他的做派,说他是马屁精,说他张口一说话就带着三分吹捧的色彩,说他语言酸酥酥的叫人满身起鸡皮疙瘩。袁阳还有一个长处别人比不了,写材料不犯愁,善于走拿来主义路线,东抄西粘地出手特别快。大伙儿背后管他叫“大拼盘”,不管怎么样人家也是“快枪手”。
袁阳说了算,定了干,说撮一顿还真撮。
晚上下班后到了酒店才知道,袁阳找来了财政局长左秀和粮食局长王松出席坐陪。明眼人一看什么坐陪啊?不就是找两个局长来负责算账儿的吗?
袁阳张罗的酒局,他毫不客气地先整了一套祝酒词儿。接着,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些欢迎的话,还有的说要珍惜缘分,好好处哥们儿,近近乎乎的,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秘书在一起吃顿饭不少见,喝点儿小酒说说心里话,也是一种释怀。但十四五个秘书凑到一块儿的机遇少之又少,人这么全,也就没个正经事儿,嘻嘻哈哈地讲着奇闻异事,偶尔也谈及县委和县政府领导在哪个问题上观点不一致了,这个局长被批评了,那个乡长没办明白事儿了,有许多共同的热点话题。大伙儿在嬉笑和趣闻中,放松着禁锢的情绪和压抑的心情。
我憨笑着,傻傻地听着。
这对刚踏进政府办门槛的我来说,都是些新鲜事儿。
财政局长左秀在酒桌上冲着大伙儿说:“今天是群英荟萃啊!我就愿意和你们在一起,能学东西,长见识,你们这帮大笔杆子,是名符其实的大秀才啊!在我们眼里,你们不但是大文豪,还是无冕之王,跟随的领导有多大权力,你们就有多大权力,真让人羡慕。”
左秀和这些秘书打交道时间长了,觉得不见外,冒出了几句官场上捧人的话。
武鸿抿嘴一笑,搭上了腔儿,说:“我们哪有什么权力啊?天天爬格子,把好纸变为坏纸,再把坏纸变成历史,这个活儿好人不愿干,孬人干不了,这是个遭罪的差事,受夹板儿气的时候你还没看到呢!那么容易呢?”
武鸿三十多岁,是县长的秘书兼综合组组长,也是我的顶头上司。特殊的地位,决定了他说话风格与别人有所差别,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高人一等,话语权比其他秘书的分量要重得多。站在他的角度听左秀的话,不太顺耳,巧妙地回击了左秀。
商人出身的粮食局长王松,外号“小人精”,八面玲珑,怕酒桌的气氛出问题,赶忙接话幽默地说:“你们不就是布置会场,喇叭整响,领导讲话,带头鼓掌吗?”
他这几句话一出口,满桌的秘书笑得前仰后合。笑声过后,大伙儿心里琢磨:这是谁编的磕儿啊?还挺顺溜,够形象的了,真有才啊,好像是说管事务的吧。
袁阳看大伙儿没少喝,每个人至少半斤白酒,也怕这么多人一起喝酒闹出点不愉快的事儿来。在领导身边工作的人,因为喝一顿酒,整出点儿新闻来犯不上,站起来草草地说了几句结束语,大伙儿各自打道回府了。
吃了这顿饭以后,我和这些老秘书的距离拉近了,说话也随意多了,拘谨和拘束抛到了脑后。
二
县政府办的工作忙忙碌碌,没有闲着的时候,日复一日地办文、办事、办会,循环往复,接连无穷。
不管是搞政务的,还是管事务的,成堆的活儿压在每个人的头上,从上班开始,就要区别轻重缓急地干着。领导忙秘书跟着忙,领导不忙秘书还在忙。
武鸿做秘书工作多年,是办公部门的行家,对秘书这个职业有深刻的感悟,总结了一套磕儿,叫做:没头没脑,没思没考,没黑没早,没多没少,没完没了。
当秘书的,确实犹如武鸿说的这样。我来这里工作时间不久,也感触颇深,早早地来,晚晚地走,连个休息日都很少有。
一年一度的全县城市经济工作会议又要召开了。
县委常委会决定由县政府组织筹备这次会议,县政府常务会议又决定由阎副县长牵头筹办,材料组织工作自然地落到了政府办。阎副县长与政府办的正副主任研究决定成立三个起草组,两个组分别起草县委书记和县长的讲话,再有一个组修改完善五个典型经验材料。
我和冯一民、袁阳、满斌、洪译文分到了一个起草组,负责起草县长的讲话。
县委县政府对这次城市经济工作会议重视程度超过历年,在几次会议上经过反复讨论,对城市经济发展定了主基调。重点是围绕发挥政策、资源、地缘三大优势,开展招商引资,扩建产业园区,加快资本积聚,提升增长空间,尤其特别强调要以土地资源换取产业资本。所有这些仅仅是县委县政府领导在宏观上的一些总体思路,如何使思路具体化和显形化,这要看起草组秘书的功力。
阎副县长政治敏感度极高,莫论这个发展主基调是否正确,起草组的秘书能否准确把握是个关键。他担心材料路子跑偏,就召集起草组成员开会研究,对起草讲话提出了基本要求。大致就是:根据县委县政府确定的发展主基调,工作思路要出新,经济增长要求新,材料写法要创新,语言风格要清新。
领导的脑子,秘书的稿子。
阎副县长提出这“四新”,说起来简单,落在纸上得费一番周折。可这是阎副县长的指示啊,谁敢不照着去办呢?不但要照着去办,而且还不能走样地照着办好。
秘书笔下的活儿不容小视,一旦形成了被领导认可的观点和思路,就自然地上升为县委县政府的重大决策,那就是推动工作的大政方针,需要下边去执行和落实。
县政府办这个秘书群中的精英深深懂得一个道理:妙笔生花不算花,妙笔升值才是花。凡是遇到县政府领导重视的材料,参与起草的秘书紧紧地绷着一根弦儿,谁都不敢马虎。拿不出让领导称心如意的“作品”,不只是丢手艺那么简单,最害怕的就是毁了名声,一时半会儿翻不过身来。
我们这个起草组的牵头人是冯一民,他把我们几个秘书叫到小会议室,坐在一起开始呛咕材料的框架。
冯一民说:“大家能感受到领导对这个材料的重视程度,咱们当务之急是要吃透政策,吃透县情,吃透领导意图,起草讲话不能太盲目,着忙肯定出秃子,这个讲话重点写什么,怎么写,从什么角度写,心里怎么也要有个八九不离十的谱儿,然后再动笔。”
洪译文平时负责督办工作,对县政府制定政策的落实程度一清二楚。他在手中旋转地玩着钢笔,闷着头说:“招商引资喊多少年了?招来几个商引来多少资啊?还不是一拨儿一拨儿地出去考察溜达一圈儿空手而归?产业园区建好几年了?进园区的企业就那么几户,落户的企业搞的都是圈地运动,哪个不是用着咱们便宜的土地,然后免这个,减那个的,咱们费劲抜力地把材料研究出花儿来,在实际工作中能不能结出果啊?”
“这不是你考虑的事儿,领导给了底盘儿,你就顺着往下坐得了?”冯一民瞥了一眼洪译文说。
洪译文刚说完带点儿牢骚的话,被冯一民两句话顶了回去,再也不言语了,照旧玩着他的钢笔。
满斌专长于文教方面的材料,对城市经济不太熟悉,以前写过涉及经济领域的材料,都是吭哧瘪肚的,成稿后传到文主任那儿,一页纸剩不下几个字。这次参加起草县长讲话,他心里没底,也不太情愿,怨言也就多了一些。
他对望着冯一民说:“冯组长啊,咱们每次写材料,都让整新路,出新词,哪来那么多新东西啊?坐在椅子上憋得嗷嗷叫,抓耳挠腮地闷的头发都快掉光了。”
“头发掉光了好啊!说明你用脑了呀!”冯一民说。
满斌一看,冯一民顺水推舟地把他的话噎回来了。然后,满斌面向大伙儿,嘟囔着说:“整材料就是那么回事儿,没听说写材料三部曲吗?开始时太监骑骟马缺这个少那个,然后是驴那个东西泡酒硬编,最后才是和慈禧太后搞破鞋当官的让咋整就咋整。”
袁阳听了之后,嘿嘿地笑着说:“在哪儿掏来的磕儿啊?你别说,整得还挺经典,不过你说的太俗气了,要我说啊,咱们当秘书的写材料,就是:喝白水,尿黄尿,嗓子哑,嘴起泡,睁不开眼睛腿打摽,胡子噌噌长,头发哗哗掉,省着媳妇费灯炮,一宿一个大报告,交给领导大笔一挥全干掉。”
冯一民这时有点不是滋味儿了,研究材料怎么还讲上段子了呢?这些话多厌恶啊!超出了写材料的范畴,还把领导牵扯上了。
他赶紧制止说:“你们别瞎扯了,放着正事儿不研究,闲扯犊子倒是有一套,把心都收回来吧!好好研究研究材料到底怎么写得了。”
气氛凝重了。
几个人都低着头,也许心底埋怨,也许心不在焉,也许心想思路。
沉默了一会儿,我试探地提议说:“要不责成一个人先拿出材料的路子,然后坐下来再研究推敲,看这样行不行?”
我这几句话打破了沉闷局面,给大伙儿解了围,也让冯一民下了台阶。
冯一民觉得没有别的好招数,这样干坐着,干耗着,谁也不说材料框架怎么搭,不顶什么用,就同意了我的说法。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让我第二天拿出个材料的路子。我迟疑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我暗自想,这是自己配药给自己吃啊!
四天过去了。县长的讲话稿写完了,中间反复了三次,推了重写,写了再推。文主任看完讲话稿给出十二个字的评价:立意高,思路新,措施实,语言精。阎副县长在稿子上做了批示,除对个别地方提出一点儿修改意见外,也写了一大堆肯定性的批语,签给了县长。这太不容易了,阎副县长思想深邃,思路多刁啊,眼睛多贼啊,这都是众人所知的,这两年呈报给他的材料没几个顺利过关的,都不十分满意,唯独对这个讲话稿赞赏有加。
在现实生活中,经常听到这样一句话:勿以己荣而喜,勿以己悲而衰。这话说是好说,轮到自己头上却不易做到。
这个材料得到领导充分肯定,冯一民心里这个美啊,就别提了。但这个功劳不能让别人抢去啊,拱手把功劳送给他人那不是傻子吗?他皱着眉头,双手叉着腰,在秘书室地上转了几个圈儿,然后就去文主任办公室嚼开舌头了,说了一些邀功摆好的话,夸夸其谈地表白自己在起草材料中的看法啊,观点啊,修改量多大啊,是怎么把关的啊。
文主任在政府办主任岗位之前,当了六年县委组织部的副部长,管了六年的干部工作,看人能看到骨子里,对县政府办每个秘书了如指掌。听了冯一民和他絮叨的话,内心增添了几分反感,随便回复冯一民一句:“这个材料你们下了很大功夫,我发现和你们以前写的材料相比,那可是天壤之别啊!”
冯一民的聪明是出了名的,他明白文主任短短两句话的含义,哑巴吃黄莲有口难分述。
自此以后,文主任逢人便说:“小杨进入角色太快了,这小伙儿适应性真强,写东西特像样,既好使,还受使,绝对是个好苗子!”
三
县政府办的水很深,关系盘根错节,千丝万缕。
我到这儿工作已经一年多了,完全熟知这儿的工作套路,但周围人具有两面性的“阴阳”成色,我始终琢磨不透。或许是我涉世不深的缘故,或许是我从政经验没有达到识人见质的地步,缺乏察人阅事一针见血的穿透能力。
每年春节过后,县里边都要研究提拔调整一批干部,这已成了惯例。这些天关于干部提拔和调整的传闻有好几个版本,有一点是定了的,那就是动人的面儿还不小,好多人东流西窜地忙乎着自己的前程。以前在不同的场合,县政府领导三番五次地告诫身边的人:沉默是金,奉献是本,吃亏是福。一旦到了涉及个人切身利益的当口,谁肯沉默呢?谁讲奉献呢?谁愿吃亏呢?还不都是走出去,动起来吗?
据说县政府办的武鸿、冯一民、袁阳也上了县委组织部的大名单,纳入了这次提拔的视野。
早上刚上班,我正在整理办公桌上的物品,手拿抹布擦着桌子,武鸿提着一壶开水走到我的身边,小声对我说:“小杨,听说这次要研究干部的事儿了吗?”
“嗯,听说了。”我点头回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武鸿继续说:“昨天冯一民和袁阳找县长了,毛遂自荐地都要当政府办副主任,人家都舍得花血本,都在跑官呢,叫唤的孩子有奶吃啊,你不找找啊?”
“我呀?我才刚来多长时间呐?再者说,你们这帮资深的老秘书还没安排呢,哪能轮到我啊?我再叫唤也没用啊!”我笑呵呵地说。
武鸿接着说:“我这次有希望去财政局,如果我要能去上,我推荐你给县长当秘书兼综合组组长,这样你也能定个副科级,先迈出一步,不是挺好的吗?”
武鸿心眼儿好使,人也憨厚。在交往中他了解我平时话语不多,为人处世比较低调儿,没有那些嘴尖皮厚的臭毛病,又不乱趟浑水。知道我不找不到,不给不要,不送不叫,不吵不闹,不跑不告。他作为县长的秘书,什么核心机密都在他的视野之内,固然知道县长、阎副县长和文主任对我的印象及评价,尽管客观因素对我有利,可我不敢奢望,因为我上头没人,下头没势,手头没钱,根本没有奢望的资本。不管我有没有提拔的可能,人家心里装着我,推心置腹地和我说着负责任的心里话,我内心充满着感动,这是武鸿对我的关心和抬爱。
冯一民和袁阳都把目标定位在政府办副主任这个位置上,但副主任空缺只有一个。两个有着坚挺社会背景的人,上边都有硬实的人护着撑着,他们后台的关键人物,掌控着县政府领导的前途和命运。他们两个谁都不肯示弱,在县政府领导面前各展神通,玩起了跆拳道,脑袋削个尖儿似的往前钻。背地里相互挖苦讽刺的话渐渐增多,你贬低我,我埋汰你,攻击性言论愈演愈烈。我刚到政府办工作时那种人人谨小慎微和礼让谦逊的环境不复存在。再这样继续下去,县政府办这潭纯净之水,将会泛起凶险的波澜,失去过去的波平与宁静。
文主任心绪复杂,左右为难,麻杆儿打狼两头害怕。不出面干预,县政府办的风纪从此将滑落到历史低谷,前人之事可能祸及后世之师,往后这支队伍就会走向心散志异的邪路上去。站出来遏制这股抢官要官的风气,又怕殃及上级领导。他心里明白,这两个小子都不白给,他们都有自己的野路子,为了别人的事儿,搞不好会把关系弄得更为复杂,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有可能把自己的身子搭进去,今后自己的成长之路也将断送。他思前想后地矛盾了好几天。
阎副县长这些天始终观察县政府办秘书的一举一动,许多事情尽收眼底。他主管县政府办,看着当前这样的局面,绝不能等到出现残局再去收拾,不能在这个最关键时刻捅出大娄子来,县政府的核心部门,搞得鸡飞狗跳的,传出去对自己脸上也无光。
他摸透了文主任的心里,清楚地知道文主任是怎么想的,但作为主任,隔岸观火终究不是个办法,要想成事宁人,就得费点儿脑细胞,拿出及时化解矛盾的招数。于是,他琢磨出一个万全之策。
阎副县长嘴叼着烟儿,推门进了文主任办公室。
“文主任有思想负担了吧?对涉及这次提拔的秘书,思想工作还是要做的,但这样僵持下去肯定不行,我看你不能抱着一条道跑到黑啊!也可以从别的渠道想想办法啊!”阎副县长意味深长地说。
从别的渠道想办法?什么渠道呢?文主任思索着阎副县长的话,眼睛一亮,恍然大悟,豁然开朗了。对呀!可以去找县长,把政府办现任副主任再派出去一个,腾出两个副主任的位置来,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文主任会心地笑着,对阎副县长说:“还是领导高明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我这就去办!”
阎副县长把烟头捻在了烟缸里,对文主任说:“文主任呐,我可没说什么啊?”
说完,呵呵地笑着,走了。
文在精修,事在人为。
文主任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大内总管”,在上上下下汇聚的漩涡中生存和周旋,没有两下子,当不了政府办这个主任。他在县长心目中的位置不可替代,从县长上任以来,文主任的儒善品行和专注精神,牢牢地扎根于县长的心中。文主任说话,不能说县长言听计从吧,面子肯定会给的,何况冯一民和袁阳后面打招呼的人也得罪不起。
文主任从县长办公室出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踏实多了,平衡的砝码找到了。
他向阎副县长汇报了结果,还自嘲地和阎副县长开着玩笑说:“这当主任的啊!为了把事情办好,在你们领导面前,就得有王八心,兔子腿,母猪肚,鹦鹉嘴,不达到这个境界寸步难行。”
武鸿去财政局当上了副局长,冯一民和袁阳在县政府办弄了个副主任。三个人高高兴兴地走到了新的岗位,可谓是各得其所了。
这次干部变动后,政府办一部分秘书心态发生了变化,看着人家提拔了,心存不甘,在下边难免有些议论。
这年头,当领导的台前幕后总是判若两人,台上大讲任人唯贤,幕后却是任人唯亲。说是好人有好报,到了有好报的时候,好人都在望洋兴叹。说是不让老实人吃亏,老实人哪个没吃亏呢?而且一直在吃亏,不停地在吃亏。真正有“千能万才”的人,有几个是光杆提上来的呢?即便有了空位子,你就是最佳人选,这个位子也不一定让你坐下,还说公平公正呢?如果不暗地捅咕,上哪去见光明啊?仕途不顺求精神,只能用鲁迅笔下的阿Q精神胜利法麻痹自我,图个自慰性的痛快。
不管怎样,我在县政府办的影响力大幅度跃升,幸运的羹肴也分给了我小小的一匙。
阎副县长和文主任分别找我谈了话,安排我到新的岗位工作,对我提出了殷切的期望。我成了县长的秘书兼综合组组长,好歹也弄了个副科级干部,这在我们家族史上属于最大的官儿了,心里知足啊!周围的人原本对我印象就不错,现在恭维我的人更多了。可我的头脑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清醒,绝不能忘乎所以地飘飘然。我感知的是,人家对自己的态度在乎的是我所服务的对象,一旦地位变迁,人们就会把第二张嘴脸变出来,呈现在自己的面前。也许这就是哲学思想中的不变是相对的,变是绝对的真理,在生活中的写照吧!
四
电话铃响了,是县长打来的。
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通知经济局、土地局、建设局、财政局的局长,下午两点到产业园区管理处会议室,开个现场办公会,听听有关部门和企业的意见,研究总结产业园区发展经验。”
我回答说:“我马上通知。”
我转身匆匆地走到了县长办公室的门口,县长叫住了我。
“对了,让文主任也参加,再去几个写材料的秘书。”县长补充说。
县里的这个产业园区辟建三年了,落户在产业园区的总共才有七户企业。这些企业主要从事木材、粮食等农林产品初加工,属于劳动密集型企业,技术含量并不高,附加值就更微乎其微了,对县域经济和政府财政的贡献度不大。但毕竟是筑巢引凤的产物,是县委县政府领导用执政汗水浇灌的试验田,通过花费心血千呼万唤弄来的,对全县经济发展的导向性作用不能忽视。
下午的会议很短。会上,四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和七户企业的老总都发了言,从不同角度简要地谈了做法和体会,县长最后归纳概括了“五个来之不易”,算是做了总结性的讲话。
会是开完了,后续性工作就由我们这几个秘书来承担。就这么个短会,就这么几户企业,就这么个经营成果,要想提炼出像样的经验,谈何容易!不管千难万难,这是我给县长当秘书后接手的第一个大材料,无论如何要写好,而且要写得精彩。
文主任也和我说:“小杨啊,你牵头组织这个经验材料可得下点儿力气,花点儿功夫,不能有半点儿搪塞啊!”
文主任自然地晃了晃脑袋,接着深情地嘱咐道:“产业园区倾注了两任县长的心血,是咱们县的闪光点,总结这个经验,从开篇起就要大气一些,要鲜明地体现蘸尽东海万顷水,写满蓝天千里云的气魄!”
听了文主任的话,我内心痉挛了一下,哎呀妈呀!这是要干什么呀?就是把大诗人李白薅起来,也不一定写得像文主任描述的那样天花乱坠啊!
真是难死我了啊!难归难,当秘书的听命是本分,服从是天职。在绝大多数秘书的精神世界里,领导是完全正确的。县政府办秘书队伍中过去曾经也有个性倔犟的秘书,干事儿我行我素的,总以为用自己个人意志塑造出的创造力,去书写领导的奋斗史,没什么大的差错,最终还是被赶出了秘书队伍。这是前车之鉴,在我这儿可不能重蹈覆辙。
县政府办恰似一个材料加工厂。没用上几天,一个标题耀眼、描述鲜活的产业园区经验材料出炉了,材料完成如释重负。县长、阎副县长和文主任依然如故地对材料褒奖了一番。
天有不测风云。
这个经验材料生不逢时,就在即将向上级政府上报的关口,媒体上爆出了涉及县产业园区的负面舆情。有一篇题为《涌动的暗流,蠢动的行为》的文章,在省外一家报纸醒目的位置上刊载了出来。文章列举了大量的数字,引用了多名群众和施工单位负责人原汁原味的话,配发了产业园区建设前后的对比图片。文章以犀利和尖刻的语言,有根有据地反映县政府个别领导干部不顾民意,违反土地政策,强行征用耕地,堆垒政绩工程,若隐若现地提到了县政府个别官员从中捞取好处的腐败线索和迹象。
新闻的作用太大了。
负面的东西,人们都喜欢看,愿意听,也热衷于议论。朋友聚会上,广场休闲中,闲聊的都是产业园区这个话题,风靡一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谈资。几天之内,全县各阶层奚落的,嘲讽的,骂娘的,要求严惩制裁的,各种言论扯动着县政府领导的每一根脑神经,社会反响极其强烈。这对县政府而言是天大的一件事情了,中央三令五申强调保护耕地,十八亿亩耕地红线不能突破,体现在每个县里,绝不能占用耕地违规搞建设。面对中央的政策和当前出现的负面舆情,县长坐不住了,尽管媒体反映的不是他在任的问题,毕竟他现在是一县之长,不能置若罔闻,也不能熟视无睹啊!
县长让我传达他的意见,请阎副县长主持县长办公会专题进行研究,对产业园区所占耕地和园区内企业建设情况进行全面调查,同时组织宣传部门及时做好应对负面舆情工作。
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政府办的秘书缄口不语,大伙儿不愿惹事生非,对产业园区的话题不议论,不讨论,不评论。县政府办的两个副主任冯一民和袁阳心乱如麻,如坐针毡。
冯一民惴惴不安地来向我打探消息说:“产业园区这篇报道整得我挺闹心,县长私下和你说过要追究责任的事儿了吗?”
“没有,没有。”我坚定地摇着头说。
冯一民满脸愁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看在我这儿没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在离开我办公室之前甩出一句:“伴君如伴虎啊!”懊丧地转身走了。
我的第六感官立马觉察到,这是他在回味跟随原任县长期间的功过是非后,萌生的一种人生感慨!
袁阳这几天也一趟一趟地往我办公室跑,只是看着我嘿嘿地苦笑,几次欲言又止的神态,我如同看X光照相一样,透析到了他内心的胆怯和恐惧。
有一天,文主任路过我办公室门口,已经走过去了,回身又进来突然对我说:“小杨啊,这回事儿大了,产业园区那个报道,省里和市里都介入了,上边组成了联合调查组,明天进驻咱们县,传来的消息据说涉及原任县长,还有几个局长,冯一民和袁阳也跟着陷进去了。”
我说:“县长知道这个消息吗?”
文主任说:“他知道,但联合调查组来这儿的工作程序他不知道,我再和他详细汇报一下。”
文主任和我说的第二天,联合调查组正式进驻县里开展调查。
(责任编辑 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