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客栈

2015-10-27 09:30赵菁
参花(上) 2015年3期
关键词:客栈大麦老板娘

◎赵菁

时间客栈

◎赵菁

我刚来古镇的时候,几乎每晚都做噩梦。因为一些烦恼引起了我的精神忧郁,我在克服一次次的失眠困扰后,又掉进了噩梦的漩涡里。梦里的场景都与水相关,因为我不会水,我害怕被水湮没。但是在这些天里,各种各样的水不依不饶地朝我涌来,并且以不同形式出现在我的梦里。比如昨晚的那场梦,天上下着冷冷的雨水,我被一团黑绿色的植物包围,面目五官像是被擦除了一部分,是我,又不像我。我好像掉进了一个加快旋转的容器里,水漫至脖颈,我激烈地抖动身子呼叫,然而,四周是越来越响的尖笑和嘲讽声,没一个熟悉的面孔。

我从梦里惊醒,冷汗淋淋。当窒息感退去后,我恢复了视觉。看画架上那幅画,油彩堆积厚重,天空的云层是一把怒放的伞,伞下一个背过身的女人,举起手臂,抬头仰望,右手直指天空。究竟要表达什么呢?愤怒、绝望还是逃避?我现在也说不清了。有人说我是在故弄玄虚,我当时还能理直气壮地与那些人怒目相对,信誓旦旦地说是理解上的分歧。但现在,我也开始怀疑自己了。我又看了好一会,有点难过了,无论多添哪一笔都不能让这幅画变得更好。就如我现在这般,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改变才能更好过一点。拿这样的作品参加展览,难怪会被否定。

半年前的美术展结束后,大麦找到我,问我今后作何打算,从这次展览的情况看,我的转型并不成功,好不容易才以新人的身份推荐上去,却交了这样一幅怪异的作品。导师愤怒地说,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他的学生。他还从来没对我这样失望过。我羞于见他。

“你在做事前根本没有为别人考虑过。”大麦说话很小心,不忍再伤及我的自尊,因为展览之后,我收到的批评和否定已经够多。

接着他建议我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想一想,想清楚后再回来。“停一停,知道的会更多。”然后,他就给我选了这里,又为我安排好了一切,我只需要带着我自己和我的行李离开。

窗外月光清凉,晚风轻拂窗帘,像在招手,又像在跳舞。我的眼睛也跟着悠悠荡荡的窗帘游离不定,睡前的几杯酒下肚后,眼前昏昏沉沉,我摇摇晃晃地滚下床,烦躁地奔到画架前,将画板从上面扯下来用力地摔到地上。一个月过去了,我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大麦送我的那天说,如果我自己没想明白,谁陪在我身边都是多余的。我看着周遭依旧忙碌的环境,焦灼感每天都在上升。街上的人们一如往常地开车,走路,或在不同商店之间穿梭,但是对于一个辨不清方向的人来说,一切都已变形走样。

我于这座古镇而言,只是一名旅居者,我所住的这个客栈环境真是不错了。木质结构,楼上带一个露台,夏日的夜晚,我还可以乘着凉爽的风静静地坐着发呆。老板娘经营的方式很特别,她只租长住的客人,一年起租。“看吧,周围不会有像我这样清净的客栈了。”我看房时,她只用一句话就介绍完了。我没见过她的丈夫,在外面做生意成了他从不回来的理由,背后的内容谁都明白的,但这些与我无关,我只要不被打扰就可以了。

老板娘说她不缺钱,他丈夫会给她很多钱,可她不愿离开古镇,“外面有什么好的?如果过得真像他们说得那么好,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跑到这里来了。”她以前也接待过短期房客,多数都是背包客,没带什么行李,有一次她听到有人在大打出手,有女人在哭闹不休,等这些人都搬走后,她就再也不租给短期的散客了。我住进来后,还有另一间房,她说也订出去了,老板娘只想租给两个房客,院子里有人住,有人说说话就行了。她一再声明,我必须一次交清一年的租金。我答应了。

在新房客来之前,老板娘的客人只有我一个。我对这里的居住环境很满意。古镇的晨曦和日落很美,我在不同时刻,根据光线的不同,画了很多日落的画面。每天傍晚,我在露台的藤桌上铺好我在古镇里买的一块大方围巾,把茶斟满,就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听楼下的街道上传来的各种声音,有人喝醉了在哼哼唧唧,有人在呜咽,有人欢快地在歌唱。但当太阳掉了下去,夜色席卷整个街道时,这些嘈杂的声音都会褪去,只剩下犬吠虫鸣之音。有时细雨潇潇,我听着听着就会忘了时间的流动,忘却了早已凉掉的茶。习惯了悠然的生活节奏,我自己也像杯中的茶一样失去了温度。我只是一个时间的旅行者,没有同伴,在偷来的时间里封闭着自己。

那一天注定不同寻常,我迎来了老板娘的新房客。那是个暖湿的傍晚,天空分外发红,我搬了一把木椅子坐在小院里。大门口一阵响声,有人进来。

“钟太太,想不到您这么快就来了,进来吧,都给您准备好了。”老板娘像对一个远方亲戚那样自然相迎,没有造作揽客的热情。这个被称为钟太太的女人裹着一件丝绸质地的黑色披肩,身材是单薄松垮的,脸上倒还没有完全皱纹密布,五官依旧清清爽爽,年轻时的端庄与美丽依然有迹可寻。她坐在轮椅上,态度冷静,眼神里流露出淡漠的神情,被一个年轻的女孩推进了那间空屋里。年轻女人冲我点了点头,钟太太只是礼貌地看了我一眼。在这古镇的客栈里,我们四个女人被一扇大门关进了同一个空间里。外面的寂寞或喧嚣,欢乐或忧伤,都被通向街头的这扇门隔离开了。

一早起来,我试着敲了敲邻居的门。“孩子,快进来。”愉快的声音从屋里飘了出来。开门的是跟她一起来的女孩,她叫我一声姐姐,女孩有一张憨厚朴实的面孔,清澈的眼睛闪烁着诚恳的本性。在柔和的晨曦之光的笼罩下,钟太太扶了扶眼镜,躲在镜片后面打量着我。她被脖子上的皱纹出卖了年龄。人的衰老最难伪装的就是脖子吧,她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了,我在心里替她惋惜。听老板娘说,钟太太家境富裕,但年轻时不知因为什么事跟父母闹僵,搬出家门,不仅如此,多年前的一场意外事故使她的双腿再也不能站立,晚年被确诊为癌症晚期,这才是最不幸的。她现在没有其他亲人了,跟她一起的这个女孩叫乔小叶,是她在手术后就雇来的,一直跟在身边照顾她。

老板娘不是那种爱道人闲话的人,她只讲了房客的一些基本情况就到此为止,其他事她认为属于个人隐私,无权过问。她也没那么多好奇心。这也许基于她有同样的愿望,也不希望别人过问她。有时过分的热情只会给人带来难堪。

后来我们都很熟悉了,我和钟太太说了很多话题。古镇的事情,对某一本书的看法——她也是个爱读书的人——惟独就不提我们彼此为何到这里来。两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对方的软弱。终于,我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只不过先从自己说起。

我告诉她,我是个失意的画家,还有那些焦虑啊、迷茫啊和委屈等等,也包括和大麦的“冷冻期”。她带着善意,没有直面开导我什么,只说她不打算离开这里,有的是时间慢慢听。接着她又聊了很多绘画方面的事,让我出乎意料,她竟然懂得不比我少。我对她相见恨晚,我们两个人彼此都成了对方最渴望阅读的样子,几乎每天我都要到她屋里坐一会。

我见到钟太太的画册时着实吃惊不小。她竟然有这么厚的一本作品集。“那时我还年轻,喜欢画水彩风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没有坚持下来……”我看着她苍白衰弱的脸色,突然就有了将满腹愁怨一吐为快的冲动,大概每个孤单的人都需要找人说话吧。

失意人的开场白莫不是从抱怨开始的,更何况我还这么年轻,还心有不甘呢!我郁郁寡欢地说:“突然有一天,我的画笔再也不能准确地表达内心了,才华这东西不能过度消耗,否则就会像口枯干的井,喷不出灵感的泉水来。”

钟太太迟疑地停顿了一下,缓缓地说:“好的生命不一定就是完美的。”接下来,钟太太绕过我的苦闷,不留痕迹地把我拉进了她的回忆里,她说:“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年轻时跟你一样,好胜倔强,缺少满足的安宁,咬定自己决不会被孤独打败,即使离婚时我也没流下一滴眼泪。可当我独自面对生活时才真正感觉到,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孤单单地步入晚年,再也没有机会争取改变自己,这才是最遗憾的。”

似乎她的内心有某些隐痛在极力掩盖。能够把过去的锦绣繁华挥别不理的人,不是理性占据上风,就是隐性的悲观了,也许她两者都有。即使灯光如此暗沉,我还是看见了她倔强的眼神,和两种对比强烈的情绪:与孤独对决的顽强和被病患降服后的退缩。

乔小叶是个好姑娘。顺从又懂事,不会像很多年轻小姑娘那样说傻气的话。钟太太也没有碎语唠叨,没有烦躁或抱怨,不像是一个上了年龄的老妇人那样常常陷入回忆里不能自拔。

每天早晨乔小叶都推着钟太太出门散步。日子久了,我发现了钟太太有个怪习惯,几乎无论什么样的天气,即使是下雨天,她也非要乔小叶推她出去散步不可,而且路线一成不变,永远是沿着我们门前这条街往左走,拐到第一个岔路口后直行,再到尽头,然后返回。她对其他街区毫无兴趣。

有一天清晨,晨雾蒙蒙,草间带露,连小院里的鸟啼也有些不寻常,钟太太忽然想唱歌,想变得更漂亮,她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她的鬓发已经现出屡屡白丝,却梳得根根熨帖。她冲着镜子里的人唱着歌,又提议让我陪着她出去散散心。

我推着钟太太出门,她要求散步的时间比以往要长。我们贪婪地呼吸着混合着杂草清香的空气,她跟我随意地聊聊天,还跟我提到大麦,问我他有没有给我来过信。我说昨天刚好收到过一封。到了小街尽头的一间客栈时,钟太太眯着眼睛,偷偷地向屋里打探,脖子像天鹅一样高傲地扬着,嘴里似乎还在嘟囔着什么,我一问,她又不说了。我刚想停下来,她赶紧就说,走吧走吧,这儿有什么好看的?在每天一成不变的路线里,这处房子一定是最关键的部分。钟太太每次都要在这儿多看上几眼,看似不易察觉,其实我们都能看出她对这间客栈十分感兴趣。

在一个午后,我偷偷来到这家“神秘”客栈。宽大雅致的院子,干净整洁的石砖地板,四周被绿植包围,院子里有一只慵懒的猫,除了晒太阳,就是一声不吭地趴在地上听主人屋子传来的音乐。

那家男主人和钟太太年龄相仿,他刚好在二楼阳台上搬了藤椅来坐,眯着眼睛享受暖阳。机器里正吱吱地播放着音乐……曲调低沉、缠绵悱恻。噢,年轻时的激情燃尽和年老后的无能为力,同样都是不幸的,心未死透,却力不从心。他旁边还有个女人,正端一杯茶给他喝。在后来我陪钟太太散步时,我观察到,每当钟太太远远地看这个男人时,眼神就不同寻常,是错乱和失神交汇的样子。

紧接着,不幸降临。当眼前一片漆黑的早晨来临时,钟太太似乎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脑子里的肿瘤越来越大,压迫了视神经,她好像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失明时她没有哭喊,没有发脾气,没看完的那本书从她颤抖的双腿边滑落,“啪”地掉到了地上。

不管怎么样,我终于还是破解了钟太太的秘密。即使她失明后,也会一次次问我和乔小叶:“那老家伙每天都在做什么呢?”、“什么?他竟然还抱着猫在太阳底下打盹?都老成这样了?”“呵呵,他那老太婆早就伺候烦了吧?”她的关心夹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我索性问她:“既然你那么上心,为什么不去当面说说话呢?”

钟太太赶紧摇头:“算了吧,谁爱知道这些。”似乎只要一提起这个人,她就像突然被刺了一下。

老板娘说,你什么都帮不了她,别问了。好像她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那几日老板娘突然来劲了,非要去附近山里住几天不可,她还叫了几个朋友跟我们结伴去。

没想到一走就是一个月,当我再回到古镇时,发现那家神秘的客栈进进出出地总有一些以前没见到的客人,他们的脸上带着哀伤。再也没有音乐从门里流淌出来,那只猫有气无力地趴在藤椅上,冲着我悻悻地翻着眼皮,还不以为然地瞪了我一眼。

当我再见到钟太太时,她看上去心事重重。原来,乔小叶这几天一直含含糊糊,每天“汇报敌情”的内容竟然还有重复,经不住推敲,连她自己都忘了。钟太太的眼睛虽然失明了,可听力却变好了,她要马上揭穿女孩的小把戏。“等一等!”就在乔小叶转身要离开的时候,钟太太喊住了她,“别想骗过我,跟我说实话,那家人到底怎么了?”

“是这样的。那个老人……病了。不知是什么病。”乔小叶的眼睛暗了又亮了一下,有一道灵光掠过。接下来的话让钟太太黯然的表情突然发生了急剧性地转变,“他妻子前几天去世了,也许他是因为伤心过度吧。”

出人意料的是,钟太太冷笑了两声,生硬地说:“哼,这是命运对他的惩罚,好让他尝尝寂寞孤独的滋味。”

钟太太病倒了,像一根腐朽的树干,轻飘飘的躯壳裹着枯萎的灵魂,僵直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不知是清醒还是昏迷。我和乔小叶一直守着她,就连老板娘也紧张了起来。我轻轻地拉过她的手:“你会好起来的。”她只是哼哼几声再摆了摆手。她的生命就像落日一般,已经逼近了地平线。

钟太太病倒的第十天,那家男人竟然痊愈了。乔小叶带着夸张的口气说,那个老先生又侍弄起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还有那只猫,我的天,它现在肥得像个球,连哼哼都不会了!钟太太听后,双手竟然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她兴奋地催促:“快,快,快,推我去看看那个老东西,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还能活多久……”突然又停下来,“我也是老糊涂了,竟然忘了自己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只是稍稍失望了一会,但显而易见的,这事就像兴奋剂一样,让钟太太日见精神,想不到病情竟然有了一点好转,她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现在竟然可以坐起来倚在靠垫上听乔小叶读书了。

半年过去了,在我们都感叹钟太太旺盛的生命力时,事情突然逆转。那是个下午,我和乔小叶从外面回来,刚走进院子,就见到一个快递员从屋里急匆匆走出来,脸上露出错愕。发生什么事了?我已经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快递员一脸歉疚:“刚才,她求我帮她做一件事。让我帮她把崔老先生请到她家来,可是他明明……”噢,我飞快地止住了快递员的话,跌坐在门旁的长椅上,知道这事瞒不住了。

钟太太斜靠在床上,听见我们进屋的声音后,忽然放声大哭:“原来,这半年多,你们每天回来跟我说那老家伙如何如何,竟然都是编造的谎言。原来你们一直都在骗我!”

其实是这样的,自她失明以后,神秘客栈的老先生曾托人把我请到他家里,他对古典音乐情有独钟,也许,和艺术挂钩的人往往都有常人难以理解的嗜好,他的屋里除了睡觉时间,其余任何时刻,都接连不断地播放着古典音乐,周而复始。

他叫我去是想求我帮他做一件事:一份承诺,关于钟太太的。“这几十年来,她没有一天停止过对我的窥视。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追着我。”

三十多年前,他离开钟太太后又娶了别的女人,就是现在与他同来古镇的这个老妇人。钟太太离婚后少不了找人倾诉,边哭边清点着自己的委屈,最后还不忘加一句,我一定要让他不得安生。然而,这句重复了很多年的话并没有通过具体的报复行为表现出来,人们见没有好戏可看,很快就忘了她的话。

“但我知道她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放下怨恨。我对她造成的伤害已经没法弥补,现在也只能为她做这最后一件事了。这个地方适合她养病。我知道她一定会追过来的。”

“也许你们真该见见最后一面。”他身上已经有了死亡的味道。

他苦笑了一下,摆了摆手:“我了解她的性情,我去世的事请不要告诉她,就把我说成是一个快活自在的老东西吧!”

窗外的风不停地摇动着纷乱的枝叶,钟太太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这么多年我一直认为,对一个人的监视是世上最重的惩罚,但是现在,我很后悔。勉强在一起生活会累一辈子。没想到这老家伙却……”我看到钟太太眼里某种好战的情绪正在渐渐熄灭。

第二天早晨,钟太太沉睡不起,我们没能叫醒她。

我离开古镇那天,老板娘只送到了大门口,她紧紧拥抱了我,眼圈红红的,但没有挽留。她告诉我,老先生苦苦央求她,如果她同意接受钟太太在这里租住,他答应再额外支付更多的租金,唯一的条件是替他保密。她还说,每个人都有扎根的土壤,能沉下去的人不需要漂泊远行寻找安慰。回到家里后,我还时常会做梦,只是在梦里,我的身影已经渐渐清晰和完整,那些与大麦相处的画面开始飞腾,我看见大麦的怜慈和自己的执拗已经达成了和解,也时常能看见一些与己无关的人和事,在梦里都和我产生了关联,来了又去了,不知何时,过去悄悄抛下了我们。

(责任编辑 刘冬杨)

赵菁,女,1980年生,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硕士,北京市顺义区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文学青年顺义沙龙会员,有小说、散文作品在国内报刊发表,现为政府机关公务员,《顺义文艺》杂志编辑,兼职于顺义区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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