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

2015-10-27 08:35梁景伟
参花(上) 2015年1期
关键词:沟口乡邻月牙

◎梁景伟

叔叔

◎梁景伟

提起叔叔,乡邻们总是摇头叹息,可惜了这人。“可惜”啥?为啥“可惜”?我不得而知。即便我父母,也很少提及叔叔。父亲倔强耿直,母亲敦厚仁慈,一辈子在土里扒刨翻腾,见不得别人说三道四,而叔叔的离经叛道,他们觉得蒙羞,不提及自有难言之隐。

村子西头有道沟,村里人叫它西沟。沟崖或杂草丛生,或刀削壁立,沟底散居着一些杨树,粗如水桶,细似碗口,树下间有小草,虫伏其中,树上偶有鸟鸣,唧唧咕咕。沟口一片开阔地,呈扇状辐射开去,前有溪流环绕,背靠一道月牙岭,岭上几棵柿树,老干虬枝,自成风景。从月牙岭下来,有十多座坟茔,叔叔就栖息在里面。

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叔叔天南地北地飞,折腾了大半辈子,羽毛掉得差不多了,飞不动了,黯然归巢。如今,他就在沟口的那片开阔地下,揣摩着自己几十年的得失,与我隔空相望。但愿地下的叔叔明白,这个雾里看花的世界,不是每一个人的天堂。

那几棵柿树,树干苍黑,枝上几只乌鸦,入定了一般纹丝不动……它们要陪着地下的叔叔越冬了。

月牙岭上,残阳如血。梯田里麦苗颔首,若有所思,谁家的一片玉谷,或站或卧,杆、叶枯萎,瑟瑟地蜷缩着,寒意啃噬着衰草,舔舐着土地,地下的叔叔可曾感觉到了季节的变幻与人间的冷暖?

一列火车挟着山风呼啸而来,吓得我两腿乱颤,瞬间没了踪影。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见到火车。在崤函古道上的观音堂,留下了我对火车的记忆,带我看火车的叔叔,眼里泛着慈爱的波光,让我穷其半生也走不出它的温暖。那时的叔叔,应该是英俊青年吧?要不然他那个漂亮的女同学怎么会眉传青波呢?

据乡邻说,叔叔是当年县一中的高材生,谈对象毁了他。上世纪60年代,风花雪月的爱情是封存在古典小说里的,叔叔触电,被学校划入另类。面对爱情,叔叔决绝果敢,学校、师友挽救无效,之后被开除,难怪质朴的乡人说他胡来。我想叔叔肯定很伤感,他一定是怀着无限的眷恋离去的。这一去就是绝唱,叔叔以一生为代价,直到老去,依旧孑然一人。

背着“开除”的坏名声,叔叔回到家。奶奶没少数落他,数落完了只有叹气。父亲更是弄不明白,放着好好的学不上,谈球啥对象?兄弟俩没少争吵,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延续祖辈的脚印,好好种地,娶个媳妇成个家,这是正路,也是奶奶对她的期望。

奶奶哪里知道,在县一中溜达了一圈儿的叔叔心气儿高了,像只站在树梢的鸟,仰望着苍穹。他鄙视那些只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的乡邻,“修理地球”已不是他的想法,他不可能照着父兄的路子在这个山村里扑腾,他要按着自己的想法往前走,要弹奏一曲属于自己的人生歌谣。

在家的叔叔,偶尔也下地干活,但绝不会沉溺其中。这个穷家只是他暂时落脚的地方,他像一片树叶,风一吹就会飘起,又似一只麻雀,一声招呼就会飞去。时间不长,他真的走了,到会战的工地干活,工程没结束,他就远走高飞。

听父亲说,叔叔再回来,是让公安局给送回来的。“流窜犯”的帽子他倒无所谓,但弄得父亲抬不起头。兄弟俩甚至动了手,但没用,谁也说服不了谁,在一番激烈争吵之后,叔叔摔门而走。

仿佛季节更替,叔叔在不断地演绎着“回来——出走——回来——出走”的故事,这一演绎就是几十年。老辈人的规劝、奶奶的眼泪都留不住他这只出笼的鸟。叹息复叹息,忧虑复忧虑,奶奶在不甘、遗憾、愧疚中离世。次年年底,雪压枯枝,叔叔回来了,踏雪到奶奶的坟前,长跪伏地,嚎啕大哭,眼泪淅淅……春节刚过,穿着皮衣、戴着皮帽,看起来很人物、很风光的叔叔独行侠一样飘然而去。

浅灰鸭舌帽,酱色皮夹克,藏青的裤子,黑皮鞋……矮胖的叔叔被定格在天安门广场。照片里的叔叔,目光散淡,眼神里隐隐透着一丝忧郁,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叔叔是一片飘过北京的槐树叶,一个浪迹天涯的过客,过客的喜怒哀乐,自己也未必弄得明白。

1993年5月的某一天,我正在上班,同事说老家来人了。我出来一看,是父亲。到我的宿舍,父亲说,咱家的牛死了,想买头牛,还差900块钱。我东挪西凑弄齐了,父亲第二天就匆匆离开。那年春节回老家,看到牛好好的,心生疑问。母亲告诉我,还不是为了你大大(叔叔)。原来叔叔因倒卖火车票,被铁路公安抓获,父亲好说歹说,交罚款放人。我不知道父亲那样要面子的人是如何跟人家求情的,也不知道父亲靠几十块钱盘缠怎么在洛阳、驻马店、桐柏三地间奔波的。

经过这次打击,叔叔在家停了一段时间,毕竟50多岁的人了,左邻右舍以为他会安生下来,母亲说,怕不会,他都跑野了。候鸟一样的叔叔,在家觉得郁闷、憋屈、不自在,家里的粗茶淡饭他不习惯,铁道线就是他的家,他忘不了道口的烧鸡汨罗的米,走是一定的。

……

再次见到叔叔,他已是风烛残年,看到我儿子,他流下了浑浊的泪……我想他是从我儿子身上看到了小时候的我吧。

靠侄子们赡养度日的叔叔,时常骂骂咧咧的,摔碟子扔碗成了家常便饭。尽管晚辈们一肚子不高兴,但还是委曲求全,人年纪大了,就那样。不知听了哪个“捣鸡毛”的闲话,有一段时间,叔叔闹着要分家。父亲说,就家里这点东西,你要啥就拿走吧。有明白人就去劝叔叔,走南闯北几十年,也没见你往家里带一根毛线,现在老了,有侄娃们知热知冷地照顾,你该知足了……

个性、叛逆的叔叔,终究敌不过岁月这把刀,一个冬天,叔叔走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走到了西沟口。随他去的,还有他那不知什么曲调的人生歌谣。

(责任编辑 陈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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