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冰心“小诗体”的外来影响

2015-10-27 03:26魏雪枫
星星·散文诗 2015年2期
关键词:俳句小诗泰戈尔

魏雪枫

论冰心“小诗体”的外来影响

魏雪枫

作为一种诗歌体式,小诗形式短小、诗意凝练,常常将诗人瞬间的感悟、零星的体验用几行诗句作速写式记录,以此表达“这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失的刹那的感觉之心”。[1]因此,在“五四”落潮的苦闷彷徨中,深得广大知识青年的喜爱,借此承载他们转向内心的喟叹和安慰。当时,作为文人发声体之一的报纸期刊,也为小诗的繁荣提供了一种载体。《诗》杂志专辟“小诗”栏目,《晨报副刊》、《小说月报》等杂志竞相发表小诗。各种作用使得小诗一发而不可收。

小诗影响之大,论及原因,自然和它诞生之初的多种“营养”密不可分。其中最不能被忽视的当属国外因素的“移植”。众所周知,第一个十年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发轫期,外国文艺思潮的涌入,以及国外作家作品的译介无疑对新文学的发生有极大的影响。该时期作为小诗创作的滥觞期,同样会在“外力”作用下成长乃至定型。连周作人都讲“中国现代的小诗的发达,很受外国的影响,是一个明瞭的事实”。[2]而作为五四时期小诗创作的代表,冰心的小诗无疑更能凸显这一特质,无论是从思想、语言方面还是主题、体裁方面都可窥到国外文学思想的身影,可以说是东西方文化在诗人身上潜移默化的结果。

1923年,冰心的小诗集《繁星》《春水》出版,读者争相阅读和模仿,造成了“小诗的流行的时代”。茅盾更是将冰心的小诗称为“繁星格”“春水体”。促使冰心将“零碎的思想”“收集起来 ”“印在纸上”[3]的原始动力则直接来源于印度的哲学家、诗人、社会活动家泰戈尔的《飞鸟集》。在访谈录里冰心曾说:“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写诗,只是上课的时候,想起什么就在笔记本上歪歪斜斜地写上几句。后来看了郑振铎译的泰戈尔的《飞鸟集》,觉得那种小诗非常自由。那时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学那自由的写法,随时把自己的感想和回忆,三言两语写下来。有的有背景,有的没有背景,也偶尔借以骂人。后来写得多了,我自己把它们整理成集,选了头两个字‘繁星’,作为集名。”[4]由此可见,第一个成就冰心小诗的外国因素就是泰戈尔以及他的哲学思想和文体风格。

然而,若是仔细考察《飞鸟集》的来源,便可发现,收录了325首诗的《飞鸟集》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由诗人译自自己的孟加拉文格言诗集《碎玉集》(1899),另外一部分则是诗人1916年造访日本时的即兴英文诗作。在诗人居留日本的三个多月中,不断有淑女求其题写扇面或纪念册,这些一两句的即兴之作后来也被收纳入集。并且诗人对于日本俳句的简洁优美印象深刻,他的日记可以佐证其对俳句的喜爱:“这些人的心灵像清澈的溪流一样无声无息,像湖水一样宁静。迄今,我所听到的一些诗篇都是犹如优美的画,而不是歌。”[5]这里泰戈尔所听到的诗篇正是松尾芭蕉的一首俳句:“/古老的水池,青蛙跳跃,一片水声溅起。”他接着写道:“/够了,再多余的诗句没有必要了。日本读者的心灵仿佛是长眼睛似的。古老而陈旧的水池是被人遗弃的,宁静而又黝黑的。一只青蛙跳进水里的声音,清晰可闻,可见水池是多么的幽静。”[6]冰心的小诗就间接性地吸收了日本俳句的特点。周作人是当时译作日本诗歌的主力健将,在1921年新诗坛消沉之际,将“日本诗歌作为一种可资借鉴、在内容和形式上兼具了新的品质的诗歌范型”[7]译介到中国新诗界。精通日文的周作人尤其推崇石川啄木、松尾芭蕉、小林一茶等人的诗歌,认为“日本的歌实在可以说是理想的小诗”,它“适于写一地的景色、一时的情调”,“颇适于抒写刹那的印象,正是现代人的一种需要”。[8]正是看到这两股外部因素,周作人才在《论小诗》一文中理直气壮地讲到“中国的新诗在各方面都受欧洲的影响,独有小诗仿佛是在例外,因为他的来源是在东方的:这里边又有两种潮流,便是印度与日本,在思想上是冥想与享乐。”[9]第二个成就冰心小诗的外部因素就是日本诗歌尤其是俳句的影响。

谈到冰心小诗,不得不说的是“爱的哲学”。阿英在《谢冰心》中说道泰戈尔的“唯心哲学精神”有力地影响了冰心,使她“肩起了所谓的‘爱的哲学’的旗帜。”[10]此言一出马上成为冰心小诗哲学思想研究的一个维度,评论者褒贬不一。就阿英而言,即认为冰心让人类剔除隔膜去相爱是“皮相的空论”;[11]而茅盾则认为她是“从‘问题’面前逃走,‘心中的风雨来了’时就躲到‘母亲的怀里’了”,因此这是一种“神秘主义的爱的哲学”。[12]而持赞赏态度的巴金则赞扬从冰心的文字中“得到了不少的温暖和安慰”。[13]对于不同时期这“爱的哲学”对社会、对青年所起的作用这里暂且搁置不议,单就此哲学本身的来源就是一个颇有意思的探讨,对它的研究可以反映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冰心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构成以及动荡时代的中国大众的期待视野。概括来讲,冰心小诗中以母爱、自然之爱、儿童之爱贯穿于整个文学创作的“爱的哲学”主要是西方基督教义、印度泰戈尔哲学加之自身的童年经验合力而成的结果。而这正是成就冰心小诗的第三个外部因素。

一方面,西方基督教义与《圣经》对冰心的影响在她进入教会学校贝满女中时就已开始发酵。《圣经》故事、上帝、耶稣、博爱、十字架等有关基督教文化的知识是冰心创作小诗的源泉。她曾经依据《圣经》原文创作的《圣诗》发表在1921年《生命》杂志上,以诗的方式表达她对上帝和基督的祈祷和赞颂。作为“中国新诗史上第一个、大概也是唯一一个基督教宗教赞美诗的诗人”,[14]少女冰心在汲取基督博爱、平等、奉献等教义的基础上逐步找寻一种独立的语言形式来表达自己思想。表现在《圣诗》、《繁星》、《晚祷(一)》、《人格》等作品中即是“爱的哲学”的雏形。

另一方面,接触泰戈尔的过程也是哲学思想转变的过程。以泛神论为基础将最终的归宿定位为爱是泰戈尔哲学的主要思想。他曾说:“我们爱生命,实在是为了维护我们同这个世界的关系。……一切存在的矛盾都在爱中融化、消逝,只有在爱中,统一与二元才不矛盾。爱同时又是一又是二。只有爱才同时是动又是静。在爱中,得与失和谐起来。”[15]泰戈尔将爱视为连结大自然与人类的纽带。他的笔“把我们从怀疑贪婪的成人的世界,带到秀嫩天真的儿童的新月之国里去。”[16]带到安徒生的童话里去。而冰心正是由于在《飞鸟集》中找到了自己,所以才激动的写到:“泰戈尔……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的诗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奏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17]从此,冰心和泰戈尔的思想就在童年少年的生命体验中合一了。

值得注意的是,冰心小诗诗体的形成,虽受到以上三种主要的外部因素的影响,这种影响或是直接诱因或是间接作用,不管它们是以什么形式发生效用的,都不是机械地强制地悬置在诗人头上,相反,它们是同冰心自身的生命体验有机融合后的产物,是“当下的完全的诗”,[18]这样才能把新诗写好,才能体现诗人自己的风格。因此,从新诗发展的自身逻辑讲,即从诗人要用独特的语言表达独特的感受和思想这个层面讲,有学者将冰心“视为胡适之后有突出贡献的第一个中国现代新诗人”。[19]

下面将从表现对象、诗体形式两个方面具体谈一下泰戈尔的诗歌、日本俳句以及以《圣经》为代表的基督教文化是如何影响冰心小诗创作的。有一点需要提及,在表现对象、诗体形式这两个层面里,上述三个外国因素是交叉影响、相互联系、相互融合的。

首先,在小诗的表现对象上体现为两方面:第一,大量即景抒情的诗歌凸显对大自然近乎神性的迷恋和崇拜,借助自然物象连接主观情感,达到“梵我同一”“天人合一”的境界。都体现了人与自然、小宇宙与大宇宙的和谐统一,诗中蕴含了东方文化所强调的“个人与大千世界的和谐”的思想。

泰戈尔曾说:“我的哲学像天际的云,能化成一阵时雨,同时也能染成五色彩霞,以装点天上的筵宴。”将哲学放诸于云、雨、彩霞、天空中游离,既能“歌咏”也能“说教”。[20]于是,人在天和海之间发问,也在天和海之间作答。“海水呀,你说的是什么?/是永恒的疑问。/天空呀,你回答的是什么?/是永恒的沉默。”[21]于是,花儿在沉默中作答:“我们,萧萧的树叶,都有声响回答那暴风雨,但你是谁呢,那样的沉默着?/我不过是一朵花。”[22]同样的,冰心在《寄小读者》中谈到:“世界上最难忘的是自然之美。”后来又讲到:“谈到我生平宗教的思想,完全从自然之美感中来。”这一点仅仅从她小诗中所选取的意象就能看出。大海、星星、月儿、凉风、天空、山石、玫瑰、色蕉、蜜蜂、残花、露珠、晚霞等等,无不蕴含着诗人对大自然的浓情蜜意。其中又以海意象和花意象最为典型突出,如,“父亲呵!/出来坐在月明里, /我要听你说你的海。”[23]和“生命,是什么呢? /要了解他么? /他——是昙花, /是朝露, /是云影;”[24]而日本俳句的代表诗人松尾芭蕉则提倡“风雅之诚”“风雅之寂”,将寂寞归我,我归自然。如《悲声》一诗:“猿声已悲苦,况闻弃儿啼。/萧瑟秋风里,哪个更惨凄?”另外,俳句的规定也体现了人与自然归一和谐的精神。俳句创作的一个规定便是,每首俳句必有一个季题,就是取四季物色与人事为表现范围。根据这个特点,俳句的结集也归为春夏秋冬四部,称“岁时记”。诗人是自然的宠儿;自然是诗人心灵的主宰。冰心的小诗用多彩的笔触描绘大自然的绚丽多姿,其中渗透的对自然的热爱是泰戈尔泛神论思想的延伸,而日本俳句所沉潜的“物我合一”思想与中国传统思想中的“天人合一”相耦合,三者共同在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东方文化底蕴下茁壮成长。

第二,借助基督教意象传达“爱的哲学”。在冰心的诸多小诗中,《傍晚》《黎明》《他是谁》《夜半》《清晨》《生命》《孩子》《晚祷》等等,上帝、十字架、天使、乐园、天国、牧羊人、马槽等圣经意象的使用使小诗充斥着神圣、庄严、光明的氛围。如,“耶和华啊!/你创造他们,是要他们赞美你么?/是的,要歌颂他,/要赞美他。/他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阿门。”[25]而《晚祷》中诗人祈求上帝能够“织了明月的光辉,/作我智慧的衣裳,/庄严的冠晃,/我要穿着它,/温柔的沉静地酬应众生”。将《圣经》的描绘作为自己诗歌的题材和表现内容,体现了冰心接受外来影响过程中的思想现象,是处在中西文化夹缝中的一种同内心契合的选择。

其次,在诗体形式上表现为“散文体”的小诗和《圣经》体裁的颂诗。一方面,冰心小诗在表现形态上体现为“散文体”,乃至于一开始自己都不愿承认它是诗,而只是“一点杂感”。后来收到一名记者的鼓励才大起胆来写“小诗体”。这主要是因为小诗,既有泰戈尔式的“我唱我的歌,我得我的自由”的零散和随意,又有日本俳句的“利用特有助词,寥寥数语,在文法上不成全句而自有言外之意”[26]的短小简洁。而冰心的“繁星格”“春水体”则在以上两者的基础上沿袭胡适早期白话诗的“散文化”主张,创作出三五行为一首的即兴式短诗。较为典型的如,“嫩绿的芽儿, /和青年说:‘发展你自己! ’/淡白的花儿,/和青年说:‘贡献你自己!’/ 深红的果儿,/和青年说:‘牺牲你自己!’”。诗人仅仅借助几个简单平常的拟人化意象,芽儿、花儿、果儿便将对青年人的期待之情传达出来。另一方面,冰心采用《圣经》的赞美以及祈祷形式来写诗。代表作《圣诗》即是以《圣经》中的《创世纪》、《约伯记》、《启示录》为原型而进行创作的。而以《繁星》和《春水》为代表的小诗和《圣诗》相比虽然很少祈祷以及赞美体,但一些“祷告体”诗中,冰心显示了作为基督徒的虔诚以及对上帝的仰望。“我不会表现万全的爱,/我只虔诚的祷告着”,[27]冰心的这种感情完全是《圣经·诗篇》里面大卫和所罗门的默想和祈祷体诗歌。综上两个方面则从形式方面表现泰戈尔诗歌、日本俳句以及西方《圣经》诗体对冰心小诗体的影响。

如果说思想是泰戈尔在印度原始宗教、社会变化,现实生活这三者上的高屋建瓴,那么大自然所供养的就是无法企及的诗情和想象,在泰戈尔笔下,这两者所杂糅的“爱的纯洁性,心灵的清澈,风格的优美和自然的激情,”将“一种完整的、深刻的、罕见的精神之美”[28]展现出来,而日本俳句自身“以象写意”的特质,加之西方基督教义下的平等博爱哲学,这三者外部因素对冰心“小诗体”的影响不可不谓深远,使得《繁星》、《春水》在当时引起轰动,形成了中国现代诗歌史上著名的“小诗运动”。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樊骏,王德宽,许觉民:《中国现代文论·上卷·周作人·论小诗》,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91页

2. 樊骏,王德宽,许觉民:《中国现代文论·上卷·周作人·论小诗》,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92页

3. 范伯群(编):《冰心研究资料·〈繁星〉自序》,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页

4. 卓如:《访老诗人冰心》,《诗刊》1981年01期

5. 克里希那·克里巴拉尼:《泰戈尔传》,漓江出版社1984年版,第316页

6. 克里希那·克里巴拉尼:《泰戈尔传》,漓江出版社1984年版,第317页

7. 黄雪敏:《20世纪20年代“小诗”运动》,《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

8. 樊骏,王德宽,许觉民:《中国现代文论·上卷·周作人·论小诗》,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页

9. 樊骏,王德宽,许觉民:《中国现代文论·上卷·周作人·论小诗》,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93页

10. 范伯群(编):《冰心研究资料·谢冰心》,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页

11. 范伯群(编):《冰心研究资料·谢冰心》,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页

12. 范伯群(编):《冰心研究资料·冰心论》,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208页

13. 范伯群(编):《冰心研究资料·〈冰心著作集〉后记》,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225页

14. 王富仁:《中国现代新诗的“芽儿”——冰心诗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5期

15. 克里希那·克里巴拉尼:《泰戈尔传》,漓江出版社1984年版,第431页

16. 泰戈尔(著),郑振铎(译):《新月集飞鸟集·序》,东方出版社第1版,第3页

17. 冰心:《冰心文集·遥寄印度诗人泰戈尔》,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632页

18. 废名:《新诗十二讲·冰心诗集》,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年1月,第126页

19. 王富仁:《中国现代新诗的“芽儿”——冰心诗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5期

20. 克里希那·克里巴拉尼:《泰戈尔传》,漓江出版社1984年版,第392页

21. 泰戈尔(著),郑振铎(译):《飞鸟集·12》,东方出版社第1版 (2011年12月),第174页

22. 泰戈尔(著),郑振铎(译):《飞鸟集·23》,东方出版社第1版 (2011年12月),第176页

23. 冰心:《冰心文集·〈繁星〉(七五)》,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第63页

24. 冰心:《冰心文集〈生命〉》,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第82页

25. 冰心:《冰心文集〈傍晚〉》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第96页

26. 周作人:《日本的小诗》,《诗》,1923年第二卷第一号。

27. 冰心:《冰心文集·〈春水〉(九八)》,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第52页。

28. 瓦尔纳-冯·海登斯塔姆:《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与获奖演说全集》,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第1版,第1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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