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喋嘟嗡鸟的叫声

2015-10-27 06:57左金惠
民族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双胞胎劳工士兵

左金惠

我的童年是在缅甸的一个小村落度过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因受不了沉重的劳役,逃难是日常生活常有之事。

村里有规定每年每户出一次义务劳役。父亲病逝的早,我家只有出钱抵工,每次参加劳役的大壮汉们回来时都变得瘦骨嶙峋,遍体鳞伤,肩上脱皮的脱皮,脚上被蚊虫叮咬的地方生出大大的脓包,脓包上甚至生蛆,让人触目惊心,简直不敢相信竟有这么苦的劳役。参加劳役的时间没有数,随部队出征的路程和时间而定,有时三四个月,有时一年半载也回不来,所以,很多人家宁愿出马、牛车来抵人工,可是部队出征的路途遥远而险峻,且出征次数的频繁,需要大量的人力来运输物资,村里规定的义务劳役根本就不够。因此,缅方的出征部队随时都会进入村庄强行抓走为他们扛枪支弹药的劳工。参加劳工的人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途中只要遇上敌军的袭击,缅军就把劳工们吆上丛林中作挡箭牌、扫雷工具,虽然有一点点劳工费,但那样廉价的酬劳是谁也不愿去赚的。能逃就逃,逃为上策。

我们村离缅方那龙营地仅有大约一公里,那龙学校建在营地旁边,出征的部队路过此地就驻扎在学校一楼教室里,或是住进营地里,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样,干活回来大人们每晚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有部队来吗?有没有听见喋喋嘟嗡鸟的叫声?”要是有部队驻扎下来的话,晚上睡觉要惊醒着些,不能死睡,万一来抓劳工就要有外逃的准备。平时人们总爱根据鸟的叫声来判断出征部队的消息,若是下午喋喋嘟嗡鸟的叫声急而快,当晚即有部队来营地,士兵也就有可能来村里抓劳工,叫的缓慢就没事。这是大家在长期的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多年没听见喋喋嘟嗡鸟的叫声了,现在说起来还真想再一次听听在夕阳余晖下芒果林边,柚木林中,空旷的田野上空掠过的那一声声清脆的叫声,那声音时而使人警惕,时而让人安心。冥冥中大家还养成一个共识,每次有士兵进村,村里的狗叫得特别凶,村尾的狗一家接着一家地叫,村头的人早就逃到村外的岛上去了,这样,很多时候狗和喋喋嘟嗡鸟无意中成了一种警报的信号。蒙莱河边有许多柳树岛,河的南面是缅军营地,北面是克钦军的控制地,蒙莱河成了两军之间的界河,河边常有克钦军的游击队出没,缅军也不敢轻举越界,这样河边的柳树岛也就成了我们村里的避难所。

因为战乱,生活过得也像打仗一样,连吃饭也不能细嚼慢咽,每次吃饭妈妈总是瞪着大眼说:“吃饭学快点,要是打起仗来,连饭都吃不饱。”于是我就养成了一大碟菜饭拌在一起,狼吞虎咽地手抓饭的习惯,有时边走边吃,吃饱为主,却不知食品是可以慢慢品尝、品味的。缅甸的热可以让牛粪蒸腾成千疮百孔,哪怕是炎热的夏天,人们睡觉也和衣而眠,随时准备出逃。一天晚上,妈妈起夜,刚摞起筒裙就有士兵站在背后,向妈妈盘问村里的男人在不在,问话之间家家户户的狗也叫了起来,接着就听见有人从窗户、阳台往外跳的脚步声,是否是狗的叫声掩盖了外逃跳楼的脚步声,还是装着没听见,后来士兵走了。妈妈却担心士兵又来抓人,连夜外逃,第二天清晨背着柴禾回来,我们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

外逃的人们回村子时,都习惯性地背着些柴火、猪草什么的,男的却扛着大木头作掩饰物,这样做,万一有部队到村里驻扎下来,也不被怀疑是外逃。逃,不能当着士兵的面逃,要不然把你当成通风报信的人或是敌军的侦察员会朝你开枪。记得有次去砍柴,妹妹背起柴篮子先走一步,到公路边与缅军一支小分队相遇,不懂事的妹妹丢弃柴篮子就往回跑,不料有两个士兵直追不舍,妹妹边跑边喊有追兵,这时在柚木林中往背箩里装柴的妈妈瞬时拉起我的手奔向妹妹喊的方向,在拐弯处一把抓住妹妹的手把她拖进林里,立马叫我俩蹲下,妈妈大手大手地摞起宽厚而长的柚木落叶把我和妹妹掩盖好,尔后自己也钻进树叶底下藏了起来。幸亏是秋天,柚木叶落得半人厚。过了一会儿,旁边有哗哗声,我憋着气从树叶缝里一瞅,两个士兵持着枪东张西望,往我和妹妹藏身之处逼来,近了,近了,心砰砰直跳,吓得我得闭上眼等着,突然落叶响声戛然而止,如若士兵继续搜寻下去,就会踩到我和妹妹,只因落叶太厚,走起来很响也很困难,看来士兵根本没注意脚下,踩到我俩定认为是踩着大蟒蛇了,倒吓自己一跳的。可能这两个兵感觉到了离开部队有危险,生怕藏有敌军,心虚起来了吧,看了看周围光秃秃的大柚木树和脚下层层叠叠的落叶就撤了。提到胸口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满头大汗的我掀开柚木叶钻了出来,妈妈在不远处拍拍身上的树叶向我招手。

我很喜欢跟着大人到野外夜宿,在外面过夜总比提心吊胆地睡在蒸笼似的屋里强。树林里的夜晚宁静而凉爽,选个避风挡露水的大树藤下,铺上席子,再摞些干树叶垫在席下作枕头,盖上一条薄毯子躺下来再舒适不过了。穿过树藤射下来的月光照得树叶和人身上都是斑斑点点,透过树藤凝视遥远深邃的夜空,零零散散的星光在闪闪烁烁,此时此景让我想起了传说故事里南巴的家,南巴的家也是从屋里可以看见星星的,好像这地方就是南巴的家。听着被风吹动的树叶哗哗声入睡,好舒心。小孩、大人睡得很沉,年轻人在月光下忙于谈情说爱,大树脚下依偎着一对对相爱的人,皎洁的月光、凉凉夜风作伴,使战乱也无法阻挡的爱意越来越浓。

外逃的夜晚是凉快的,也是惬意的,白天却大不相同。有一次清晨,村尾成群的人边跑边喊:“兵来了,兵来了。”于是大家携老带幼的又逃到岛上。开始大家还分散在低矮的柳树丛里,到了中午,炙热的太阳烤得沙滩发烫,柳树也恹了,一个个从柳树丛里钻出来又聚拢在大青树下。大青树是全岛惟有的一棵大树,由于天气闷热,再加上大家又渴又饿,都急躁不安起来,小孩更是无法忍受,个个拉手扯脚地闹着要回家。有对双胞胎不停地哇哇大哭,这时,无数双凶巴巴的眼神都盯着这对双胞胎,急得双胞胎的妈妈赶忙蹲下喂奶,老爹也抱起另一个喂一边。看着慌里慌张的双胞胎爹妈,我真为他们担心,如果小孩再哭闹不止,村里那些脾气粗暴的男人们会不会把小孩捏死,或是把他家从这里赶到别处去。后来,守寨的人来告诉我们士兵走了,我们才敢回村。二十年后,听说那对双胞胎姐弟都参加克钦独立军当了兵,但当时在大青树下的情景至今让我历历在目,成了永恒的记忆。

逃难让我尝够了什么叫恐惧,什么叫饥饿的苦头。即便是丰收的季节,人们也不敢把全部粮食运回家,在偏僻隐蔽的森林里搭窝棚,做个谷仓把旱谷地的稻谷储藏起来,为逃难作准备。有一年,象群路过我家的粮仓,大象把整个谷仓的谷子都吹散在林中,还把藏在谷仓中的两支枪也踩断了。听大人们讲,那时人们常用枪打大象,大象发怒才这样报复的。那年在盛产粮食的地方,我家却缺粮而买米吃。在更多逃难的时间里,临时逃跑,没准备吃的,肚子饿了在林里找野果吃,有时在黑暗拥挤的地洞里,忍受着蚊虫的叮咬,闷得透不过气来,也不敢出声。因为,外面炮声隆隆,那巨大的爆炸声着实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时常也把我吓得半死。

从我记事起缅政府军与克钦独立军关系一直紧张,大仗小仗不断,我们村夹在两军之间,成了战场,到处战火纷飞,人们只好举家外逃。有钱的庄园主迁居于曼德勒、仰光等大城市,而钱少的人家就在中缅边界上投靠亲戚搬来搬去。我家三姐妹逃往中国的那天,两军交火交得很激烈,炮声从前一天就响个不停,为了躲避这场战争,妈妈把我们三姐妹托付给了逃往盈江昔马一带的一伙人。外公年迈体衰,妈妈得留下来陪伴外公,让我们姐妹先走。那天,大路全程封锁,我们只好背着简单的行李,抄小路逃跑,一路上穿越荆棘丛林,裙子被撕扯成一绺一绺的,弄得个个又渴又累,疲惫不堪,模样与一群乞丐没什么两样。由于极度劳累,妹妹走着走着睡着了,我和姐姐为了不落队伍,一人拉着妹妹的一只手走。走到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跨过了中缅界河拉咱河,这下我的心才不再有后面有追兵的感觉,踏实了很多。回头望望已生活多年的山山水水,竟没让我有丝毫的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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