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蕙
在陈蔚文的散文集《见字如晤》里,我看到了属于作者的一种异秉:散文、诗歌、小说,都是她的另一个自我,正如她的散文《镜像》,她也是从“文学之境”中看到了一个更加幽深的自己。
也许是小时候被管教得过于严苛,陈蔚文给我的印象是向内走的——她的内心与同时代人乃至同代作家相比,呈现出了更加丰满的内容:她学过绘画,又做过一段流行歌曲的专栏写家,加上热爱读书喜欢看电影又好旅游,诸种艺术因子都给她的年龄以及阅历增加了重量;但表现在她的为人处世上,却是比较封闭的、躲避喧嚣的,甚至于把自己藏起来不愿人们注意到她……这些个性投影到写作上,亦使她的文字呈现出大方向一致的特点,比如:丰富多彩却如小桥流水,鲜花盛开却是暗香袭人,激流涌动却波澜不惊,响遏行云却低调平实,精致典雅却无浮词艳彩,布局精心却了无痕迹,锦心绣口却不动声色……总之,什么都看在眼里而处处生发出感觉,继而变成文学的“字”(文章),背景却是恒定的——永远是“她在丛中(微)笑”。
众所周知,当下“伪散文”大泛滥,已使散文的门槛成为洼地;就像暴涨的股市,什么文章都往“散文股”这个“大利好”里头装;更有什么人都随随便便地就号称自己是“散文家”。其实,散文的写作是无比艰难的,想要攀上珠穆朗玛峰,也许穷经皓首了一辈子,收获的却也只是一个瑰丽的梦想。
而对于散文写作者来说,登顶的路径到底在哪里呢?有人说是语言,有人说是结构,有人说是阅历,有人说是经验,有人说是现实主义,有人说是浪漫主义,有人说是先锋,有人说是魔幻……著名散文理论家楼肇明先生曾说过,他个人认为“最重要的是感觉”——我以为对于陈蔚文的散文写作来说,正是。
读陈蔚文的散文,感觉无处不在:病房、菜场、商店、车站、小街、家,乃至歌曲里、电影里、书里、家具里、镜子里,时时,处处,在在,仿佛只要陈蔚文一低眉、一喟叹、一动了心,就能手到笔到,将一篇活色生香的散文擒来!她的文学感觉太好了,似乎一条普普通通的手绢也能描写成辉煌灿烂的织锦(汪曾祺先生曾形容家乡一位主妇的厨艺:“一根咸菜也能做出山珍海味”),我领悟这句话说的是“感觉的诗性”。陈蔚文的感觉即是诗性的,平凡的流浪汉,拖着大包裹的打工者,新年前热闹的百姓大澡堂,精疲力竭的地下商业街……就连这些蒙着沉重铅灰色的负面景象,在她笔下也都有了一种镜花水月般的朦胧美(文学的“审丑”即“审美”)。值得庆幸的是,陈蔚文没有轻视自己这出色的天赋,而是孜孜矻矻地抓住,漏夜凝结于笔端,于是在收获了一篇又一篇作品的同时,也使一心一意活在文学中的她自己享受到倾吐的幸福——是的,陈蔚文的“文学”是她人生不可或缺的“上帝”(知心人),她分分钟钟地缱绻在这圣洁的光芒中,时时刻刻与之倾心交谈,从而支撑着她在凡间走下去。或者换句话说,文学对于陈蔚文来说就是生活本身,二者之间没有界限,子即鱼即知鱼之乐,鱼亦子即知子之心,这就是我前面说到的:陈蔚文是从“文学之镜”中看到了一个更加幽深的自己。
陈蔚文散文的另一大优势是她饱有文学含量的语言。诗性的感觉要有诗性的语言表达出来才能熠熠生辉,否则不就暴殄了天物?基于从青少年时代就打下的良好文学功底(她20岁时就获得了由江苏文艺出版社、扬子晚报社等联办的“全国精短散文小品大赛”特等奖,另一位同获此奖的是著名作家陈村),她信手拈来的古典诗词不时营造出“欲将心事付瑶琴”的古意,旁征博引的外国大师名句显示出人类文明的高度,张口就来的一首首歌词将人生的百般况味演绎得恰到好处,一个个影视中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代她说出了有点忧郁、有点犹豫、欲言还休的内心独白……她的许多比喻也用得精彩,比如:“这个二百平米的复式家里,烽火战乱,诸侯割据,对主人的佩服油然升级,能镇住这个家,在里头吃喝自若,火车真不是推的!”又如:“身上的这件长袄是她最重要的行李吧,灰绿的一间屋子,每个扣襻都扣牢了,她住在里头……”把衣服比喻为一间屋子,人的穿衣是住在里头,这样形象、逼真、贴切的比喻,是我第一次见到,多么新鲜多么大胆,又是多么的富于想象力和创造性,真是美绝了!
读陈蔚文的散文,还有一种草绿花红,两岸猿声,不知不觉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她不刻意结构,不刻意用典,不刻意使用生僻的词,也不刻意深刻,不刻意哲学,不刻意诗意……她不像是在作文章,而像是记日记或与朋友家人的诉说。流畅的水,自由的云,不羁的火,生命的舵摆到哪儿文字的桨就跟着划到哪儿,这也是她文章高手的显现,诚如我们的老祖宗早就体悟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宋·严羽《沧浪诗话》)的高妙,能把文章作到无痕无迹,是进入到一种高级别境界的标志。
如果说到还有什么不足,陈蔚文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她曾说自己作品的思想性不够,我以为这是她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张中行先生临终前总结其一生的学术生涯,曾说出了“思想最重要”的精粹要语;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亦没有“无思想者”。当然,“思想”并不是口号和官话,“思想”也不是直接在行文中对读者的教化;文学作品中的“思想”是时代的灵魂,是提升人心的阳光雨露,是强健体魄与筋骨的钙片,是真善美,是大智慧,是推动天地人心不断走向进步的我们每个作家的责任。从这个意义生发开去,不算古今中外的名宿巨擘,仅在我们身边的优秀作家,就有着史铁生、张承志、韩少功、张炜等写出了见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具有深刻“思想性”的作品。他们是我们的镜子,可以让我们正衣冠,知兴替,明得失。
对陈蔚文今后的文学创作,我想送给她一段话,引自清代袁枚:“文似看山不喜平。若如井田方石,有何可观?惟壑谷幽深,峰峦起伏,乃令游者赏心悦目;或绝崖飞瀑,动魄惊心。山水既然,文章正尔。”陈蔚文的作品都是保持在水平线之上的,恒定,冷静,从容不迫,这是她的优点;但我希望她的笑容不要只是微笑,人生有许多时候,也要大笑、畅笑乃至放开胸怀忘情地笑。要给笔下的文字加点温度,使它们在该灼热的时候灼热起来,该痛哭的时候痛哭起来,该呼啸的时候呼啸起来!我理解,散文犹如茫茫大海,碧波荡漾是一种呈现,惊涛骇浪也是一种呈现,并且也许是更能撞击世道人心的壮烈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