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墙根下

2015-10-26 22:23田鑫
湖南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唇齿墙根草木

田鑫

每个村庄都有一个南墙根,而南墙根下,肯定坐着一群老人。他们慵懒,闲适。坐在阳光下,不用举目,也无需动腿,村庄就被他们用嘴皮子翻了个遍。

他们有能用几句话总结一座村庄前世今生的本事,也有几句话说清楚一个人一辈子的能耐。他们也能给村庄摁下暂停键,让一切都停止,甚至倒回去。

一座村庄,从最初的粗犷荒蛮到垂垂老矣,一堵墙接着一堵墙站起来,一座房屋连着一座房屋立在村庄里,这些都没能躲过他们的眼皮子。但是,说起一座村庄的成长,他们又是如此的轻佻傲慢,像长者审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轻蔑地眯着眼,慢慢悠悠抽口老旱烟,慢条斯理地开始说。这时候,你会觉得,村庄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似乎是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构建起来的,和阳光、劳作无关。

一个人,从嗷嗷待哺的婴孩长成耄耋老者,一生的经历是多么漫长而又曲折,但是在他们的嘴皮子上,这一切显得如此简单,甚至不值一提。在他们那里,一个人的一辈子似乎不是靠消磨时光度过的,而是在嘴唇的一张一合之间完成的,生老病死这么重大的命题,在他们嘴里就是一句话的事。

还别说,仔细琢磨,一座村庄,可不就是一句话说清楚的事情,一个人的一辈子也不就是一句话而已。村庄就在那里,人来了,然后又走了,至于中间这长短不一的几十年当中的各种细节,谁又能记得住多少呢?再说了,人活一世,无非就是在生活过的地方留下烙印罢了,能在南墙根下的老人们唇齿间活着,死了又以另一种形式活下去,这样多好,何必在意过程呢。

其实,我是那个不甘心遗漏细节的孩子,蹲在他们中间,试图从他们的唇齿间挖出一些什么来。在南墙根蹲的时间长了,也就听出门道来。其实,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就能在南墙根下的老人们描述村庄时,听见村庄拔节的声音,像幼苗破土而出,又像水撞破春天的薄冰,声音里还夹杂着浓重的旱烟味。

这些细微的声音,将空气一点一点顶开,我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了一些画面:这些声音,像倒带一样,先是将村庄一笔勾销,然后再一帧一帧还原成现在的样子。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村庄原来的样子,荒草间的兔子来回跳跃,突然草就没了,露出土来,随后土之上又露出了地基、露出了墙、露出了屋顶。

有了房屋之后,也就有了院落,再后来,村庄就像粘贴复制一样,迅速繁殖。

我曾经推倒过一堵墙,还将一条路挖出一道口子来,想在其中找找村庄生长的痕迹,可惜一直没有任何结果。没想到蹲在南墙根下,在老人们的絮叨中,竟然找到了和村庄有关的诸多线索,那些许久未解的问题就这样有了答案。

没有高兴多久,新的问题又来了。现在,人一拨一拨地离开村庄,草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一洼一洼的草,像埋伏在村庄之外的军队,趁人不注意就将农田和许久没人走的道路占领。树这个叛徒,里应外合,遮住了院墙,草木从根部开始反击村庄,在只剩下老人和小孩的情况下,草木疯狂繁殖,土地荒芜院墙坍圮。那些关于村庄的细节,正在被风吹远,让阳光沥干。

没有人在意这场村庄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战争。人们从离开村庄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不再回来的准备,这样,草木就有机可乘,随时准备占领村庄。我也是偶然回去才发现的这一切,还为之忧心忡忡。我用了一个上午,清理掉院子里的杂草,爬上墙,将一层已经盖满了草籽的墙皮掀掉。我汗流浃背的样子,在那些南墙根下的老人眼里,似乎有些多此一举。

我也明白,即便现在收拾得再干净,人走了,草木还是会爬上院墙,这一切只需要一场风和一些雨水。于是,我从墙上下来,脸上的汗都没擦就回到南墙根的老人中间,我准备从他们那里学到一些记住村庄的方法,即便是有一天我再也不回来,或者回来看到的村庄已经不成样子,我也有办法还原它。

刚蹲下来,就有路过村庄的人在村口问路,过路人还没有开口,老人们就已经指明了方向。在南墙根下,不光村里人没有秘密,连村子以外的人,都被理得清清楚楚。老人们能弄清方圆几里外的人,以及他们和村庄里的人的辈份及关系,这些被储存在大脑里的信息,随时都会被关键词检索出来,并且准确无误。

南墙根就像网络的后台一样,连接着村庄和村庄以外的地方,它的存在,不至于让分散在沟沟岔岔里的村庄显得孤单。而老人们用嘴巴编织起来的那张硕大的网,以血脉、婚姻、亲属等方式,串联起一个又一个村庄。如果一个人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如果一座村庄突然消失了,只要来南墙根问问老人,准能定位到源头和去处。

这几年,也有一些南墙根所无法掌握的信息。那些曾经蹲在这里凑热闹的毛头小子和丫头片子,突然就不见了,他们背着书包离开村庄。多年之后,他们成了村庄的漏网之鱼,活在别人的城市里。他们改变了口音和饮食习惯,躲在密不透风的建筑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这是老人们的舌头所无法搜索到的,躲起来的人不会走漏任何蛛丝马迹。想了解他们,只能等到腊月。他们的祖先留在村庄里,所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走出去的人就会拖家带口赶回来。老人们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早早等在南墙根下。

按照老人掌握的方法,陌生的孩子只要看清长相,一张嘴就能被准确地说出来自哪家,随后他的父辈的信息被一一说出。可惜的是,这批回来的孩子,总是把头埋在手机里,顾不上看看这些老人们。老人们一声叹息之后,重新回到熟悉的老故事里,不过脸上有了些沮丧的表情。

我背着书包离开村庄时,南墙根下的老人还没有现在这么老,现在,他们头发花白,口齿不清,耳朵已经没有以前好使,但是看到我再一次回到他们身边,声音明显大了许多,腔调里也多了几分卖弄,他们乐此不疲地给我讲这些年的人和村庄。

坐在一堆老人中间,突然发现,故事的开始还是那些和姓氏、家族、伦理有关的信息,唇齿相传的过程中,又不断有新的内容加入。老故事生根,新故事发芽。而那些曾经坐在南墙根下的老人,最后又成了故事的一部分,他们的子孙,代替他们回到南墙根,给我讲过去的故事。

突然觉得,老人们像是韭菜一样,被种在了南墙根下,岁月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真不知道,哪一天,这一茬被割掉之后,会不会再也长不出新的来。

再不去南墙根,听老人们说说话,村庄的秘密就真的要被带进黄土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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