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是谁

2015-10-26 22:17诸荣会
湖南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女兵

诸荣会

一九二六年底,署名“谢冰莹”的《从军日记》在当时的《中央日报》副刊连载,编辑部不停接到询问的电话和来信,问题不约而同都只一个:“谢冰莹是谁?”

今天,若以这个同样的问题问一般人———不是少数文学和历史学者———我想十有八九会得到类似这样的问答吧:“谢冰莹?有没有搞错噢,是谢冰心吧?冰心不也姓谢嘛!”

近一个世纪前,人们就知道———也只知道———文坛上有一个谢冰心,此时她的《繁星》《春水》是社会上的文学畅销书,人们也因此而早已习惯了冰心为代表的女作家笔下多是些对着花花草草沉思、流泪的小诗和小文,不知道这谢冰莹到底是谁,也不能相信《从军日记》那样带着血与火的文字真的是出于一个女孩子手笔;于是更有人怀疑“谢冰莹”这个女性味十足的名字背后,是一个大男人在做枪手,报上的这些文字是作者与报刊为吸引读者眼球而精心策划、狼狈为奸的一个阴谋。打电话和写信的不只是一般身份的读者,甚至还有一位位高权重的“主席”———这位主席将电话直接打到了《中央日报》副刊编辑孙伏园处,当他得到谢冰莹的确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女兵的肯定回答时,连声说:“很好!很好!”当然,他这“很好”肯定不只是因为他的一个悬念和疑问得到了满意的解释,其潜台词应该更为丰富———如果是一个男人冒充女人写的,哪怕是一个男兵,那就不但没有“看头”了,而且也太煞风景了!真是一个女兵写的,那日记一定有“看头”!

《从军日记》不但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而且轰动了文坛。文坛大腕林语堂不但亲自将它翻译成英文发表,而且还亲自撰文向国内外读者大力推荐;紧接着,随着法、俄、日、朝鲜等文版本的《从军日记》不断问世,谢冰莹可谓横空出世。一九三〇年八月,法国著名的《小巴黎人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以《参加中国革命的一个女孩子》为题发表了《从军日记》的部分章节和评论文章,让法国大文豪罗曼·罗兰读后大为赞赏,他激动地向谢冰莹致函表示祝贺和敬意,并称赞她是“努力奋斗的新女性”,鼓励她“不要悲哀,不要消极,不要失望,人类终究是光明的,我们终会得到自由的。”而此时的谢冰莹,只有二十岁。因此,作为一名作家,冰莹与冰心相比,起步虽相对有一点晚(但也是相较于年代先后,之于各人年龄,那也是一点也不晚),起点却是一点也不低。

冰心生于一九〇〇年十月,一九九九年二月去世,享年九十八岁;冰莹生于一九〇六年十月,二〇〇〇年一月去世,享年九十四岁。作为两个生命,其人生长度也很相当。这真是无独有偶!作为作家的冰心,享有很高的文学影响和文学地位,然究其长达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和大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文学创作的产量似乎并不算太大,据“收录冰心作品最全”的《冰心全集》统计,其一生创作(包括翻译)作品总计在四百一十一万字左右;而也为作家的冰莹,一生却创作了八十多种、近四百部、共两千多万字的作品。然而,事实上是,今天在中国大陆,只要是读过中学甚至小学,总之是稍有点文化水平的人,就没有不知道“冰心”或“谢冰心”这几个汉字所指代的人是谁的。可是若问谢冰莹是谁,恐怕连许多“硕士”“博士”,知道她并真正读过她作品的也不会很多,谢冰莹似乎真的被谢冰心那不乏光环笼罩的身影所遮蔽,甚至淹没了。

尽管一个作家的文学影响和文学地位并不完全由其创作产量所决定,尽管有“历史总是公正的”一说,但是,当我们了解到谢冰莹在几乎被人们遗忘的事实背后竟有着如此高的文学产量,还是会感到扼腕和无语的吧!

今天,在网上“百度”“谢冰莹”三字,网上为她给出的身份有两个,第一个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女兵”,第二个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兵作家”。

的确,谢冰莹首先是以一个女兵的角色真正开始自己的人生,并进入社会和历史的,其实,她岂止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女兵”,纵观整个中国历史,她也应该是第一个真正意义的女兵。

尽管“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但是,木兰其实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女兵,木兰从军时是女扮男装的,军营之中,没人当她是“女兵”,甚至压根儿就没有人知道她是女性;至于“穆桂英挂帅”,我们且不说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只发生在京剧舞台上,历史上到底有还是没有,实在存在一个大大的问号,就算是真有,那也是因为老杨家“男人死绝了”,大宋朝的男人大体上也“死绝了”的情况下,才无奈替男人们“出头”的,她们不但是女扮男装,更是女作男用的,因此也并不能算作真正的“女兵”。

谢冰莹才算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女兵”!

谢冰莹是如何“一不小心”就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兵的呢?

几乎众所周知,民国历史上有点“出息”的女人,其人生中常常不约而同都具有逃婚的经历(当然也有例外,如林徽因、凌叔华等,但那毕竟属少数),如苏雪林、杨荫榆、毛彦文、萧红等等,名字可以开出一大串,谢冰莹也一样。

谢冰莹人生的真正展开,也是从逃婚开始的;或许也可以说,她是逃婚逃成了一个“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女兵”的。

如果我们对于民国时期这些能够逃婚成功的女性更熟悉一点,就会进一步发现一些共同的事实,如:自身聪明好学意志坚定———这是第一位的前提,二是家庭虽为封建性的,但又相对较为开明,多为书香世家或耕读世家———完全和顽固的封建家庭中的女性,恐怕是压根儿也不会产生逃婚的念头和逃婚成功可能的;三是家庭或家族成员中,常有一两位较为开明的长者能给她们当初的引导和必要的支持———他们往往对逃婚女子逃出后的人生走向产生很大的影响。

谢冰莹从小聪明好学和意志坚强,可由她后来在自传中写下的一个早年故事见出一斑:一九一八年,也就是“五四”运动发生的前一年,她家所在的镇上办起了一所大同女校,十二岁的谢冰莹在读完了私塾里的几本《三字经》《百家姓》和几本《女书》《孝经》后,坚决要求进大同女校读书,但是性格一向强悍的母亲坚决反对,为此她绝食三天,并以自杀相要挟。这与苏雪林何其相像———她也曾为了争取去学校读书的权利,在六月天里故意拥着棉被僵卧在床上七天茶水不进,为此差一点真送了命。当然,她们绝食的结果都是最终赢了。这一结果当然首先可以看出,谢冰莹、苏雪林们意志的坚定与性格的倔强;但同时也可以看出,她们所处的封建家庭,说到底也还是具有一定开明性的。

谢冰莹的出生家庭,可谓书香世家、当地名门:父亲谢玉芝是晚清举人,进入民国后致力于教育事业,先后任邵阳、武冈、零陵、东安、新化各书院山长,三度出任县立中学校长,以博闻强记、知识渊博著称,被人戏称为“康熙字典”;母亲办事精明能干,可谓家庭的内当家、父亲的贤内助,但是天生性格强悍,对子女管束极严,人背后送其外号“墨索里尼”;大哥谢赞厘,毕业于湖南高等师范学校,最初从教,后转入政界,先后任益阳五福学校、湖南第二联合中学校长、湘中汽车路局常驻委员、新宁县自治调查专员、新化劝学所所长、益阳、攸县县政府科员、科长等职;二哥谢赞尧,毕业于国立山西大学,先任山西省政府编译,也曾短期从教,后弃教从军,曾任国民革命军四十四军政治部主任,曾获少将军衔,同时他还是一位小有成就的哲学家,所著《哲学概论》《人生哲学》等,曾为熊十力、梁漱溟等名家所推重;三哥谢赞篁,毕业于国立武昌师范大学,主要从事文教和新闻出版工作,曾任教于湖南第一师范、第一女师、明德中学、岳云中学、北平河北训政学院、蓝田明宪女中、周南女中、大麓中学、湖北省立第二女中等校,后出任过《湖南通俗日报》《长沙商民报》《汉口和平日报》和西北文化出版社等编辑、总编辑,抗战期间还从军担任过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秘书等,也获得过少将军衔。

谢冰莹这样的家庭结构,竟也与苏雪林家十分相像,不,与杨荫榆家也十分相像。其中稍有不同的是,家中那个几乎是封建礼教化身的强悍角色,谢家是由谢冰莹的母亲来充当的,而苏家和杨家则由苏雪林和杨荫榆的奶奶来充当。

正是这样一个既开明又封建的家庭,成就了谢冰莹作为民国新女性最终的传奇人生———因为开明,所以她才能从小读书,幸运地获得接受必要教育的机会;因为封建,她最终又不得不走上了逃婚的道路;也因为封建,她们便有兄长在前已亲尝了封建包办婚姻的苦果,他们才会在妹妹也同样面临封建包办婚姻时,同情、支持和帮助她逃婚———杨荫榆有一位这样的大哥,苏雪林有一位这样的二叔,而谢冰莹则有一位这样的二哥———谢赞尧,因为母亲包办婚姻,娶了个又丑又恶的妻子,因为爱母亲,所以不敢违母命而离婚,只能自己牺牲,他因此同情妹妹,怂恿、支持她逃婚。

然而,往哪里逃?

最现成的去处当然是学校,那是时代提供给民国时新女性逃婚的最好的诺亚方舟,事实上也可谓是别无选择的去处,当然,也是谢冰莹的别无选择———或许她早就深知这一点———让她会不惜以自杀要挟、以生命为代价,来争到去学校读书的机会。

然而,学校读书总是要毕业的,苏雪林,从安庆读到北京,从北京读到法国,最终还是回来了,回来与家里给她订下的张家公子宝龄成亲,以至最终走进一座明知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坟墓。因此,反观苏雪林的人生,尽管她后来在文学上和学术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是在爱情和婚姻上,却是失败的,失败的原因是,她逃出了很远,逃出了很久,但最终还是“回来了”。

事实上,像苏雪林这样逃出去了但最终又“回来”的新女性并不在少数,或许正是因此,鲁迅才会创作他的小说《伤逝》吧!这篇小说中的子君,便也是这样一位曾逃出了,但最终又“回去”了的新女性。鲁迅正是通过她,向广大的新女性提出了一个更为现实、尖锐,甚至有点残酷的问题———

逃出以后又怎么办?

一九二六年底,谢冰莹快要从师范毕业了,此时,订亲的萧家都似乎看到希望了,不断通过她母亲捎来话,催逼她一毕业就赶快回家完婚。然而,如果谢冰莹真的就此“回去”,那一切不都前功尽弃了吗?正在她面临抉择时,二哥谢赞尧再次为她指出了一条道路———他从报上看到中央军校招收女兵的新闻,急忙跑到学校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谢冰莹,并要她赶快报名。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六日,谢冰莹正式加入了校址设在两湖书院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第六期女生部(后改为黄埔军校女生队),也正式使用由校长徐特立为她新起的大名“谢冰莹”,成了一位女兵,一位中国历史上真正的女兵。一九二七年,北伐军从黄埔分校女生队中挑选一批人组织宣传队随军参战,谢冰莹被选上随军北伐;一九二七年五月,她又随叶挺师长率领的讨伐杨森、夏斗寅的革命军西征。其间可谓历尽艰辛。然而,多年以后,她还感慨道:“我是多么感激二哥呵,我得到了生的启示,发现了光明。”谢冰莹热爱这样的生活,她后来在《从军日记》中写道:“我们的生活是再痛快没有了,虽然在大雪纷纷的冬天,或者烈日炎炎的夏季,我们都要每天上操,过着完全和士兵入伍一般的生活,但谁也不觉苦。”因为她可以就此逃避封建婚姻,寻求美好未来。

今天的我们,在反观民国时那些有点出息的新女性时不难发现,她们的出息大抵不是从学校学出来的,就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至此,谢冰莹大有为自己的人生杀出一条血路的希望了,然而,谁知北伐很快便说不上失败也说不上胜利地结束了,她所在的女生队也随之解散,此时谢冰莹面临的去路比“毕业”更糟糕,因为随着大革命的退潮,白色恐怖与生活压力一起向她压来。总能给她支持的二哥又不幸去世,此时她只有暂时“回去”,回到那因地处偏僻而相对安全,至少还有一口饭可吃的家。

女儿终于完好无缺地回来了,母亲抱着女儿痛哭流涕。要知道,此前各种可怕的谣言真是满天飞呵,一会儿是女儿中弹阵亡了,被炮弹炸得肚破肠流;一会儿是女儿被俘了,被敌人将鼻子乳头全部割掉了……母亲日夜不安,天天以泪洗面,能做的只能是烧香拜佛,为女儿祈祷平安。

回到家里的谢冰莹,为自己带给母亲那些曾经的不安而深感内疚,同时真切感受着只有母亲那儿才能得到的爱。母亲再也不想为女儿如此担心受怕了,她让女儿赶紧与那萧家公子成亲———好将自己所有担惊受怕的原因,全归结为都是女儿不好好在家过日子而在外面瞎闯荡。于是谢冰莹被母亲关了起来,任何人也不能解救,包括她的父亲。好在此时的谢冰莹已不是当初那个只会以自杀相拼读书机会的小女孩了,她已是一个骑过高头大马、沐浴过枪林弹雨,更目睹过鲜血和牺牲的女兵了,因此,当她在三次逃跑都被母亲抓回关住后,她决定先假戏真做,到萧家后再伺机逃走;当新婚之夜,新郎怯怯地走进洞房,还没等新郎将她的头盖掀开,她自己先呼的一声将这头盖掀开扔得老远,先是将新郎一下镇住,然而竟然与他先理论起爱情婚姻的道理,再进行解除婚姻的谈判。她话语诚恳却又掷地有声地与她的新郎说:“萧明,现在已经不是满清王朝,是新建立的民国了,我们都是这一新时代的青年,决不能再当包办婚姻的奴隶。你我很少交往,互相没有感情,这样勉强结合起来,是决不会有幸福的。强扭的瓜不甜,这是被无数事实证明了的。你我可以做朋友,而且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但决不能做夫妻!”就这样,他们的这场理论和谈判竟连着进行了三天三夜。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辩论加谈判中,自始至终,谢冰莹倒像个男人,总处于强势和主动地位,而这位萧家公子,反倒始终只在听着她的宏论,他听得累了,就倒头睡下,可谢冰莹不敢睡,怕自己一旦睡下而发生“不测”,她“挺”了三天三夜,萧公字终于“挺”不住了,当然或许是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位说是自己“新娘”的女人,其实是铁了心并不愿做自己的妻子;或许他在聆听了三天三夜的“教导”后,终于在这个女人面前自惭形秽了,觉得自己实在不配做面前这样一位才女的男人,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鸣岗,你走吧!”更具黑色幽默效果的是,这个男人在发布了他的这道“特赦令”后竟像个女人一般地流着泪问谢冰莹:“你看这一出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呵?”望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差一点就成了自己丈夫的男人,谢冰莹毅然答道:“在你一方当然是悲剧,在我一方当然是喜剧呵!”

的确,这对于谢冰莹来说真是一场喜剧,我们也不能不说谢冰莹是很幸运的,因为她遇到的这个萧明,虽然软弱得有点不像个爷们儿,但也算是通情达理、开明识趣,甚至还有点深明大义,如果她遇到这位“末婚夫”不是萧明,而是如杨荫榆家那位蒋少爷,她的命运最终会怎样呢?一定还会是个大大的问号。杨荫榆正是在她十七岁时的那个暗无天日的新婚之夜里,不仅曾经深埋在心中的那颗少女的爱情种子彻底地死掉了,而且连同她对于婚姻的所有幻想也破灭了,甚至连作为一个女性生命的性的本能需求也消失了———没有快感只有疼痛,没有满足只有厌恶,没有神圣只有罪恶,总之,爱情也好,婚姻也好,甚至性也好,她已完全不需要了,以至于最终不但爱情无花无果,人生最终也无花无果。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场悲剧呢!谁又能说谢冰莹的遭遇不是一场喜剧呢!

谁知道“丈夫”的工作做通了,“婆婆”的工作却怎么也做不通,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逃。于是,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终于逃了出来,最终完成她由一名“女兵”到一位“作家”———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兵作家”———的转变。

尽管此时的谢冰莹因为《从军日记》已获得了巨大的文名,但是正如当年林语堂在为它写的荐评所说的那样:

《从军日记》里头,找不到“起承转合”的文章体例,也没有吮笔濡墨惨淡经营的痕迹;我们读这些文章时,只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身穿军装,足着草鞋,在晨光熹微的沙场上,拿一支自来水笔,靠着膝上振笔直书,不暇改窜,戎马倥偬,束装待发的情景……这种少不更事,气宇轩昂,抱着一手改造宇宙决心的女子所写的,自然也值得一读。

毋庸讳言,《从军日记》之所以得到流行并为读者认可,尤其是男性读者的追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题材的新颖,甚至还有作者的性别激发起了一些人的好奇心甚至窥私欲,但是这一些并不能掩盖它文字的简陋和文学价值本身的不足。谢冰莹自己或许也深知,要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其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于是她选择了再次躲进学校,先后在上海艺大、北平女师大读书。

当然,作为一个女人,对于爱情和婚姻不可能永远逃避,尤其是当真正的爱情来到时。

其实,早在当兵时,谢冰莹就与一位叫符号的战友在相爱了,从老家再次逃出来的谢冰莹很快就与符号结了婚,并又很快生下了他们的女儿,他们为之取名“小号兵”,以期对他们革命生涯的纪念。

谁知道,这种在“革命”的名义下产生的“革命+爱情”的感情模式,在革命的激情消退了之后也是很脆弱的,符号与谢冰莹很快就因为各种原因而离了婚。好在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谢冰莹还有文学,还有事业。此后的一段时间里,谢冰莹在衡阳、长沙、北京、上海和武汉等地辗转,一会儿北上,一会儿南下,读书、教书,创作、办刊,忙得不亦乐乎,虽然生活可谓颠沛流离、历尽艰辛,但是她始终都积极面对。其间最为人称道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她在北平女师大学习,曾一边读书,一边从事左翼文学活动,积极参与了“北方左联”的发起,并在一个阶段内是“北方左联”的实际重要领导者之一。要知道,“北方左联”与“上海左联”的情况很大不同,“上海左联”是由鲁迅等一大批著名作家领衔发起并领导的,而“北方左联”的成员则以青年大学生为多,此时的谢冰莹,正以一种“女兵”气概领导着“北方左联”的左翼文学活动,其无疑是其人生中又一个可载入史册的亮点。另一件是,一九三一年夏,谢冰莹在上海,竟用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就完成了《青年王国材》和《青年书信》两部书稿,并用这两部书稿的稿费作学费,于一九三一年七月去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留学。

看起来,这一次谢冰莹就此算是远离了她的“女兵”角色了,可是哪知道事实上恰恰相反。

刚到日本不久,“九·一八”事变就爆发了,谢冰莹同中国留日学生一起,一千余人在东京举行了“追悼东北死难烈士大会”,并与日本军警发生冲突而被捕,最终被“遣送回国”。

回国不久,“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她身上的“女兵”因子随之复活,很快地,她组织起战地救护队,积极投身战地救护工作。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福建人民政府”成立,她被任命为妇女部长,遭到当局通缉。不得已,于一九三五年,改名换姓再次赴日留学,入早稻田大学文学研究院攻读西洋文学。谁知翌年四月十二日,谢冰莹因拒绝去欢迎到日本朝拜的伪满皇帝溥仪,又被关进日本狱中,并遭到严刑拷打,身心备受摧残。后来在柳亚子先生等人的一再声援下,驻日领事馆才不得不出面“保释”,谢冰莹得以逃出虎口回到祖国。

当谢冰莹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和千疮百孔的心灵回国后,又得到母故父病的噩耗,满怀的国仇家恨,让她等不到伤体痊愈,便毅然告别家乡来到长沙,她迅速组织了一个“湖南妇女战地服务团”又一次穿上了军装,当上了“女兵”,率团奔赴前线。出发前,她特地身着戎装拍了一张照片,并在照片的反面上题写了“不灭倭寇,誓不生还”八个大字,以表达自己对抗日的坚强决心和必胜信念。她只有一个念头:“救一伤兵,就是杀一敌人。”并抱着这个念头,出生入死于运河两岸、长江南北、黄河流域的抗日战场。一九三八年四月,被任命为第五战区司令部秘书,并在徐州前线被授予少将军衔。至此,“女兵”谢冰莹,成长为一位抗战的“女将”了。

其间,谢冰莹一面在做着抗战的实际工作,出生入死于战场的炮火硝烟和枪林弹雨中,一面以笔为枪、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先后发表了《新从军日记》《在火线上》《战士的手》《第五战区巡礼》《姊姊》《梅子姑娘》《写给青年作家的信》《抗战文选集》等著作近百万字,成为抗战时期最独一无二的“女兵作家”,也成为了整个抗战时期最为活跃的作家之一。这些作品,不但对中国人民伟大而神圣的抗日斗争作了最真实的反映,也即时鼓舞了当时全国人民的抗战激情。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在这一时期整理出版的《女兵自传》,不但被当时的广大青年争相传阅购买,流行程度曾被时人夸张为“人手一册”,大大鼓舞了当时大批青年人的抗战激情,而且还被译成英、日、德、法、西、葡、意等多种文字,产生了广泛的国际影响,为争取国际社会对中国抗战的同情和支持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谢冰莹这一时期可谓在中国文坛上独一无二的的创作,无疑为她赢得了人们的高度称赞,田汉、何香凝、黄炎培、陈铭枢、柳亚子、卢冀野等纷纷为她题赠诗歌以表称赞:

谢家才调信纵横,

惯向枪林策杖行。

应为江南添壮气,

湖南新到女儿兵。

———田汉《赠谢冰莹》

长安倦旅雪中行,

香米园西遇女兵。

号角诗筒同一吼,

黄河从此怒涛生。

———卢冀野《冰莹兄纪念》

其间,谢冰莹与飞行员黄维特相识相爱,但终因黄维特的牺牲而并没有收获爱情的果实。这也可谓是她为抗战付出的一次牺牲。抗战八年,谢冰莹已由当年一个不断逃婚的小女子,终于成长为了一员“将军”,一名作家,一位教授。因此,当抗战结束后,她不用像当年的花木兰那样,选择“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回去做一个“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贤妻良母,而是理所当然地转回了“作家”和“教授”。很明显,谢冰莹的那场“逃婚”,至此才算真正完成。果真,真正完成了“逃婚”的谢冰莹,也终于收获了真正属于自己终生的爱情与婚姻,她与同为大学教授的贾伊箴,在抗战的烽烟中认识、相爱、结婚,并从此相伴终生、白头偕老。谢冰莹如此尚算是“喜剧”的人生结局,其在民国新女性中其实并不多见,也算是为那个时代要求解放的女性走出了一条成功之路。

但我们又不能不看到,谢冰莹的人生之路是有点另类的,她为了寻求自己的解放和发展,似乎坚决地摒弃了自己作为女性的一切特点,以放弃女性的性别权利为代价,而只求做一个“人”———许多时候并不求做一个“女人”,因此,不要说她在“革命”和抗日的战场上,摸爬滚打、同生同死,已完全忽略了甚至有意抹杀了自己的性别差异,因为战场上本来就没有男人和女人而只有战友和敌人,正是在这样的战场上,谢冰莹才彻底蜕变成了一名战士。是战争的巨大覆盖力,将男人与女人间原本的所有的性别差异,连同所有的性别歧视和不平等都彻底消解了。谢冰莹一次一次地走向战场,当然更多的是出于“革命”的需要和民族救亡的大义,但是也不能排除她对于战场上那种没有男人、女人,只有战友、敌人的平等关系或许有一点迷恋。

然而,难道这就是真正的男女平等吗?是理想的男女平等吗?当然不是,因此,当谢冰莹离开战场,回到正常的现实时,又常常会迷茫,以至于在处理一些日常的问题时,总显得有点粗疏、无能,又有点强悍、霸道。

一九四八年夏,台湾的梁舒教授给谢冰莹寄来一信,诚聘她为台湾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贾伊箴说:“冰莹,我们刚到北平,干得好好的,干嘛离开呵!”可是谢冰莹对丈夫的话似乎没听见一般,不但立刻答应梁舒前往,而且即刻收拾行李,而她的理由竟十分简单:“台湾是祖国的宝岛呀,我还没去过呢!”贾伊箴最终只得无奈地说:“冰莹,你真是个名符其实的‘谢百天呀,在哪儿也待不了一百天!”然而,这一次谁知道却是一去再也没能回来。当然,这是后话。

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大陆的谢冰莹从此再也没能回来,先是在孤岛困守,而后漂泊美国,这无疑成了她后面大半生最大的痛苦。“如果我不幸地死在美国,就要火葬,然后把骨灰撒在金门大桥下,让太平洋的海水把我飘回去。”这是谢冰莹九十高龄时身在美国旧金山留下的遗言。

然而,就谢冰莹后半生的家庭和个人生活来说,还可谓是“幸福”的———至少是与苏雪林、毛彦文等那一批“出走的娜拉”们相比,她的三个子女都很有出息,尤其是与爱人贾伊箴的琴瑟和谐、白头偕老,更是可谓难得。虽然与他们熟悉的人都知道,在谢冰莹与贾伊箴平时的夫妻生活中,他们一直都是“妇唱夫随”,这个家庭似乎是颠倒了乾坤,作为妻子的谢冰莹,是典型的湖南“辣妹子”,心直嘴快,举止豪爽,待人接物像一团火;作为丈夫的贾伊箴呢,反而言行慢条斯理,待人接物婆婆妈妈。所以,他们的朋友常常开玩笑地说,贾伊箴倒像个女人,谢冰莹却真像个男人。

但是,女人毕竟是女人,她们任何时候都不可能,也不会是男人,或等同于男人。即使是豫剧舞台之上的花木兰在为女争辩“谁说女子不如男”时,她所能列举的事实,也还是“男儿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千针万线都是她们连”,事实上还是对男女进行了职业的分工和性别的区分,也实际上是以承认男女间的性别差异为前提的。

真正的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应该是以尊重女性的性别特征为前提,以满足女性的性别权利为归结,至少是应该特别强调女性“母职”,视母职为“民族的命脉”,而不是简单地将“男女平等”等同于“女子男子化”。

因此,无论是那种“男同志能办到的事情女同志也一定能办到”的思想,还是当代一些女权主义者的观点,都是有问题的,其问题在于他们,在强调“女人”也是“人”,女性应该由“小我”转变为“大我”,走向大众,投身社会时,是以泯灭性别界限为前提,以放弃性别权利为代价的,因此,这种主张和实践,虽然也是广大妇女在解放的道路上从“女人”到“人”的觉醒的一种体现,但是,既未必是合理,也还未必合情。那种只将女人当“人”,而不当其为“女人”,忽视和抹杀“女”性特征和性别权利,最终又会造成另一种畸型的,甚至是残缺的人生。

今天看来,谢冰莹是以一种完全的叛逆者的形象和姿态切入社会,并进入历史的,她在与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进行斗争,以争取自身平等权益,以求得解放的过程中,不但以笔为枪,挥毫作文,努力办刊,用文学来唤醒女性的觉醒,而且竟然真的冲上了战场,不但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兵”而且成为最早的女性觉醒者和女性文学作家之一,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兵作家”。然而,这也只能说她在那个时代的女性解放和发展的热潮中,为千万女性提供了一种成功的可能,也树立了一个榜样,但是女性真正解放的道路还很长很长,甚至在今天亦然。

的确,看起来,谢冰莹的人生与民国时期那一批“出走的娜拉们”相比要幸福得多、成功得多,但其实细细考察她们的共同点仍然更多。就说她们人生的结局吧,大都出其不意、莫名其妙得令人唏嘘,稍举几个比较熟悉的例子,就可看得很明白。杨荫榆前文已经提过,这里自不必说;有着江南名媛之称的毛彦文,三十三岁时竟嫁了一位六十六岁的老翁;“珞珈剑客”之一的苏雪林,更是莫名其妙地沦为了一位唐吉诃德式的斗士,用自己大半生的精力从事着注定既没有结果也没有意义的“反鲁”大业,白白浪费自己的才华不说,还把自己反进了一条死胡同,最终有家难归,客死孤岛;谢冰莹呢,也有点出其不意,尽管她晚年的事业也好,爱情婚姻也好,家庭生活也好,都不错,就这一点来说,她可以算得上是那代才女中的一个幸运儿了,但是晚年也多少有点莫名其妙:这位早年以不读《圣经》,不做祷告,只相信“人就是创造世界的上帝,什么都是自己靠自己”,在奔赴前线的列车上曾高唱《国际歌》的“女兵”,晚年竟笃信起佛教、皈依了佛门,并且还在自己家里修建了一座“佛堂”,每天对着供奉在“佛堂”里的“观世音菩萨”念经理佛;不仅如此,她还为自己取了一个法名“慈莹”,似乎只为忘记那个曾作为女兵的“谢冰莹”的名字,甚至她还对自己前期的革命活动也矢口否认,对于一些见证着当年岁月的书稿、信稿,她竟也统统付之一炬,以至与她分手多年一直居于湖北沔阳乡下的前夫符号,闻之不胜感概,为之赋诗云:

苦心孤诣称鸣妹,诉罢离情诉爱情。

色即是空空是色,佛门听取断肠声。

知君焚稿了前缘,中夜椎心谶旧愆。

劳燕分飞天海阔,沈园柳老不吹绵。

大陆改革开放后要出版她的早年著作时,她竟将其中一些有关她早年激进革命思想的内容进行了删改,甚至阻止出版,以至于一般读者,至今都不知道“谢冰莹是谁”。

“谢冰莹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晚年的谢冰莹自己恐怕也难以回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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