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纪念

2015-10-26 22:16陈逸
湖南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

(美)陈逸

我有个好外婆。她伴着我走完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我们一起朝夕相处了几十年。今天七夕是她的生日,让我又思念起她来了……

一想起外婆,一张坚强、自信、和蔼、慈祥的脸会立即浮现在我的眼前。因为父母工作忙,妹妹和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都是在外婆无微不至的关爱下度过的。回忆起来总是有一股细细的、幸福的甘流从心头流过。小时候我非常顽皮,不是一般的顽皮,而是非常非常顽皮,我是弄堂里的小孩王。全弄堂里的比我大或比我小的男孩子们都听我的指挥,真可以说是一呼百应。记得有一年暑假,整个街道开青少年大会,选我当上了大会主席,那可是个好几百人的大会,而我才是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台下很多都是我的大哥哥大姐姐,我有点怯场了。但我瞥见外婆正坐在台下第一排,向我微笑着,我的勇气顿时上来了,成功地主持了会议。那天晚上在吃晚饭的时候,外婆那高兴劲真是没说的,在父母和二姨面前把我着实夸了一番。

我知道外婆宠爱我。和小朋友争吵时,我总会自豪地说,“我外婆讲的……”小朋友吵不过我时,也经常会“威胁”我,“告诉你外婆去……”我可是无所谓。我顽皮得出名,暑假里每天下午在弄堂里组织一场小足球赛或者篮球赛,不知有多少家的玻璃窗遭了殃。丘克和盖克这两位电影里俄国的英雄小兄弟,是我们那时的偶像,有时晚上九点多还在弄堂里和小朋友一起学他们玩打仗,抓坏人游戏,经常把下班回来的大人们吓一跳。但他们看到是我这个“顽皮王”,也只是原谅地笑一笑,他们知道我的外婆是谁……有时我们玩得太过分了,他们也会到外婆那里告我的状,外婆会把我叫到她二楼的卧室里,和我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仍然是那么慈祥,没有一句责备话,直到我羞愧得低下头去……

外婆很会做点心,做菜,尤其是那一手正宗的俄国菜。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吃的就是外婆亲手做的牛肉罗宋汤,土豆红肠沙拉,烟熏昌鱼,面包粉煎猪排,还有很多不同的小点心,有一种特别好吃的“披鲁司吉(пирожки)”,俄式油炸咖喱牛肉馅饼,那个面发得非常特殊。她一做就是一大桌子。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是她展示手艺的时候,她和妈妈两个一个和面,一个擀皮,爸爸和二姨来调个馅,干得好欢。那时的外婆挂上了围裙,真像一个俄罗斯大厨子,她满脸笑容,好开心啊。二姨还一边兴致勃勃地教我们学俄语单词。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的是,二姨教我的第一个俄语单词“坐下”时的情景。她说杀了鸡切成丝,那就是做好菜请你坐下来吃饭,所以俄语中的“坐下”就是“杀鸡切丝(садиться)”。

由于贪玩,我的学习成绩很差,但我一直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一直到初中二年级,我的“人生”发生了第一次大变化。那年的旧历新年,家里如往常一样,来了很多客人,小姑婆一家,二姑婆一家,梅先姨婆一家。晚饭后,大家来到二楼外婆的卧室里聊天,每当这样的时候我总是非常高兴,我很为我的外婆有这么大的凝聚力和感染力感到骄傲。突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二姑婆的两个儿子宝宝和米米,他们的辈分比我大,但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因此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好。那天不知怎么从我的书包里把我的成绩单拿了出来,高高地举在长辈们的面前,还大声读了出来。成绩单上的分数真让我感到抬不起头来……事后虽然父母和外婆都没说我什么,但我自己感到了莫大的羞辱,很长时间无法振作。外婆细心地觉察到了我的变化,不久的一天中午,她又像往常一样带着我一起坐三轮车来到了大新公司,就是现在的中百一店。在地下二层的西餐厅里,给我们俩各买了一个我最爱吃的俄式烟熏红肠面包,和我一起坐在吧台的高凳上吃了起来。边吃边谆谆地对我说,“小胜,过去的成绩不算什么,不要灰心。但是做什么事情都要认真,你已开始长大了,你是我们家第三代中最大的,一定要争气。你是个学生,所以现在学习就是你的大事,一定要认真做好它。”外婆还说了许多,我所有的委屈一下子从胸膛里迸发了出来,噙着眼泪向外婆点了点头。从此以后,我不再贪玩了,不再整天“野”在弄堂里了,放了学就回家做作业,做第二天的预习,大家都说我变了一个人。这样,在初二的下半学期我的成绩开始稳步上升了,接下来的整个暑假,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天也没出去玩,把初一到初二的所有课本从头仔细温习了一遍,把书上所有的数学题一道一道重新认真地做了一遍。初三一开学第一次测验,我的各科成绩从倒数第二名突然一下子跃到了全班第一名,然后很快就是全年级第一名,全校第一名!同学和老师们都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纷纷在议论。我自己很清楚,是外婆的话开了我的窍,“做任何事情都要认真!”就这样,我保持着各科全校第一名的成绩,历年的全面发展三好学生度过了我的高中阶段,进入了大学。在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妹妹也考入了上海交大附中,外婆高兴地把全家带到她最喜欢的红房子西餐厅为我们好好庆祝了一番。外婆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要认真,记住吗?”

“要认真”,这是我在人生的第一个转折关头得到的外婆的教诲。我记住了,我记住了一辈子……

外公去世很早,外公那张在圣彼得堡拍的照片是她最喜爱的,一直悬挂在她的卧室里外公书桌的上方。那是外公外交生涯的顶峰时期,他从苏联的远东地区调到了苏联的中心圣彼得堡(当时称为列宁格勒)和莫斯科担任了总领事和代理大使。外婆见过很多大世面,陪伴着外公出席各种外交场合,见到过很多中国和俄罗斯的重要人物和外公的朋友们。她一生为外公的事业感到骄傲。回国后她也成了一个社会活动家,和许广平、雷洁琼等妇女社会活动家经常来往,她是区妇联代表。经常出去访问一些工厂学校,为他们反映情况,解决问题。她非常好客,乐于助人,我亲眼目睹她帮助很多邻里、朋友克服他们的困难,解决他们的问题。邻里一有问题,就会说,“走,找小胜外婆去。”

她一生的经历是那样的广博、丰富,记得每年除夕,她一边打扫布置客堂间,一边摆置果盘,除旧迎新,同时还给我们讲述她和外公过去的故事。那是我们每年最开心的时候了。我们常常在那样的温馨气氛中甜甜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马上习惯地伸手去枕头底下摸,那里一定有“圣诞老人”送给我们的礼物,那只小袜子里有桔子,花生和糖果……

我的外婆钱福芝女士和我外公耿济之先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风雨飘摇的北京城里结成了终生伴侣。他们可谓是一见钟情,相识也带有传奇色彩。那天是外婆生日,正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七夕。外婆和外公在北京南城游艺园的一座小木桥上见面了,从此订下了终身。婚后,外婆就伴随着外公到了冰雪封地的俄罗斯,在那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年。无论是气候,饮食,还是文化都是那么的不同,这对于一个中国的南方闺秀来说是多么不容易啊!再加上当时的俄罗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变革,一切秩序都有待重建,市场上物质匮缺,即使是生活在使领馆里,生活也是很艰难的,很多生活用品,甚至连酱油都要派专人回哈尔滨去购买,很多时候只有黑面包,肉类更是稀有。外婆曾笑着告诉我们,有一次领馆的厨师竟然把乌龟肉当成牛肉买了回来,但他们吃得也挺香。生活上的艰难,外婆从来没有怨言,她默默地支持着外公的事业,几十年如一日。她对外公是那么的深情,外公去世几十年,她一直珍藏着外公的手稿和译著,每逢亲友来访,她总是捧出一大包外公的译著,尤其是新出版的,和亲友们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悦。即使是在红色恐怖的文革期间,她始终维护着外公的尊严,面对红卫兵的冲击,打骂,毫不畏惧。那天深夜红卫兵闯进家里抄家,我看着外婆临危不惧、受辱不屈、高傲凛然的姿态,心里默默地说着:“外婆,你真是我的英雄!”

文革中外婆受到了很大的委屈。外公的墓给砸了,子女们都受到了审查和不公正的待遇,连这住了几十年的家都岌岌可危,尤其是住在一起的大女儿、大女婿和二女儿被逼着在单位里交代她们敬爱的父亲的所谓“罪行”,真是一切颠倒了!外婆嘴上不说,但心里非常气愤,她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没有公理,没有道德的社会了呀!满社会是学生批斗老师,学生相互斗殴,妻子批判丈夫,子女与父母划清界线,亲人之间不相认,同事之间互相举报,整个社会走到哪里都没有安全感!有些无耻的文人竟然还颠倒黑白,向她敬爱的丈夫济之先生身上泼脏水,说他是什么“国民党的反动官僚”。他们故意忘记了耿济之是个民主自由人士,自五四以来,一生追求民主、自由、平等,从来没有加入过任何党派;他们故意忘记了几十年前耿济之、郑振铎、瞿秋白为了反封建,反官僚,反强权,争民主,争自由,奋斗在五四运动中;他们故意忘记了耿济之和郑振铎、瞿秋白冒了生命危险编写出版《新社会》《人道》,首次翻译引进了《国际歌》;他们故意忘记了在耿济之家里筹备成立的中国第一个最有影响力的文学研究会;他们故意忘记了耿济之用尽毕生精力向中国读者介绍的典籍浩瀚的俄罗斯经典名著;他们故意忘记了他们很多人曾经是读着耿济之的译著成长起来,成为文学青年的;他们故意忘记了在日寇的残酷威逼利诱下,耿济之,郑振铎,梅兰芳等留居“孤岛”的文学艺术家们不屈强暴,为保护中华文化共同进行的斗争;他们故意忘记了耿济之在贫病交加的情况下向当时的国民政府严正提出的“严惩汉奸,贪官污吏及发国难财者,保障人民生活,实行人民集会结社言论出版自由,立即实现民主,建立为一个现代国家”的呼吁……他们践踏着良心,践踏着历史!他们胡编乱造历史,割断历史。

一九六六年八月,上海的情况变得越来越严峻,北京的高干子弟红卫兵冲到上海造反,淮海路上每天看到有人在光天化日下被打,被剃阴阳头,被剪小裤管紧身裤,被用绳子拴着游街,很多邻居被抄家,我们家前门上也被人贴上了大字报,侮辱外婆是什么“资产阶级”。外婆的情况很危险,全家天天很担心。妈妈和北京的两个妹妹商量把外婆接到北京去躲一躲。记得外婆临行北京那天,我向班上的红卫兵说谎请假看病,从郊区的学校赶到上海想送送外婆,当时上海火车站上红卫兵一群一群地把所谓的地主,富农,资本家押解回乡,当场打死不少人,我非常担心外婆万一碰上那些红卫兵怎么办,但我到了上海又不敢回家,怕有人监视,影响外婆去京避难的计划,我当时真是急得要掉泪。思忖再三,最后只得在离家仅两条马路的华山路上的一家小烟纸店(上海的杂货店)里用公用电话给外婆打了一个电话要她一路小心。外婆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倒是很镇定,她还安慰我,让我不要为她担心……

外婆从来没有感到过那么大的困惑和压力,她对那些冠冕堂皇,道德沦丧的革命口号尤其反感,有时突然会无名地愤怒起来。她的卧室里靠窗放着两把小沙发,文革最黑暗的日子里,我因突发心肌炎从学校回家治病疗养了近大半年,几乎天天陪着她坐在沙发上。因为这件事,虽然我每星期都去学校交病假单,但后来工宣队硬说我装病逃避运动,毕业时给我这个还不太清楚“无政府主义”是什么东西的学生,扣了个“无政府主义”帽子,记入毕业鉴定,还要我签字,归入档案。现在想想真可悲,他们也真够“幽默”的,那时有什么“政府”呀?连国家主席都被他们打倒了!但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太珍贵了,我找了些家里密藏着的外公的书和鲁迅的书来读,而外婆每天默默地坐在她的小沙发上看着当时官方的《解放日报》,从头看到尾,一看就是一整天,似乎想从中找到什么答案。但是她越看越不明白。有一天她突然问我,“他们会批判我吗?”我安慰她说,“不会的。”她笑着说,“我喜欢吃西餐,喜欢吃巧克力呀。报上不是说,吃那些东西的都是资产阶级,要批倒批臭吗?”不幸的是,后来她的精神状态慢慢地发生了些变化,我们都很为她担忧。

父亲早年在中苏友协俄语学校有一个老同学,是广慈医院(即现在的瑞金医院)神经科专家徐德隆教授。徐伯伯医术精湛,七十年代是周恩来和毛泽东医疗组的成员。徐伯伯自五十年代起和父亲在俄语学校同学时就和父亲成了莫逆之交,每个周末,他,张老师(俄语学校老师),还有在中国银行工作的许叔叔和父亲就在我们的客堂间里聚会探讨俄语和俄国文学上的一些问题,当然他们很喜欢外婆给他们准备的咖啡和俄式小点心。他们对外公很是崇敬,对外婆更是尊敬有加。外婆也非常喜欢他们。这次外婆病了,徐伯伯也很着急,三天两头来看望外婆。外婆很喜欢和他聊天,他们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我看到外婆那时真是很开心,慢慢地她的病也有好转了。外婆还是很坚强的,她战胜了人间的恶魔……

一九九三年我从美返沪探家,临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到外婆卧室里去向她道别,外婆突然紧紧抱着我,失声痛哭,久久不愿松手,我们的泪流在了一起。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痛哭。我知道她是在向我作最后的告别,她在向我寄托、交待着什么……

我喜欢的中文歌曲不多,但是叶佳修的《外婆的澎湖湾》,我却听不厌。每次听了,唱了,就会想起我的外婆,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后来知道,叶佳修这首歌是得知了潘安邦和他外婆的故事后专门为潘安邦写的:

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

没有椰林醉夕阳只是一片海蓝蓝

坐在门前的矮墙上一遍遍怀想

也是黄昏的沙滩上有着脚印两对半

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

踏着薄暮走向余晖暖暖的澎湖湾

一个脚印是笑语一串消磨许多时光

直到夜色吞没我俩在回家的路上

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

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

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

还有一位老船长

恍惚,这也是我和我外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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