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婧
郑钧。摄影/董洁旭
今年8月,郑钧出现在一档妻子刘芸参加的综艺节目《女神新装》里,刘芸把郑钧拖出房间,介绍给两位服装设计师。衣着是郑钧最不在乎的,他一直认为“如果为了一件衣服考虑10分钟,简直是伤害脑细胞。”
但郑钧还是双手插着兜走出房间,刘芸拿着他的吉他。他规矩地坐在沙发上,一会挠头发,一会揉眼睛,微笑着听妻子给他介绍两位服装设计师,半天挤出两个字“很棒”。
客套地寒暄过后,郑钧尴尬地大笑说:“咱们确实也聊不到一块。你们接着聊衣服。”说着默默拿回吉它走了。
“很多歌迷对芸姐很有意见,说她毁了一个创作歌手。”郑钧轻松地笑了笑说,“我首先是个人,要让我的家人过得高兴。然后才是职业,我一直这样,唱歌不应该是工作,是有感而发。”
他并不一直这样。曾经,作为上世纪90年代中国摇滚乐坛的一个旗手,他的歌勇敢真诚,他的表达直接又骄傲。他总是高仰着头,似乎对一切都很不屑。但这种独特的姿态却让歌迷喜爱,他的桀骜好像与世俗格格不入。他在第一首歌《赤裸裸》里唱道:“你不必为谁压抑,只要你能够对得起自己,痛苦会紧随着欢乐,可我不在乎这结果。”
他唱着“我的爱赤裸裸,你让我身不由己的狂热”,于是,有郑钧在的地方,就有姑娘的尖叫。
他没去过拉萨,却在半小时里写出了《回到拉萨》,因为他想为无忧无虑的日子写首歌。那曲调悠扬,他嗓音高亢缥缈,像散仙一样。但那段时间却是郑钧最入世的时候。“因为我的现实不自由、不自在,所以我把它们写在歌里。”
后来,他和青梅竹马的“灰姑娘”结婚又离婚,生活和身体一团糟。2009年,他开始修行藏传佛教,这一年他完全推翻了过去的自己。他开始做动画电影、投身互联网+,他娶了比自己小14岁的妻子,生了儿子,他比第一次当父亲时,更有准备和责任。
21世纪之后,郑钧和身边朋友们的歌都越来越少了,人们也开始淡忘那个时代的歌者,哪怕他们曾经那么触动自己的内心。
这几年,和郑钧同时代的摇滚歌手,有的早逝,有的隐居,有的不知所踪。郑钧倒是变得越来越“正常”。
2015年,郑钧还出现在亲子节目里,以一位有爱心又有耐心的父亲形象,让大家记起了他;之后他宣布要做一款关于音乐的APP。他的身份仍是歌手,却越来越少因为音乐出现在新闻里。
郑钧最后一次叛逆出现在2005年,那年他在一次网站聊天中,表示“港台音乐都是垃圾”。说到当年最火的话题“超级女声”时,郑钧很不以为然,表示“很难理解,不是这世界疯了就是我疯了”。他说,“我没有变是大家变了”。消声已久的歌坛前辈突然表态,惊到了蠢蠢欲动的选秀歌坛。到了2007年9月,郑钧推出唱片《长安长安》。那张专辑里,传唱最广的一首歌叫《私奔》,这首歌与韩寒的一支单曲同名。同一年,曾经痛斥“超级女声”的郑钧成了同档节目“快乐男声”的评委,韩寒讽刺他“做婊子立牌坊”,郑钧嘲笑韩寒自以为是“会开车的鲁迅”。
此后,郑钧再也没出过专辑。
四年后,两人在演员赵子琪的婚礼上相见,互干了一杯酒,相视无言,冰释前嫌。“我们现在是朋友,我挺欣赏韩寒。”郑钧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两个曾经的叛逆少年,变成或正在变成中年大叔,以他们为偶像的两代人也告别了青春期的愤怒和反叛。
这些年里,何勇得了抑郁症,他不再是那个穿海魂衫、戴红领巾在香港红袋体育馆高唱“姑娘漂亮”的帅小伙。他已经喊不动了,有了孩子,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
张楚因在1997年专辑《造飞机的工厂》失利,自闭了8年,打打零工或什么也没干,只研究天文学和量子力学。后来,他出现在音乐节上,却频频忘词。
窦唯隐匿于人群,媒体却不断消费他的潦倒。他坐地铁,人们说他发福、邋遢,他回应了一句“清浊自甚,神灵明鉴”,再无音信。
现实生活把理想主义者消磨成普通人,让他们倦于解释和呐喊。
只有郑钧的好友汪峰还坚持着歌手身份,且和媒体冲突不断。今年6月,他的工作室发表《如果没有汪峰,大陆乐坛尽失半壁江山》一文,于是有人拿出了9首他与郑钧相似的歌名,调侃汪峰的另一半是郑钧。只有郑钧理解他,在被媒体反复问到时,他说:“大家都不容易。”
如果20年前,郑钧面对这个问题,他会暴跳如雷。那时媒体对郑钧的印象是“难搞”。一旦出现不愿回答的问题、不愿配合的环节,郑钧时常掀桌走人。“那时我有很多敌人,互相拿情绪攻击对方。跟工作人员、媒体、谁都过不去。”
那时,他对生活充满困惑与愤怒。“最大的拧巴是对自己有一种怨气,因为特别得不到满足。”
郑钧7岁半时,父亲离世。长兄如父,但哥哥郑鹏对郑钧的管教是,把他打到了18岁。郑钧有时被打得满脸是血,8岁就想过自杀。“他把我打得对社会很怨恨,觉得生活对我不公平,我也得对生活不公平。”
1992年,为了去美国留学,郑钧从大学退学回家。他消失了一周,回家后给哥哥弹唱了两首歌,《赤裸裸》和《回到拉萨》。在哥哥的支持下,郑钧放弃留学,带着仅有的800块钱,找到黑豹乐队的经纪人“四哥”郭传林,一个人去北京做歌手。
那段时间,他睡过大街,也曾借住在朋友家,整天吃方便面和煎饼果子。他还会花两个多小时,找经纪人蹭饭或借钱。
两年后,红星音乐社发行了郑钧的第一张专辑《赤裸裸》。这一年,魔岩三杰推出了窦唯的《黑梦》、何勇的《垃圾场》和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他们甚至把演唱会开到了香港红勘。这4张专辑,构成了中国摇滚乐坛的黄金1994年。这4位摇滚歌手的经典之作,也停留在了这4张专辑,难再超越。
27岁的郑钧成名了。那时,捧红一个摇滚歌手就像现在的“互联网+”项目找到投资人一样,迅速而狂热。
他的女歌迷冲进后台,掀开裙子让他在大腿上签名。声色犬马的生活持续了10年。“少年得志,出了点名,以为跟姑娘们一起就是快乐自在。那时候也有快乐,体会到一种自由的状态,因为从小有压力,什么都不能干,成名后好像什么都能干,没人管得了我,但最后你发现是被欲望和痛苦管理的。”
成了明星的郑钧依然不满意生活,“生活就是这样吗?只能这样吗?”他充满愤怒,因为他总是达不到期许的幸福。“当时的期许无非是买点这个、买点那个,总想着我今年要挣多少钱,但是给自己的物质目标达不到,10年都是这种状态。”
但那时,他的音乐洒脱自由。“欢乐我留不住,绝望又说不出,随便随便我说我对一切都不在乎。”可他找不到自己的幸福。“最大的悲剧是从小不知道快乐、自在去哪了,没有人教给我们,我们的教育只有知识,没有智慧。”就像他在歌里写的:“从前你教给我的是压抑,现在却讲解放我自己,我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只听见你说难得糊涂”
有段时间,他天天和朋友去酒吧喝酒,从下午玩到早上。但对郑钧而言,这种自由是一种自毁状态。“当时天天喝大酒、混,以为可能摇滚歌手就得这样生活。”娶妻生女也没能改变他的生活状态。“我以前是个很纠结的人,看着父辈他们为孩子默默奉献,太苦了,我觉得我要做一个自私的人,自己活得高兴就行,绝不把自己一生奉献给孩子。”
郑钧自己开了个酒吧,交由当时的妻子孙锋打理,但这让他的生活更加脱序。总有人凌晨叫他喝酒,也总有姑娘投怀送抱。这些都发生在孙锋的眼前。直到有一天,孙锋提出离婚。
两人是大学同学,“我认为离婚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她提出来后我受不了。”他说。之后他净身出户,发现自己连话费都不会交,第一次自己取钱就因为按错密码,被吞了卡。
“之前大部分时间,我都觉得我是这么牛×的人,但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原来是如此糟糕的一个人。”2009年郑钧彻底改变,他开始修行藏传瑜伽,和现在的妻子刘芸相恋。其实,从郑钧第一次见到刘芸,他就开始改变自己。恋爱一周后,他剪掉了标志性的长发。他形容刘芸是“烈日当头,四季如夏,令伤感无法招架”,他不再悲观、愤怒,也丧失了一部分创作敏感。
2010年,常说自己“演不了”的郑钧娶了演员刘芸,一下子就被治服了。郑钧从没遇过比他还暴脾气的女孩,他被光着膀子赶出家门,家里东西砸来砸去,墙也被砸出一个洞。郑钧开始学会忍让。他把妻子当成修行。
他和刘芸成立了一家动漫公司。为了给动漫公司引资,他在一个投资人聚会上遇到王功权,两人聊了一晚上西藏,没提一句钱的事。第二天,王功权带他去见了洛桑活佛,他们在清华西门的筒子楼前聊了10分钟。之后郑钧参加了一次活佛的闭关,三天后他走出来,郑钧觉得自己找到了心灵导师。
那时,他迫切地寻求改变。“再不改变就要死了,长期喝大酒,每天夜生活,人已经亚健康得太厉害了,长期小病不断。身体不舒服,内心也不快乐。我需要它来治疗自己。”
修行前,他的困惑是:“怎么才能不这么痛苦和烦恼?怎么能控制自己的人生?”以前的郑钧是一匹脱缰野马,一辆无法驾驭的车,“今天的我会唾弃那时的我。自私、没有责任感,天天骂骂咧咧。”
练了6年藏传瑜伽,他觉得找到了最初困惑的答案,学会放松。“放松就是允许发生。”他变得平静温和、可以忍耐。“如果飞机晚点8小时,以前我会把飞机拆了,现在看看书吧。”这个曾经公开表示“不喜欢《桃花朵朵开》”的摇滚歌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小苹果》挺好,超女也不错。”
2013年,郑钧参加湖南卫视的选秀节目《中国最强音》,和章子怡、陈奕迅、罗大佑一起做导师。6年前,《快乐男声》邀请郑钧两年,他参加了,最后却因为和杨二车娜姆在现场吵架告终。而这次郑钧很快做出决定,“给的钱挺多,主要是罗大佑去了。”因为剪辑粗糙、音响差,第一期节目恶评如潮,章子怡在后台哭了,但郑钧忍了。
现在,他已经学会配合媒体,能连续6小时接受不同媒体的采访,即使嗓子沙哑,也能安静地坐在桌角重复千篇一律的回答。他也愿意摆出各种姿势拍照,摄影记者可以让他跳进泳池,也可以让他席地而坐。“我就是干这个的,来吧。”他的配合让摄影记者意外。
今年郑钧48岁了,歌迷会在他妻子刘芸和姐妹们的合影中发现郑钧。这些姐妹淘热衷举办主题派对,她们穿着印度服装拍照,郑钧突兀地被围在中间,但他尽力配合。“因为我在圈中没有好友,所以她的朋友就变成我的朋友。”
郑钧也和别人的男友、丈夫坐在一起,呆看着手机,等女孩们换装、自拍、合照,“20年前,如果我遇到她,会扭头就走。这简直是神经病行为。”
如今,一个“互联网+”的商业项目更像是歌手郑钧的工作。“合音量”是一款音乐创作App,投资人是他的朋友。人们可以在这个平台上发布原创作品,也可以合写一首歌,他制定了自己的版权分配规则:词曲作者和编曲各占30%,歌手享10%。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唱片行业已经死了,现在只有歌手行业。通过电视节目、演出,歌手可以过得很好。但音乐行业还有词曲作者和幕后编曲,他们没有获利机会,互联网革命就是用合理的方式分配利益,这是我的发明。”
他也知道如何协调团队,争取让每个人都过得舒服。他几乎不批评团队,也不生气,他会给员工比期许更高的工资。他不再以自我为中心,“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的快乐幸福很重要,如果你没能帮到别人,有一天你会自责。”去年生日,他许愿希望能给别人带来点好处。“真正活得开心快乐的时刻,是给别人带来快乐。对别人的生活有一丁点好处和帮助,就有点意义。”
他一再强调这个互联网产品的独创和意义,“最重要的是,你发明了一种东西,让生活更有意义和价值。最伟大的是创意,不是资本。他们给我投资的时候,我都没有计划书。互联网这个行业真好,居然是这样的。”
投资人孙陶然在飞机上听到郑钧的计划,当场便决定投资。在投资人的催促中郑钧完成了合音量项目。现在他比筹备动漫公司时还要忙。
他说自己的偶像是乔布斯。“美国的互联网思维是,我有一个伟大的产品,大家来用吧。中国的互联网思维是,我这里有便宜,大家来占吧。我干的也是。”投资方拿出100万奖金,向全民征集一首“互联网+之歌”,“以前写一首歌能有100万吗?”郑钧说。
和同时代的摇滚歌手相比,郑钧改变得最彻底,几乎和年轻的自己判若两人。现在的他也最符合世俗意义的成功。
他懂得财务投资,见过不少投资人,还做过一些项目的天使投资人。他开过酒吧,做过唱片公司,还建了160亩的农场。2010年,他成立动漫公司,投资了一部耗资5500万美金的动画电影《摇滚藏獒》。郑钧也有了自己的名片,上面印着“董事长”。
这部动画电影他做了5年,至今也没有公映。“我交了很多学费,如果现在做成本能便宜一半。”他试过很多不同的编剧和导演,最终请来《玩具总动员》的导演。动画片做到后期,资金又出现问题。原来答应的一个投资方,临近签约又决定离开。
他的歌手身份越来越模糊。沉寂的这8年来,郑钧写过上百首歌,但他毁掉了其中的80%,他总觉得不够好。他只发布了两支单曲《作》和《风马》。
去年,郑钧配合着单曲《作》的发表做了一轮宣传。而今年,《风马》则直接发布在合音量上。作为今年青海卫视的代言人,郑钧也用《风马》换取了1600万元的广告资源。
这两首新歌没能让歌迷惊喜。有人评价郑钧,以前的歌是倾诉,现在的歌是说教。因为痛苦容易共鸣,幸福难以分享。现在,他总想着帮助别人,也想把自己的价值观传递出去。就像他在《爸爸回来了》总想教会儿子什么。他教儿子骑自行车,想告诉他要勇敢;他带儿子去录音棚,希望他能对摇滚有点感觉,他也希望北京长大的儿子能喜欢西安菜。
和其他明星一样,他也在电视上展现着自己拙劣的生活技能,他的厨艺会让岳父频频摇头,不过黑暗料理却是真人秀节目中颇受欢迎的看点。
他也和大多数接近50岁的父亲一样,在安稳的生活中,开始对儿女有牵绊,脆弱又不愿承认。几乎从不和媒体交心的郑钧,在一次访谈节目里哭了,因为他听到远在美国的女儿说:“我比你想象的更爱你。”
但他总想在儿子面前做个严父,当儿子对他说“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时,郑钧没有表情,近乎下意识地说:“咱俩将就一下。”面对儿子十万个为什么的提问,他用沉默作答。
《爸爸回来了》为郑钧圈了一批“大叔控”的女粉丝,她们喜欢郑钧身上依然存在的直接,而她们管这叫“萌”。这多少让老歌迷有些不适应。他曾经目光如炬的眼睛下长出了眼袋,仰着的头已经渐渐垂下,嘴角已经没有了张扬,取而代之的是客气的微笑。那个放浪形骸的摇滚青年已经不再。
参加《爸爸回来了》时,郑钧把家里挂上了“合音量”的宣传海报,连厨房也贴上着宣传纸牌。栏目导演对郑钧说:“你知道你省了多少广告费吗?”
21年前,他唱那个他不愿接受的社会:“用自由换回来沉甸甸的钱,以便能够跻身在商品社会”。如今他与商品社会握手言和,关系融洽,心灵也格外自在。郑钧摆弄着手腕上的两串手串说,“商品社会,我从来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