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能折腾啊

2015-10-22 02:42王开岭
广西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丁玲

王开岭/著

她们眼神急切、身体发烫,举着各种和生命有关的三角旗、标语、口号,她们轻易就上街游行,就离家私奔……她们不停地移动,不停地搜索,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移情别恋只是其中一部分。她们像疯子一样活着,做这做那,不知疲倦,和各种强大的事物较劲,她们追逐时尚乃至自己成为时尚。她们要么生命短急,要么长寿得惊人。她们要么死于爱情,要么死于信仰,只有很少的人死于光阴。

——题记

1

作为生命场,动荡而散漫的民国属于大时代:一是体量和容积大,像间大客栈,虽简易粗陋,但它能收留各种精神、主义、信仰、叛逆事物和流浪人生的投宿,这与主人的胸怀和开业理想——即制度容积有关,也与乱世机遇有关,威权殆,则江湖盛。二是自由度和活跃度高,它刚捣毁一个大东西——几千年帝制和规仪,而新秩序未夯实,盲区和空当多,天然机会大,仿佛一幅白纸,一幅化浆新生的纸,它鼓励一切涂鸦,任各路笔墨恣肆凌舞,它激活生命能量,从生理到精神,都怂恿实验和出位。

故百年之后,我们发现,民国画卷上的人物肖像和生涯速写,其丰富性和精彩度,其性情魅力和精神道场,它所充胀的生命理想主义高潮,史无前例,令人叹羡。别的不说,且就女权、人性解放、婚恋自由等世俗意志,且就生命气象和格局——张謇的盛大,章太炎的浩荡,陈独秀的激扬,张竞生的狂狷,李叔同的清澈,沈佩贞、余美颜们的澎湃,吕碧城、郑毓秀们的明灿,唐瑛、孟小冬们的婀娜……你都会感叹,如今的生命标本太单调、太黯然了。

整体上,民国人物身上有着一种江湖气和刺客精神,其灵魂里有一股酒意,自由与反抗,乃其主旨。尤其对腹有诗华的年轻男女来说,有两件事最让生命沸腾,甘于为之憔悴、为之献身。此两件事,一个是革命,一个是恋爱。其实,也是同一件事,恋爱也是革命,革命也是恋爱,双方的要义和内在的“质”都是自由,都是冒险与极致,都是浪漫与迷狂,都是让生命血脉贲张、汗流浃背的活儿。

看看他们的举止吧——

1924年11月7日,俄国“十月革命”纪念日,上海《民国日报》同时刊出了三则启事:“沈剑龙与杨之华解除婚姻关系”“瞿秋白与杨之华确立恋爱关系”“瞿秋白与沈剑龙结为好友关系”。当天,瞿杨婚礼举行,另一位男主角亲临祝贺。

这样的复杂关系和昭告方式,惊世骇俗。

他们要的就是惊世骇俗,不仅于风花雪月,于社会事业亦如此,他们都是时髦的革命派,是红色舞蹈家,是乌托邦信徒。他们的理想,坚定而自负,疾厉而绝对。

时间追溯至数月前——

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学生,美女兼才女的杨之华,与自己的老师瞿秋白互生爱慕,瞿老师刚刚丧偶,杨同学已为人妻人母,夫君沈剑龙乃浙江名绅沈玄庐之子。暑期,之华回萧山老家,秋白如影相随,是日,剑龙受邀来谈判,谁知,这对逻辑上的情敌,竟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尔后,三人又移师沈家,煮酒纵论,秉烛诗酣,终于,一款最新潮的“铁三角”铸成,便有了《民国日报》那一幕。

秋白的篆刻功夫了得,甚至临刑前也有敌营中人慕名求章。婚后,他对她说:“我一定要把‘秋白之华’、‘秋之白华’和‘白华之秋’刻成三枚图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离。”

九十年后,这场恋爱被拍成了一部唯美的偶像派电影:《秋之白华》。其中,男女主角被饰演得像舞场上的一对蝶伴,凌波微步,如梦如幻。爱情是酒,革命也是酒,都让人沉醉、晕眩、神情迷离。

是啊,革命,没伴侣怎么行呢?没有桃花何来春意?荆棘丛中,若无蜂蝶,沿途必然荒凉枯寂,磕绊出的一定是粗粝硬伤,难看极了。那样的路,无人愿走。

在郑超麟老人的回忆录里,我们可以领略张太雷、蔡和森、向警予、彭述之、罗亦农、诸有伦、李一纯、王若飞、颜昌颐等政治青年的恋爱史,其炽热一点不亚于徐志摩、戴望舒、郁达夫、张爱玲、石评梅等文艺纯情派,那些眼花缭乱的情蕾绽放、枝蔓缠绕的人物关系,堪称瑰丽和绚烂。这一点,多少出乎意料,我们习惯了他们雕塑般的庄严,早早认同了其事业和享乐无关。事实上,他们一点没忽略自己的性别,在血与火的间隙,他们和她们捉对嬉戏,一点没委屈自己的激情。他们有着完整的灵与肉,对二者的消费需求,同样旺盛。

革命和恋爱,这两样东西,确能拿来当饭吃、当命抵的,既安之若素,又轰轰烈烈,既是生命能量的相互转化,也是彼此的成全和抚慰。

当然,这都是苦差事。

他们恋得脸色苍白、遍体鳞伤,就像刚从战场撤下的士兵。爱情需要牺牲,正如革命需要牺牲。他们爱着爱着就病倒了,就被捕了,往往头一天还在热恋,第二天就上了刑场,化作了坟头。

正应了那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该励志版本,今人看来也许夸张,但那时,确乎如此。当然,在价值观上,也会有人另择版本,比如爱情至上,牺牲其余。总之,或为政治抛头颅,或在牡丹花下殒,而死于光阴或疾病,多少显得窝囊。

贫苦子弟闹革命,是简陋意义上的造反,是为了吃饭和活命,是纯物理的,其投奔的也是革命实体,即政治书上的“土地革命”。知识青年则不然,他们是“苏菲娅”和“娜拉”的中国拥趸,他们扑向的是人生意义的革命,是精神和艺术向度的革命,乃受了那种叫“小布尔乔亚”或“罗曼蒂克”的分泌物之驱使。

回看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小说,处处是“娜拉”们的身影,处处是“恋爱加革命”的青春模型,那些着火的情欲,像中了魔的飞蛾,四下突围,而撞上的多是“革命”:逃婚会撞上革命,私奔会撞上革命,失恋会撞上革命,苦恼、抑郁、孤独、叛逆、女权——最终多会被“革命”揽入怀中……你很难说清,是革命抵达爱情,还是爱情暗通革命?谁绑架了谁?谁诱惑了谁?恋上一个人、恋上一种主义,献身一个人、献身一种主义,其情形、原理和轨迹皆酷似,皆需同样气质和基因的人去轰轰烈烈地完成,就像一部戏对演员们的要求。

背叛一个人,即背叛一种人生。爱上一个人,即爱上一种人生。

《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动摇》中的孙舞阳,《家》里的觉慧……精神意义上,他们都是“新青年”,其青春起点,都是对“旧”说不:对“旧社会”说不,对“旧人生”说不,追求新活法,对旧安逸做颠覆性抗议,于是,便有了逃婚、弃学、离家,甚至上街、游行、集会……

“新世界”“新生活”“新女性”“新青年”,是那代人共同的情人。在所有爱的事物中,这是最抽象的,也是最忠诚、最牢固的。

2

情与欲,窖埋了几千年的酒,终于启坛了。

所以,拼了命地爱,马不停蹄地爱,分分秒秒地爱……这其中,女人比男人更敢爱,更果决,更裸真,更惊天动地。

看一个被“革命和爱情” 搞得神魂颠倒的女青年的故事吧,她叫蒋冰之。

1922年,蒋冰之偕闺蜜王剑虹一起逃婚来沪,就读于陈独秀办的平民女子学校,后经瞿秋白介绍入上海大学中文系旁听。此时,学生中流行改名,她就从随意翻开的词典中拣出了两个字:丁玲。

瞿秋白的情事上述已有交代,巧得很,丁玲也迷上了这位老师,但老师告诉她,自己要结婚了,女方竟是她视为手足的难友——王剑虹。这份打击可想而知,凄惶的她逃回老家舔伤去了。

很不幸,半年后,王剑虹染病去世,得的是和老公一样的肺结核。瞿秋白致信丁玲说,“自己的心也随剑虹而去”。但很快,他又被新爱点燃了。

瞿是燃烧型的人,和爱情一样,他的性命也燃烧得很快。十年后,这位长衫书生,像散步一样走上刑场,见一处草坪,凄然道:“此地甚好。”死后,余下一叠饱受非议的纸——《多余的话》。

瞿秋白给了这位小妹一句点评:“冰之是飞蛾扑火,非死不止。”

他说对了。

在爱的火焰前,丁玲就是飞蛾。

女友的葬礼后,惆怅的丁玲流落北平。在这儿,她的好友是青年作家沈从文和《京报》副刊编辑胡也频,并遭遇了后者的狂热追求。俩人于1925年秋同居,对这位比自己小一岁的男人,丁玲后来说:“我不否认,我是爱他的,不过我们开始,那时我们真太小,我们像一切小孩般用爱情做游戏……我们日里牵着手一块玩,夜里抱着一块睡。我们不想一切俗事,我们真像是神话里的孩子们过了一阵。大半年过去了,我们才慢慢落到实际上来,我才看出我们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被一般人认为夫妻关系的。”(《不算情书》)

清贫窘迫、时常断炊的日子里,丁玲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某日,看了一部叫《空谷兰》的电影,忽生当明星的念头,并给某大导演写了封心急火燎的信。很快,她跳上开往上海的火车,闯荡电影圈。可惜,这个圈的复杂和浑浊,远非她能承受,携一腔悲愤,她折回北平,一口气捧出了处女作《梦珂》,这是一个少女想当明星却受骗的故事。

“梦珂”,源自瞿秋白对王剑虹的爱称,法文意为“我的心”。

一鸣惊人,她成了新锐女作家丁玲。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丁和胡想赴日留学,找了个日语老师冯雪峰。冯相貌平平,但睿智成熟,尤其他指点江山的激情,在丁玲心里刮起了风暴。这场风暴,一生都未落定。

冯到上海,丁也到上海,胡也到上海。其间,三人共栖于西子湖畔,度过了一段友情蜜月。

他们的关系,在友谊、同志、爱情之间飘烁。

她不歇的爱,在恍惚、冷藏、爆发之间流浪。

1931年2月7日,胡也频、柔石、殷夫、李伟森、冯铿在上海龙华司令部罹难,史称“左联五烈士”。

喋血事件后,丁玲正式将生命与政治维系在一起,她成了中共党员,做了“左联”党团书记,当了机关刊物《北斗》主编。

之后,史沫特莱采访丁玲,一个叫冯达的翻译出现了,这是个有着女人柔情的男人,他们同居了。1933年5月,丁玲被当局拘捕,而冯达有“叛徒”嫌疑。至此,她气喘吁吁的短跑状的情恋生涯结束了。

1942年,陕北延安,丁玲与小自己十三岁的陈明结合,这是她人生最后的伴侣,他温暖了她四十四年,他们的大半光阴,在批斗、流放、牢狱中度过。

许多年后,丁玲这样概括自己的情史:我最感谢的是陈明,最纪念的是也频,最怀念的是雪峰。

“我真真的只追过一个男人,只有这个男人燃烧过我的心,使我起过一些狂炽的欲念,我曾把许多的生活幻想放在这里过……我痛苦了好几年,我总是压制我。我用梦幻做过安慰,梦幻也使我的血沸腾,使我只想跳,只想捶打什么,我不扯谎,我应该告诉你,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这个男人是你。”

“我尤其当有着月亮的夜晚,我在那些大树的林中走着,我睡在石栏上从叶子中去望着星星,我的心跑到很远很远,一种完全空的境界,那里只有你的幻影,‘唉,怎么得再来个会晤呢?我要见他,只要一分钟就够了。’这种念头常常抓着我,唉,XX!为什么你不来一趟!你是爱我的,你不必赖,你没有从我这里跑开过一次,然而你,你没有勇气和热情……你没来,没有在我想你的时候来……”

“虽说我自己也是一天一天对他好起来,总之,我和他相爱得太自然太容易了,我没有不安过,我没有幻想过,我没有苦痛过。然而对于你,真真是追求,真有过宁肯失去一切而只要听到你一句话,就是说‘我爱你’!你不难想着我的过去,我曾有过的疯狂,你想,我的眼睛,我不肯失去一个时间不望你,我的手,我一得机会我就要放在你的掌握中,我的接吻……”

这些滚烫的话,都只说与一个人,冯雪峰。

这些信,后来被以《不算情书》为题发表。

有学者赞叹这些絮叨:“这可能是中国女性最赤裸的自白了。但没有一点肉麻和卑污的感觉,被她那纯洁的虔诚的情思所牵引,读着她遍历那哀欢交织、凄艳卓绝的精神历程。在两性关系上,虽然不够严肃,可是在爱情上却十分认真和炽烈。”(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

迎接丁玲的,是残酷的理性。他拒绝了她,他已有妻室。但理性不是冷淡,他和她的情谊,绵延了一生。1957年,俩人的命运,又由一项罪名牢牢维系在一起:“丁玲、冯雪峰右派反党集团”。

1986年2月7日,大年初一,丁玲在病榻上迎来她最后一个春节。清晨,窗外响起一连串的鞭炮声,连日闭目的她,突然睁开眼,说:“雪峰就是这个时候死的。”

这是怎样的刻骨铭心。

不只是丁玲,民国红粉中,还有陈衡哲、庐隐、萧红、冯沅君、陆小曼、凌叔华、王映霞、陶琴熏、毛彦文、蒋碧薇、梁白波、唐瑛、周璇……

她们真敢爱啊,爱得纯粹、辛苦。

她们像疯了一样活着。她们是一种花,只开在民国。

站在21世纪的山峦上,回首民国那片沸腾的爱情雨林,实难确认,在人性、情欲、苦乐上,在生命的原矿和真相上,我们比之占有得更深广,挖悟得更透彻。我们拥有时间的制高点,却不曾有生命的制高点。

如今,瞅着那些年迈的照片,那些庄肃平静、德高望重的模样,我们很难相信,许多年前,他们竟有另一种状态,一种迷离的发烧状态,眼神饥渴,身体发烫……那惊讶,像看见一个食草动物竟然吃肉,像发现了父母早年的情书,甚至是给陌生者的。

原来如此。原来他们曾活得那么野,那么放肆,曾心跳得那么快,像诗,像兽,像带着火苗的醉汉。他们的隐私曾那么多,那么美,那么惊心动魄,甚至夹含粗秽和贪婪……他们追慕时尚、创造时尚,直至自身成为时尚。他们不是我们的历史,他们是我们的未来。

然而这一切,都将于50年代结束。他们的旗帜,被收走了,包括西服、雪茄、旗袍、口红、高跟鞋,都将尘封至死。他们突然不哭了,不闹了,不疯了,不痴不癫了,他们突然安静下来……那安静,就像海底突然游来一条鲨鱼。他们投降,向自己的生命告别。此后,他们将换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此前永远想不到的人。

这记转身,被一个人比喻成“时间开始了”(胡风)。当然,不久他们即明白,这不是开始,是结束。

3

那年头,显然对男人的欲望更偏袒一些。

仅婚史,胡兰成就有五次,陈独秀四次,顾维钧四次,叶浅予四次,郭沫若三次,郁达夫三次,徐悲鸿三次,张恨水三次,梅兰芳三次……而革命志士兼国学大师黄侃,据说娶过九位女子。

他们脚踩两只船,一是老社会、一是新时代,一是旧俗、一是新潮,并从两条船上都偷得了好处。“民国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也许是新旧更迭、中西碰撞的档口,陈世美或小三并非令人不齿的角色,那时代的人反而显得开放与包容。五四时代的作家将爱情视作突破口,用爱情之名向旧时代挑战,按照苏雪林的说法,“五四后,男学生都想交结一个女朋友,哪怕那个男生家中已有妻儿,也非交一个女朋友不可。初说彼此通信……不过久而久之,友谊就变成恋爱了。贞操既然是一个封建的东西,应该打倒,男女同学之间随意乱来,班上女学生,多大肚罗汉现身,也无人以为耻。他们的‘情’是从身体里爆发出来的白热的冲动。”“杨步伟在《杂记赵家》中提到:那时还有一个风行的事,就是大家鼓励离婚,几个人无事干帮这个离婚,帮那个离婚。首当其冲的是陈翰笙和他的太太顾淑型及徐志摩和他的太太张幼仪,张其时还正有孕呢。”(杨萍《民国男人范》)

他们既坦然享受旧社会的“男权”,又火热拥抱新时代的“女权”。他们从“原配”身上索取旧式女子的义务和忠贞,有意无意消费着“三从四德”,又在新女性这儿领受红颜知己的蜜饯,申请开放与自由带来的灵肉犒赏,可谓跨时代的双重福利。从胡适、郭沫若、郁达夫、胡兰成、梅兰芳到孙中山、蒋介石、张学良、李宗仁,莫不如此。

而且,新旧女性皆对之宽容有加,甚少苛责。所以,很多男人都被自己的时代宠坏了,他们不断地迎娶新人,甚至在不辞旧之下迎新。

有人折腾,就得有经得住折腾的人,就得有像碉堡一样抗得住炸药的内心,若此,那折腾才不会变成彻底的破坏性能量,那些肇事者的人生质量才得以保全,才能降低消耗,不至于元气大伤。

没有张幼仪的理智和大度,徐志摩的诗意人生不会如此流畅,这位后来的女银行家的独立坚忍和事业辉煌,多少抚慰了一下世人的怜惜,也替负心汉抵消了些许骂名。纵观诗人一生,最让人羡慕的,并非他如何浪漫,而在于他遇到的每个女性,都如此优秀。这家伙运气太好。

没有江冬秀这个贤惠的旧女子,胡适的新锐人生是否还能根深叶茂?唐德刚在《胡适杂忆》里说:“有几个人能体会到,他是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里,‘三从四德’的婚姻制度中,最后的一位‘福人’?!”“他那‘较好的一半’是死心塌地的‘相夫教子’,为他而生存,为他而服务;使他在学问上、事业上,横冲直撞,而无后顾之忧!我就不相信胡适之先生一辈子伟大的成就,与他这个幸福的、无后顾之忧的家庭生活,毫无关系!”

面对男人的任性、挥霍和撒娇,她们显示了一种母仪的力量,一种宽阔的温情。

这不仅仅是忍让与牺牲,还有美德。她们哺乳了自己的男人。

她们显得“传统” “保守”,却不是时代的对立面,相反,她们成全了时代的弄潮儿,成全了枕边人的某些“特质”,保障了他们的生命活跃,并以此襄助了自己的时代。在那些彩虹般的才子佳人折子戏里,她们是沉默的大多数。

反之亦然,女子的“折腾”,那些激情飞舞的簌簌红粉,也需要一种稳重的男性平台来承接和收纳,那些情迷意乱的缤纷冲动,也需要一种宽厚的胸怀来成全和缓冲。于是,一种男人类型出现了,他们和她们,庄重和妖娆,组合出了另一种人生景观。

近读杨萍写的一本书,叫《民国男人范》,也许缘于性别立场,作者从那些显赫情事中录取了一组特有范儿的男人,即在情场大挫败大纠结面前仍不减情义的“好男人”,较之徐志摩、郭沫若、胡兰成这等性急而薄情者,他们有一种别样的“稳”和“厚”,和大环境相比,堪称另类。

比如王庚,毕业于清华,曾留洋美国,与后来的二战名帅艾森豪威尔同窗,虽披戎装,但性情温谦、为人敦厚,在陆小曼与徐志摩的那场世纪浪漫中,在整部剧情里,他太安静、太淡定,乃至在后世记忆里,他的戏份几乎被挤掉了。

但他成全了自己的女人,和所有人的尊严。

“1925年底,王赓与陆小曼解除了维持四年的婚姻。分别时他对小曼说,从此愿以兄妹相称,以亲人相待。1926年,徐陆在京成婚,王赓送去一份厚礼,并对徐说:‘我纵和小曼离了婚,内心并没有什么成见。可是你此后对她务必始终如一,如果你三心两意,给我知道,我定会以激烈手段相对。’”(《民国男人范》,以下引文皆出自本书)

“宋子文当财政部长时,组建税警总团,邀请王赓担任总团长,并授予他陆军中将军衔。1931年,王赓出任警卫军第二师独立旅旅长时,从报上看到了徐志摩飞机失事的消息,他马上赶到北京,看望因此大病不起的陆小曼。后来,他又向陆母表达了与陆复婚的意愿。”

这位武人,内心是个绅士,是个君子。

他爱一个女人,却送别了她。和张幼仪一样,他的举止,部分抵御了世人对肇事者的不良评价,给对方的浪漫增添了正当性与合法性。

他是一个浪漫故事的最大养护者。遗憾的是,它始终被说成是别人的浪漫故事。

记忆,竟如此浮躁、势利。

再如陈西滢,这位大学者给后人印象不佳,是因被鲁迅那支笔狠狠骂过,而事端是他受不了心上人被对方奚落。他爱的人,也是当时人见人爱的才女凌叔华。

“据说凌叔华的相貌不仅男人喜欢,女人见了都喜欢。来华的泰戈尔见到她,也满心欣赏,对陪在一旁的徐志摩说,她比林徽因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视包括徐志摩在内的蜂飞蝶舞,凌叔华选择了博学木讷的陈西滢。

1926年7月,俩人在北京欧美同学会结婚。

“凌叔华是很有些‘小资’的女人,朋友评价她是‘一个生活于梦幻的诗人’……陈西滢想不到,给他婚姻几乎带来毁灭性打击的这个人,来自他热爱的英国。他叫朱利安·贝尔,是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侄子,1935年来武汉大学任教。”

“朱利安到武大当天就拜访了陈西滢,晚上他写信给母亲:‘整个下午我都和文学院院长一家呆在一块。我们谈话的方式很自由——简直是内地的剑桥。’客人有空就往院长家跑,院长公务忙,渐渐,陪他聊天的就只有女主人。他们都擅长文学、绘画,聊得很投机。”

事情就这样起了变化。

“她是那么喜欢见到这个热情、浪漫的小伙子,虽然她比他大了八岁。事实上,朱利安在热恋凌叔华的同时,还与另外的女性关系特殊……他们激烈地争吵,朱利安却认为自己可以同时爱其他人。这种情爱观让凌叔华很绝望,到了1937年,俩人的事在武大已沸沸扬扬。”

陈西滢呢?很冷静,和妻子做了次长谈,提出三种方案:一、协议离婚;二、不离婚,但分居;三、结束不正常关系,回归家庭。

凌叔华选择了回家。

朱利安回国,陈西滢亲自主持送别会。

“但事情未结束。朱利安回国途经香港,凌叔华正在广州,他们在广州见面后,又去香港共度了几天。陈西滢知道了,他非常痛心,妻子辩称,是对方追到广州的。1937年3月16日,他给朱利安写了封措辞严厉的信:‘我感到很受伤害,你对我许诺说不会再给叔华写信,更不会再见她……我不知道,你会在把道德原则扔掉的同时,也把对朋友的诚信扔掉了。’”

“不知道朱利安如何看待这封信。不久,他不顾亲友反对,加入国际纵队赴西班牙。在马德里守卫战中,他死于法西斯的轰炸。有人把朱利安比作他那位著名的同胞拜伦,对这样一个以激情为生的‘唐璜’来说,亦不失为好的结局。”

1946年,陈西滢被任命为国民政府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驻英代表,一家人离开祖国。关于那段婚姻危机,陈的文字中从无提及。

多年后,女儿陈小滢在一本书里给了一个注释:“1968年,一本贝尔的传记出版了,我从小就以为他是父母的好友,因此买了作为生日礼物给父亲。过了几个月,我从父亲那里借回书来看,才发现了母亲和贝尔的事。有一天,我带父亲去郊外,顺便问起,他说书里的事是真的。我问当时为什么不选择离婚,他说,女性离婚是不光彩的。再问,他说:‘你母亲很有才华’,然后就不说下去了。”

他们平静地度过了后半生,堪称相濡以沫。

因为爱,所以包容。陈西滢并不懦弱,否则,也不会有和鲁迅那场交恶。

这也是个大男人。

和陆小曼一样,凌叔华也遇上了生命好搭档。

以上诸公,虽文武有别,但内里相似,都是心地特别厚实的男人,身上都有一股定力和静气,都受过良好教育,克制、内敛、理性、自律、温谦……兼备传统的君子基因和西方的绅士气度——中西合璧,这是民国特有的生命类型。在一个故事中,他们选择了割让和牺牲,从而把冲突降到了最小,他们用自己的优点弥补了对方的弱点,他们成全了别人,也完善了自己。同时,也保佑了这个故事在形象上的美感。

纵观民国知识分子的情爱生活,其主流是浪漫、放纵的,是激烈、喧哗和斑斓的,这与大时代释放的生命活力有关。尽管如此,它仍需要一种“镇定”来平衡,需要一种“庄重”和“老派”来辅佐,俨然压舱的那块静石,方不致在风浪中翻覆或太颠簸……正因此,民国才子佳人的狂欢,才有了足够的诗意和暖色,才有了被审美的底气和依据。借今话说,才有了正能量。

民国之阔大,是由“容”和“量”决定的。

民国之活鲜,是由多元的人和人生成就的。

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感谢那个时代,感谢他们一起参演的那个时代。

离开那个时代,那些浪漫、才情、狂想、欲望,不成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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