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虹小小说二题

2015-10-22 02:42虹/著
广西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长征女儿

翔 虹/著

烙在心底的记忆

二十四年前,我走出象牙塔,踏进滚滚尘世。如久居暗穴的冷水鱼,误闯汹涌大河,亮光刺痛了眼,急流忐忑着心。

报到那天,揣着介绍信,一路打听来到县城老街,在新华书店对面,终于找到工商分局的牌子。

外边刷着石灰,看上去蛮养眼。到里面才知道,这个土墙瓦房,年纪比破旧狭小的街道还老,檩条比我乡下祖屋的还朽。

跨入大门,有个像农家堂屋的大厅,摆几张旧沙发,三面各一间办公室。沿着连廊左拐,见另一幢房子并排着,只是被民房挡住,在街上看不到。两幢房子呈H形,看着都别扭。

局长看了介绍信,顺手放在桌子上,拍拍我的肩膀说,欢迎大学生来跟我们混。他的笑容,消去我不少失落。

更能减少失落感的,是免费服装。本来就没有像样的行头,崭新的制服便成为最爱,天天不离身。个子偏高,体重偏轻,留着板寸头的我,穿上统一尺寸的制服,活像稻田边立着的布假人,风一吹,衣如旌旗猎猎,常常引人侧目。

管理市场,人生顿时丰富。

每天早上六点半,我便开始在鸡鸭鱼肉间转悠。车声,人声,鸡鸭声,那些鲜活而透亮的声音,像一首杂乱无章的音乐,叩开一个夜晚沉甸甸的寂静。我在这些音乐中穿行,收两块钱的租位费,提醒商贩按行摆摊,别短斤少两。碰上理巧使横的,我这个脸皮薄,底气不足的新手,经常被呛得目瞪口呆,束手无策。

忙到八点多,松闲了一点,便逐摊寻找,买上等的猪肝粉肠,拿到小吃店煮粉。这恐怕是管理市场唯一的优越性了。

有时半夜三更就要起来,去抓给猪肉打水的屠夫。那时候,天还黑乎乎的,我们像一支神秘的游击队,悄悄地挺进屠宰场,潜伏在各个角落。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袭击”,我紧张而激动,心在激烈地上蹿下跳,似乎随时都会跑出胸口,双脚也在微微地打战,两排牙齿间断相叩,好像面临一场生死较量的战斗。等到一有动静,大伙立即冲过去,厉声呼喊,闻着臭味,踏过污水,顷刻间就将屠夫团团围住。于是争吵,辱骂,对峙,推搡拉扯。明晃晃的杀猪刀,滴着血,在屠夫的手上,闪过长长的夜空,宛如划过我的心间,恐惧和刺激,轮番涌上心头。待到气势一压过对方,我们便抬起整头猪肉,捡起注水工具,塞进边三轮车,拉到市场值班室处理。

后来办公地方成了危房,我们便搬到木器行边上的镇企业办上班。两层预制板楼房,一层是门面,二层八间我们全部租来办公,夏天,火辣辣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晒得晕死人。

这里情况复杂,晚上和午休时要值班。开始大家轮流,不知为何,很快变成了我的专职。那个前互联网年代,电视机都还是稀缺品,许多寂寥的夜晚,我一个人趴在窗口边,看昏黄灯光下荒芜的街道,听屋顶上飒飒的树声,数树丫上低哑的虫鸣,心里常常生出一种浮薄的陌生感。每天穿行在鸡鸭鱼肉间,这就是我的生活了么?我从众人膜拜的大学一路走来,来得如此匆忙,甚至来不及带走留在书桌里的那支笔,它孤独地躺在黑暗的角落里,像生命里的一个符号,又像一种命运的暗示,横亘在我的心里。

搬来后,我不仅下市场,还兼办公室打杂。烧开水,扫卫生,整内务,自己写稿子自己当播音员。夹壮而没有磁性的声音,每天像一条蝌蚪一样游荡在市场的每个角落。也奇怪,全城一千多个个体户,竟心安理得地承受着这噪音,无人抗议,也没有缠访闹访。打杂加值班,我每天都上班最早,下班最晚。反正光棍一条,来无踪,去无影,我无所谓。

那天中午,吃了碗榨粉,在闷热和噪音中,好不容易小寐一会儿。突然,楼下传来猛烈的擂门声。艰难揉开双眼,立马冲下去。

打开门,是分局支部书记,去年才从局长位子上退下来,大家背地里叫他老犟头。老犟头脸色通红,满头如银的白发一根根坚韧地挺立着,双眼炯炯有神,灿如星子。盯了我半天,喷出一股酒浪,冲我大吼:开个门那么啰嗦,当真又一个走关系进工商的愣小子。

我一下愣了,一个劲解释。他不听,嚷嚷咧咧晃上楼。掏出锁匙弄了好久,才打开办公室的门,“咣”一声关上。我在那声“咣”中抖了一下。

躺回锈迹斑斑的铁床,再难入睡。老犟头的一声吼和响亮的关门声,像一颗炸弹,在我的胸腔里翻腾,好像一忍不住就会爆裂开来。辗转中,我百思不解,怎么就让人看扁了!

人们去酒楼聚餐了,我开始埋头清理垃圾。热闹过后的会议室骤然空荡冷清,我放开了胆子,手上忙活,嘴里狂吞烂咽剩下的果饼。开会时眼睁睁盯了几个小时,尝都不敢尝,已经是忍到极限了。

忽然,老犟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小家伙,有几句话,不知你想不想听?

我心中一紧,赶忙转身,含颌垂手道,韦老,您说。

他说,你刚才泡茶犯了四个错误。

啊?!两瓣橘子从我张大的嘴巴里掉了出来。

老犟头慢悠悠说,你用手抓茶叶,先倒开水才放茶,沏茶时把杯盖扣在桌子上,而且每次添水后,总是让杯托对着自己这面,没有朝着喝茶的人。

其次,政府要贯彻落实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群众路线。在日常生活中不断扩大保险险种的试点范围,维护好群众的合法利益,让广大农户群众感受到政策性农业保险带来的实际利益。农民群众只有自己感受到这一政策带给自己的收益,他们才会慢慢理解这一政策,并且不断地去给身边的人宣传这一政策。

这四样都是不对的。他跨上前,拿起水杯和茶叶盒比画起来。

别以为大学生就厉害,要学的东西多了!老犟头撂下话,径直走出去。

望着他矮小干瘦的背影,我久久回不过神来。迷糊中猛打个激灵,顿时清醒许多。

我开始留意老犟头。知道他在新中国成立前是地下党通信员,倔拗,耿直,眼里容不下一粒沙,没什么文化,却经历过不少大场面。在那些硝烟弥漫的日子,老犟头是否经常装成小贩送情报,有没有靠飞檐走壁躲过敌人的搜捕,以怎样的毅力面对严刑拷打,保守党的秘密,我不得而知。

过了一年,在局长申请在先,仍未如愿的情况下,老犟头坚持己见,费了好大劲,让支部二十多个平均党龄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党员统一思想,并主动当介绍人,把我发展入党。

老犟头离休没几年就去世了。当时在外地,未能送他最后一程,每当想起,憾痛如波涛汹涌。

直到现在,我也没学会喝茶,更别谈对茶有研究。但泡茶四误之痒,却始终萦绕心胸。

一晃经年,许多人事已成云烟。那排H形瓦房,那间值班室,老犟头的白发和眼神,一直铭印在心。

父女俩的长征

虎年春节,我和十三岁的女儿经历了一件事,过后女儿称之为她的长征。直至今日,当时难忘之情形,仍然时刻萦绕在我的脑海,时日愈久,愈发凝成我心中一股诧异与欣怡交织的情怀。

大年初四中午,三家友人相邀到乡下的一位朋友家中拜年。

望着窗外嫩芽初绿、生机盎然的田野,看着饭桌边三个从小生活在城里的十几岁女孩,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问道:孩子们,你们敢不敢从这里走路回到县城?

这里到县城有多远?我女儿抢先表现出兴趣。

有十四公里呢,太远了。主人家急忙回答。

你们真的放心让我们三个小孩自己走回去吗?年纪最大的孩子觉得不可思议。

一时间,饭桌边的家长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走就走!我们不会让你们看扁小孩子的!还是我女儿,她第一个放下筷子率先站起来。看到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放出狠话,那两个姐姐扭头望了望自己的父母亲后,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声援。

每个孩子一瓶矿泉水,身上不带一分钱和任何干粮,只有其中一个拿着她母亲的手机。

她们就这样鱼贯而出,靠路的右边排成一列转出村口,我女儿穿着玫红色的衣服走在中间,特别显眼。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骤然一紧:自己这个提议合适吗?

是的,从现在起,我不仅担惊受怕地牵挂着自己的宝贝女儿,似乎也担心着两个朋友女儿的安危。

心神不宁地吃着饭,时常搭错线地闲聊。第五十分钟时,一位母亲终于忍不住拨打电话,知道她们已经走到乡街上了。

按这个速度计算,孩子们要走到县城,大约得四个小时。

我的心始终在一会儿后悔,一会儿自我安慰中忐忑着。如果她们来电话求援,我会立马开车去接她们!我暗下决心。

下午太阳挺大的,我们坐在屋子里都觉得闷热,穿着厚衣服走路的孩子们,一定是大汗淋漓。

女儿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呢?我的脑海幻想几十种她走路的情形,猜想着她所有可能的心态。

不知她们肚子饿不饿,脚困不困,水够不够喝,会不会在公路上嬉闹影响安全,甚至太累了干脆瘫坐在树下抱成一团痛哭流涕?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夜色渐浓,我倍感煎熬。

当一位母亲再次拨通电话,告诉大家明显感觉孩子们的声音比先前软弱无力时,我已经坐立不安了……

自从女儿来到这个世界上,她的第一声啼哭,就开始牢牢控制住我的心律。在她成长的四千七百多个日子里,我为生计四处奔波,与她离多聚少,经历了种种难忘的思念与牵挂。但是,这短短几个小时的滋味,别是一番,别样揪心!

她们走到县城了!这个消息终止了这段漫长的等待。我马上计算出,十四公里,孩子们走了三个小时四十八分钟。

天色完全黑了,我赶紧站起来举杯,大声地说:兄弟们,干!

重新见到孩子们时,感觉她们有一大堆路上的见闻,可是她们太累了,显不出兴奋,顾不上诉说。只是强调:是东方神起和SJ给了她们信念与力量,尽管路上碰到熟人三番五次想给钱让她们乘车回来,她们都信守承诺,一一婉拒,拖着起泡的双脚坚持走着。

接受家长给予的奖励时,女儿自豪地说:我们今天也长征啦!

夜已深,我仍然毫无睡意,辗转难眠。是的,三个90后独生女赢得了长征的胜利。作为父亲,在女儿用体力、耐力与自信步行在长征路上的时候,我分分秒秒都和她在一起。

那天,2010年2月17日,虎年正月初四,我和女儿完成了共同的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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