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文学与当下中国笔谈(之一)

2015-10-21 14:33张颐武徐勇郑军
山花 2015年19期
关键词:刘慈欣科幻现代性

张颐武+徐勇+郑军

主持人语:

新世纪以来,随着科幻文学的勃兴以及一些有代表性的科幻文学作家和作品的出现,科幻文学逐渐进入公众乃至学界的视野,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科幻文学日趋呈现出“主流化”的倾向。但另一系列问题也随之凸显。科幻文学自近现代以来即以有之,为什么恰恰是在近十数年来才开始显现出真正的活力?而这十数年,恰恰是中国作为大国崛起的重要背景,两者间,有无内在的关联?科幻文学作为最具“现代性”特征的文类之一,为什么自近现代以来屡遭“被压抑”的命运?它在今天的勃兴又说明了什么?如此种种,都使得科幻文学作为一个话题与当下中国的命运变迁之间构成一种潜在的对话关系。就科幻文学与当下中国之间的关系而论,它不仅是一个“当下”的话题,也是一个历史的话题,它不仅联系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也联系着中国自近现代以来所经受的屈辱与希望,及其背后的沉沦和奋起。从这个角度看,科幻文学的当代变迁某种程度上也是中国近现代以来历史文化变迁的隐喻和象征。本着这种理解,我们组织了这次关于“科幻文学与当下中国”的笔谈。下面的几篇文章,既是这一笔谈的成果,也从各自的角度阐述并回答了上述问题。

主持人:张颐武

主流化进程与想象的重构:

科幻文学与当下中国

张颐武

中国的科幻文学最近十年有了明显的复苏的趋势,一面有了许多重量级的新的作者,如刘慈欣、王晋康、韩松等等。这些作者都已经受到了社会的广泛的肯定,也有了自己极为稳定且还在不断扩大的读者群。另一面它在网络中引发了热议,激发了诸多的网络上的阅读和讨论。这个在中国命运多舛的文学类型似乎再度得到了发挥的机会。我们可以看到科幻文学在文学发展的进程中的“主流化”的进程已经开始,科幻文学已经彰显了其重要性。

这当然有其复杂的历史背景,也有其当下的理由。思考科幻小说的中国命运,其实是一个异常有趣的命题,也是文学研究面对的挑战。这样的新的状态是“新世纪文学”的新的现象,也是全球华语文学的新变化的一个重要的方面。如何理解科幻文学和当下中国是一个重大的议题,不可能通过一篇短文厘清这个议题。我只能提供一些粗略的探讨,提供一些具有议题价值的“点”。

首先我们需要面对的是“科幻”小说的历史。我们都知道科幻毫无疑问是一个“现代性”的文类。科学本身就是现代性的支柱,而科幻的想象依赖科学的背景。但在现代中国的文学想象中,科幻小说几乎从未得到过正统的文学界的关注和讨论,它仅仅是作为一个模糊暧昧的形象出现在文学的边缘的。它的“非主流”的特质一直是它的“现代性”的历史宿命。

科幻小说从未像有中国传统的渊源的小说类型,诸如言情或武侠这样的作品那样受到过正统的“新文学”的高度的关注。那些作品从晚清以来被归入了“鸳鸯蝴蝶派”,在“新文学”崛起之前曾经有过在新形成的以市民为核心读者的阅读中的主流地位。而“新文学”在五四运动中崛起的初期,很大程度上是和“鸳鸯蝴蝶派”争夺文化空间。作为通俗文学的“鸳鸯蝴蝶派”虽然在“新文学”崛起后地位下降,但作为通俗文学的广泛的阅读仍然存在。而科幻在中国“现代性”文化中的“位置”似乎一直暧昧难明,人们对它有某种好奇心,但又不关注它的变化,而它自己的历史叙述似乎也难以形成有机的、连续性的叙述。它在现实中处于边缘,在历史中形象模糊。它无疑属于“鸳鸯蝴蝶派”的一部分,难以有自己的空间,但又远非“鸳鸯蝴蝶派”的主流或核心。虽然王德威的《被压抑的现代性》中讨论过早期的科幻,但它在通俗文化中显然难以和言情或武侠这样的主流类型相比肩。在现代中国也仅仅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形成了几个小的高潮,但那时产生的作品和作家也没有被文学史的叙述所关切和研究。

中国“现代性”的话语最推重的就是“科学”的精神,但科学幻想的小说显然没有得到过更多的认可。“科学”是中国“现代性”的最主流的价值,但试图用科学来想象未来的科幻小说似乎难以进入主流的视野。它应该具有科学精神,这应该可以被最推重“科学”价值的“新文学”主流所吸纳。但显然没有这样的状况。尽管中国现代性话语和“新文学”的最重要的人物鲁迅就翻译过科幻小说,但科幻还是无法进入主流的视野。这种状态似乎是一个在整个现代化的历史中都是挣扎图存,把自己的民族的未来寄托于科学之中的文化所难以想象的。但科幻在整个中国现代的文化想象中的暧昧的位置却是现实的存在。这其实和“科幻”与“科学”的微妙的关系相关。在现代中国,科学具有绝对的意义,对于民族救亡图存具有绝对的价值。因此科幻和科学的矛盾性就是中国“现代性”并不期望的,这似乎是科幻被忽视的重要的内在的动因。

从科幻小说的基本想象看,它对未来的想象一直包含着一系列的复杂的关系。这些关系也是“现代性”的内在的矛盾的一部分。它的两个矛盾关系形成了对中国科幻小说的内在的限制:

一是现实与想象之间的矛盾。科幻总是需要超溢现实,跨越时空,对未来提出诸多畅想。这使得科幻常常是置于现代性的想象的前端,对人类的科学的未来提供想象。但现代中国处于在世界上科学落后,贫弱并主权不完整的国家。民族挣扎图存所需要的是以欧美和苏联为参照的横向的“赶超”,我们对未来的想象已经有了一个以空间的范例作为时间上追赶的对象。因此让中国的科幻提出对于全球性问题的想象,似乎是难以达成的。中国“现代性”所期待的是民族命运的超越。这其实对科幻提供了内在的限制。我们要追求的目标已经在世界上存在,我们就难以形成科幻所需要的面向。

同时,从内容和形式的角度观察,中国“新文学”的主流由于现代性的内在的要求又是以表现“现实”为目的的,现实被写实主义赋予了绝对的意义。对写实地观照现实的要求一直是中国“新文学”的主流传统。科幻小说在紧迫的现实命题之前显得太离开时代的主题,它的想象的面向也过度地不切题,和中国紧迫的现实问题和苦难脱节,它对于未来的“畅想”往往由于缺少现实的依托而受到指责和忽视。在一个吃饭问题尚且严峻的普遍贫困的社会中,科学幻想难免被视为空中楼阁,也往往变成对青少年进行科学普及的科普作品而忽视其文学价值。科幻被认为是科学的某种延伸,一种普及科学知识的路径而非一种独特的文学样式。因此,在中国现代文学的阶段和当代文学的前期,科幻小说由于太不写实而受到忽视。它的内容太过不“写实”变成了它的问题。但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时期”之后,“现代主义”的复杂技巧和表达方式,如象征、反讽、人称和视角变化及心理表现的意识流等等开始进入文学,逐步成为在写实的小说主流中不可或缺的艺术元素。由于科幻小说却始终在这一“现代主义”的主流的变化之外,它的技巧就显得落伍,它又被认为形式太过写实,这也变成了问题。可以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科幻小说由于内容太不写实而受到忽视,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又由于形式太过写实而受到忽视。它在主流的“新文学”之中受到的忽视就来自这种复杂的状态。

二是伦理和人文与科技的矛盾。这是科幻小说对人类未来想象经常提出的重要而基本的命题。科幻小说常常表述的是伦理和宗教的人文性和科学之间的内在的矛盾,所谓“两种文化”之间的内在的困扰和矛盾是科幻聚焦的主题。科幻的乌托邦一定在高歌猛进的进步潮流之中有很多忧虑和反思。正面的乌托邦和反面的乌托邦之间的张力正是科幻小说的内在的魅力所在。我们未来由于科技的高速发展产生的巨大的不确定性变成了科幻的内在的问题。这些矛盾使得科学和人类的未来之间产生的关系是异常复杂的。但中国的“现代性”的伦理其实就来自科学本身。科学在中国现代被赋予了和迷信及落后决裂的重要的伦理意义。科学在伦理上是至高无上的,这种伦理的要求使得科幻小说难以深入地探讨各种复杂的矛盾和人类的困惑。中国由于在一百多年来世界历史中的时间上的滞后和空间上的特异的历史情势,使得中国社会的“现代性”的内在的要求把伦理与科学,人文与科学的复杂关系简化。科学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之外的具有超越性的维度,它具有让人崇拜的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使得人们从自己的生活之外去观照它。科学精神的至高性被确立,因此科幻小说的复杂性也难以展开,对“人性”和科学的复杂观照难以得到发挥。这种内在的视角的限度也是中国“现代性”的内在的限度。主流文学在“新时期”在表达科学的议题时也都是将科学置于社会的“外部”来对待的。如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就把数学家陈景润视为超越现实世界的不可思议的人物,直到九十年代的朱苏进的《绝望中诞生》都延伸了这一想象。科学是在社会之外俯视社会的神秘之物,以至于对科幻小说的想象的难以认可就成为社会的主流。

但在中国的高速的全球化和市场化的进程之中,中国的社会和文学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中国开始告别了它的“现代性”的历史的限度,进入了新的发展进程之中。有三个因素对于科幻文学的发展和进一步主流化提供了历史的条件。

首先,中国经济的高速成长使得中国脱离了原有的“第三世界”的境遇,中国不再是一个贫弱的社会,普通人也告别了匮乏的生活,而高速发展又带来了诸多新的问题。中国社会由于自身的高速的发展,而和发达社会面临既有相似性又有极大差异的新的结构。中国的科技力量的展现是其全球影响力的重要的部分。中国具有的全球性的意义使得中国的想象力需要在一个超出历史限定的全球的层面上展开。科学的力量的复杂性开始成为社会的一个关键性的议题,科学和日常生活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科幻小说对未来的思考,对于伦理和人文与科学的问题的关注更已经成为了社会的关键的主流问题。如气候问题和环境问题、转基因和试管婴儿和代孕以及互联网带来的诸多身份和认同等方面的困扰都早已成为中国公众思考和探究的焦点,形成经久不衰的公共议题。这为科幻小说提供了新的历史平台。

其次,中国文学的结构也由传统“现代性”的主流文学和非主流的分野转化为传统的“纯文学”和类型文学与网络文学的三足鼎立。在传统的“纯文学”越来越走入小众化和专业化的状态之后,失去了对公众的影响力之后,文学的状况和结构都发生了重要的变化。这种变化为作为独特类型的科幻文学带来了新的社会的可能性。中国小说的类型的解放已经成为当下文化的一个重要的现象,像“穿越”这样的新的类型的出现都为科幻小说提供了支撑。

再次,中产群体的急剧扩大,80后90后的年轻一代的迅速崛起和互联网到移动互联网的新的社会格局为科幻小说提供了新的读者。这些读者有其全新的生活形态和思维方式。他们对于全球性议题的关切和对于自身的自我认同的需要,他们在一个全球化的不确定的世界上生存所面临的新的问题都为科幻文学提供了可能性。

这样,像刘慈欣等人被新的社会和文学的主流所接纳和科幻小说的复兴就绝非偶然现象。这是科幻小说开始主流化的一个重要的征兆,科幻小说的想象力可以说是在中国真正开始为社会的主流所接纳。这个进程已经开始。从今天看,科幻文学是从未来进入当下的,是从超大的空间进入我们的内心。它把自身的想象置于未来之中,在科幻中和在传统的文学中的根本性的区别在于,传统的文学总是在想象已经发生的一切,就是像穿越这样的具有独特想象力的类型也是让当代人回返一个已经存在的世界。但科幻的妙处就是将自己置于一个未来的“点”来观照世界。在这里,虚构之虚构是现实,现实的现实是虚构,超溢反而是回归。这个“虚构的虚构”是指在从现在想象未来中,编造了虚构的未来,从这个未来回返现实。这个“现实的现实”是把未来当做现实,当做比今天的现实更为现实的虚构。这一类型的想象力和对于人性的可能性的探究为当下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中国当下的想象力无论在对于中国的未来自我定位的方面,还是在中国人的自我认同方面,还是在对于科学的再思考方面,现实的科幻的虚构的想象力提供的见证都变得不可或缺。

中国的科幻既开始置于世界的科幻类型的运作之中,如刘慈欣英文译本的出现等。同时也是全球华语文学的一个重要的类型,这个类型的主流已经在中国大陆得到的充分的展开。科幻小说对于重构中国想象力具有传统的主流文学没有的可能性。它也在类型文学中展现了科技力量的多面性的现实的能量,这种能量是和当下的社会情势紧密相连的。由此看来,科幻的“主流化”的进程已经开始。科幻在摆脱自己的二十世纪的命运,变成了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想象力的一个重要的方面。这个变化会体现在未来的文学史中,也会体现在当下读者的阅读之中。中国科幻文学的新的可能性正在展开之中。

作者简介:

张颐武,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主任。

论科幻:被预支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

徐 勇

王德威曾用“被压抑的现代性”之一种来描述中国近现代以来“不入(主)流”的科幻写作,“在追寻政治(及文学)正确的年代里,它们曾被不少作家、读者、批评家、历史学者否决、置换、削弱或者嘲笑”(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第1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就文学史的写作及其秩序而言,这一状况至今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近几年来,科幻写作虽极发达,读者甚众,出现了诸如《地球往事》三部曲(刘慈欣)《逃出母宇宙》(王晋康)之类的恢弘经典之作,仍不被主流文学界接受。但这似乎不能说明什么,因为毕竟,在“被压抑的现代性”这一概念下,科幻文学的现代性内涵既不独特也不明显。事实上,对科幻文学来说,其区别于它种文类现代性内涵的地方恰恰在其独特的时间叙事上,这一特征在中国近些年来的科幻小说中表现尤其明显。用王德威的话说,这是一种“‘未来完成式的叙述法”(《被压抑的现代性》),而这也就意味着,科幻文学其实乃是一种“被预支的现代性”。其最为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刘慈欣的《地球往事》系列(《地球往事·三体》《地球往事·黑暗森林》《地球往事·死神永生》)。该系列写的明明是未来的可能发生的事情,却被冠之以“往事”之名,这样一种过去与未来的交织,其呈现出来的毋宁说是一种未来视角。这里的“往事”并非“往事”,其对事实中的现在来说乃是未来,可见在这里,过去、现在和未来与其说是线性发展着的,毋宁说“过去”和“现在”都是在“未来”之后出现的。

所谓“被预支的现代性”是相对于一般意义上的现代性而言的,其与一般意义上的现代性的区别主要表现在叙述的起点上。柄谷行人曾用“风景的发现”来描述现代性的叙事逻辑,“谈论‘风景以前的风景时,乃是在通过已有‘风景的概念来观察的”(《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第10页)。换言之,这是一种以现在为起点(“风景的概念”)回溯式的叙事方法,通过建立过去(“以前的风景”)同现在的联系,以此想象建构未来的图景。科幻写作与之既同也不同。科幻写作也常常采取回溯法,但这一回溯法是以未来为起点,并指向未来的。在这一逻辑下,过去和现在都只有在未来的观照下才有其意义。就此而论,它是对过去和现实的想象性重构或改写。这是一种以未来作为叙述或思考的起点而展开的叙事形式,其某种程度上决定或赋予了科幻小说一种反思色彩。正是这点,使得科幻小说常常具有了“审美的现代性”特征——对资产阶级现代性的批判——而与后现代性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一旦“未来”显示出其无望或绝望的前景(如地球毁灭、世界末日之类),“现在”也会呈现出“世纪末”的复杂内涵来。在科幻小说中,“未来”并不总是乐观的,虽然人类的科技水平不断地处于高速发展的态势。此种情况下,再去反观人类的“现在”,“现在”便显得颓废、悲壮而绝决了。

这样一种以未来为起点的叙事,主要从三个方向上展开,一个方向是以未来为起点朝向未来的叙述。如刘慈欣的《时间旅行》、王晋康的《生命之歌》、韩松的《老年时代》、《地球战士》。另一个方向是以未来为思考起点的现实叙述。其所叙述的虽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但因为其是以未来作为参照,其实是创造了一种现实与未来的并置形式。何夕的很多科幻小说都属于此类,如《六道众生》《爱别离》《十亿年后的来客》《异域》等,王晋康的《死亡大奖》,刘慈欣的《球状闪电》《镜子》《乡村教师》,韩松的《看的恐惧》,等等。第三个方向,是从未来往回溯,这是一种以未来为起点的重述。除了前面提到的《地球往事》系列外,这样一种重述的典型是刘慈欣的另一小说《西洋》(刘慈欣)。这也是一篇重新想象世界政治格局的小说,小说中虽然出现了1997年7月1日这样的历史时间,但这一时间在其中实际上是以未来的指向显示其意义的。1997年7月1日,不是香港回归中国,而是北爱尔兰从中国的殖民统治下回归英国。这时的世界中心,并非美国,而是中国,纽约也成了中国的新大陆。这样一种想象的由来,源于1420年下西洋抵达索马里时郑和的一次个人大胆的选择,历史因此而被改写。不难看出,科幻小说在时间叙事上虽有不同模式,但其关键还在如何看待未来,可以说,对待未来的态度决定了科幻小说的现实取向和历史叙事。

显然,科幻小说不同于以现在为起点的现代性宏大叙述。现代性宏大叙事的诞生很大程度源于对“过去”的否定和对“未来”的信心,这样一种时间观决定了宏大叙事中想象的本体论意义和乌托邦色彩。换言之,想象是与未来、理性、进步和希望联系在一起的。这与科幻小说中的想象的功能并不相同。对于科幻小说来说,虽不可没有以科学为依托的想象或幻想(参见孔庆东:《中国科幻小说概说》,《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但幻想于它却往往只是工具,是手段,有时甚至只是人类拯救自身的方式方式(《逃出母宇宙》、《地球往事》三部曲)。质言之,想象只是想象。从这个角度看,科幻小说从来就没有单纯地表现出对技术进步的无条件屈从。而这,与科幻小说以未来作为叙述、思考的起点息息相关。现代性宏大叙事虽然以现在作为叙述的起点,但其落脚点却是未来,这样一种逻辑下,现在乃至过去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可以被牺牲掉的。从这个角度看,以现在为起点的现代性宏大叙事,其实是最不现实或现世的。相反,以未来作为叙述起点的科幻文学,却并不崇拜未来,不论其多么的富于想象力和超前性,它都极具现实关怀和对未来的反思,这一倾向在韩松的科幻写作十分明显。对于科幻文学而言,“未来”既是其叙述的起点,也是思考的起点,正是这后一点决定了其所指向的常常是现实问题。简言之,这是一种旨在对诸如宇宙的未来和人类的命运等等之类具有宇宙(而非人类)终极意义的命题的思考下,表现出来的对现实的介入。其结果,常常使得科幻小说具有了强烈的现实批判色彩,诸如对人类在面对末日灾难面前的放纵与堕落(《逃出母宇宙》),所谓以人类文明为借口的帝国霸权(《天使时代》),科技进步导致的对人的异化(《老年时代》、《地球战士》)等等问题的反思,是其明显表征。可以说,正是源于这样一种以未来为起点的叙述,科幻小说常常表现出一种针对现实的审慎或审视的态度。同样是针对现实,穿越小说以现在为起点往回穿越历史,指向的其实是对现实的逃避,科幻文学则以未来作为起点,直面现实中的问题,这是一种以未来为视角对现实提出的警示。

另外需要看到,科幻文学虽以未来作为起点,其折射或反映的却是时代的症候或表象。换言之,这是立足于现实基础上的想象未来。就此而言,中国当前的科幻文学最能显现出大国崛起的信心和魄力。刘慈欣之所以在《西洋》中能够充满信心的重新想象世界格局,其重要原因还在于中国作为大国崛起所显示出来的未来的可能。这样一种背景下,中国人拯救地球常常成为科幻作家不由自主的选择,罗辑(刘慈欣《地球往事 黑暗森林》)、皇甫林(王晋康《生死平衡》)、楚天乐(王晋康《逃出母宇宙》)、何夕(何夕《六道众生》)等等,都是这方面的英雄代表。而也正是因为这一中国作为大国崛起所构成的底色,使得中国当前的科幻小说普遍表现出一种乐观主义风格来。

某种程度上,正是这样一种以未来作为起点的叙述,决定了科幻小说的超越性。科幻小说虽具有批判现实的倾向,但却不能仅仅视为超前性。超前性与超越性不同。超前性往往表现在对线性时间观的崇拜(即对未来的崇拜)上,而超越性却可以表现出对线性时间的扬弃。换言之,在科幻小说中,时间并不总是从过去经由现在向未来发展的,相反,其常常以预设的未来的某个点为核心而指向现在或更远的未来(最典型的就是《逃出母宇宙》和《地球往事》三部曲)。这样一种超越性,使得科幻小说表现出“去主体化”的倾向。所谓“去主体化”,是指现代意义上的个人、民族、国家和大写的上帝(包括科学、真理、理念等)等等都失去了其应有的崇高性,不再具有主体的地位。

就科幻文学的“去主体化”而言,其针对的核心其实是“大写的人”。“人”的主体地位遭到怀疑,人类中心主义也被作为一个问题提出,这也就是所谓的“后人类”视角。对于宇宙而言,生存本身似乎才是真正首要的法则,而不是什么基于人性的伦理、自由、平等之类的普世价值。人类既然不是宇宙的中心,温情脉脉的人性在生存作为宇宙法则的前提下就显得可疑而微不足道了(《地球战士》),而事实上,在《地球往事·黑暗森林》和《地球往事·死神永生》中,可以说正是温情脉脉的人性、人情导致了人类的毁灭。当然,这样一种反人类中心主义,并不是要否定人性,而只是告诉我们人性及其伦理在面对生存问题时的限度,并不能被无限放大,《天使时代》中,刘慈欣把这一问题置于(延伸至)国际政治格局中表现,让人震撼不已。这样一种“去主体化”也表现为对人性之“恶”的反思。人性之“恶”的说法和由来,莫不源于对某种稳定秩序的崇拜,可以说,正是基于这一崇拜才使得人类对人性之“恶”表现出极大的恐惧,但事实上,在宇宙的法则面前,人性之“恶”其实并不成其为一个问题(《地球往事》三部曲)。这样一种对人性“恶”的思考,使我们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对人类文明的再思考,人类文明虽带来秩序和稳定,但其实也意味着退化和生命力的衰减,科幻小说带来的正是对这一文明辩证法的重新思考,其与纯文学或哲学中对强力与野性的呼唤(如尼采哲学)之间构成一种若隐若现的对应关系。

另一方面,在那些以未来为起点导向未来的科幻小说中,常常也出现对人和机器之间主次关系的再思考。随着被想象中的科学的高度发展,机器逐渐从人类的附属工具而跃居成为人类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时,一个问题便随之而生,智能机器其作为“人”的价值能否得到认可?智能机器能否具有同“人”一样的生存权利(王晋康的《生命之歌》)?这一系列问题,是随着对“人”的地位的重新思考同时展开的。在以宇宙为参照的观察视角下,“人”的优越性逐渐消失,而成为“虫子”(《地球往事》),但即使如此,“人”之为“人”所具有的内心的深度和丰富复杂性(感情、思想和艺术才能)仍是智能机器或先进文明所不具有的(刘慈欣:《诗云》、《地球往事·黑暗森林》)。因此,即使是在太阳系整体毁灭的时候,叙述者或作者仍在想着文化的保留问题(《地球往事·死神永生》),可见,科幻文学虽然表现出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和“去主体化”(或泛主体化)的倾向,但并不反文化。换言之,文化在这里更多是作为人类文化而非国族文化显示其意义的。

这也意味着,一旦民族、国家、上帝等等在“宇宙共同体”面前都变得迷离而不再重要时,“人”作为“人”不仅仅只是个体,他还是作为人类的象征而存在。而也正是这一个人而兼人类的重合,使得科幻文学(小说)表现出对“人”的复杂态度来,它不再是大写或小写的人,而毋宁说是“宇宙共同体”中的人类的代表,其既表现出对以“人”为中心的主体美学/哲学的反对,又表现出对“人类文明”的高度肯定;既在生存原则的前提下对人性的“恶”有客观冷静地呈现,又仍执念于人性的爱与美;既迷恋科学,也认识到科学的终极局限。从这个角度看,科幻文学表现出来的其实是对人类处境和命运的终极思考。这也是一种形而上学,宇宙学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值得认真对待。

作者简介:

徐勇,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及文化研究。

科幻,向文学舞台中心迈进

郑 军

这几年我和主流文学界朋友合作搞科幻,包括写评论、协助组稿、进课题组搞调研等。我发现主流文学界朋友考察科幻,关注的总是科幻文学里不那么主流的作品。比如社会寓言作品,反乌托邦作品,或者同性恋之类的边缘题材。这些领域的科幻当然也有佳作,但它们在科幻文学里没有代表性。

这说明双方科幻的视角确有差距。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先讨论一下,怎么去认识科幻文学。

所有文学作品从主题上来看,都是在讨论人。所有文学作品从形式上来考察,都是在表现美。科幻在这两方面也不例外,只是它讨论的并非一般人性话题,而是科技进步背景下人性的变化。比如科学家内部的伦理,科技与社会的矛盾与合作,科技进步导致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怎样的变化,科技对传统道德和社会结构的冲击等等。

用传媒学概念来说,相对于传统文学,这些都是新的议题设置。像《侏罗纪公园》这样的科幻作品,其主题是社会如何建立监控科技运用的机制。如果评论家不熟悉这个话题的来龙去脉,就只会把它当成一部怪兽片来看。

任何文艺最终都是社会现实的反映。科幻所反映的社会现实,就是工业化对整个社会带来的冲击,所以它诞生于最早工业化的欧洲。美国在二十世纪成为世界科技中心后,这里也成为世界科幻的中心。中国百年来几次科幻创作高潮也都对应着科学事业的高潮:第一次出现在清末新政时代,第二次出现在建国后到文革前,第三次出现在文革后“科学的春天”时代,第四次则是高校扩张后的结果。

科幻文学所擅长表现的也并非普通的美,而是科技中包含的美学因素。一定要知道,科技成果进入小说、影视或者绘画以后,就成为一个审美对象,而不是一个认知对象。不管作者为了描写而使用多少科技术语,它首先是个艺术形象。当然,科幻作家也会描写人物之美、自然之美,但这些领域毕竟不是他们的特长。如果一个读者,包括文学评论家这样的高级读者,不能看懂科幻作品里的科技知识,就很难感受并欣赏蕴含在这些知识背后的美。

所以,科幻的读者往往有一定的理工科背景,这个文学门类的兴旺,不管是在发达国家还是在中国,都出现在高等教育普及之后。看看美剧《生活大爆炸》,你就知道科幻文学的读者是群什么人,即使在生活方式上,他们和传统文学的读者都有着很大区别。

上面这些只是我个人的总结,并非定论。对于科幻艺术规律,主流文学理论并没给出答案。现今整个文学理论大厦都是在没有考察科幻的前提下建构的,所以不可能对它有什么研究。科幻文学界也没有现成答案,现今的科幻作家主要埋头于创作实践,理论自觉性远远不够。所以,上述问题我也只是把它们提出来,希望大家在考察科幻作品时一起寻找答案。

如果是不熟悉科幻的作家、评论家和读者想了解科幻现状,他们可能还需要知道一下科幻文学的历史,否则无从把握这种文学类型的今天。

无论中外,科幻文学最初是一群人文知识分子开创的。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早期科幻作家玛丽雪莱、斯蒂文森、诺奖获得者吉卜林,还有美国的爱伦坡等人都是文学家。凡尔纳的授业恩师是大仲马,后者认为他比小仲马更能继承自己的文学风格。

在当时,一些持反封建立场的人文知识分子把科技当成摧毁旧道德、旧社会的进步力量,把科技工作者视为革命同道。他们不仅关注科技,有的还参与实践,当时在欧洲上流社会,谈论科技也是一种时尚话题。

在中国,从二十世纪初清朝新政时期开始,就有大批文人翻译科幻或者创作科幻。其中就有梁启超、鲁迅、老舍等文化人。他们并不是科技圈的人,除了鲁迅,其他人也未必真正了解科学技术,他们同样是从推动社会进步的角度认同赛先生的力量。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群科技爱好者在美国聚集,一边讨论技术发明,一边讨论未来的社会变化。其中一个叫雨果根斯巴克的比利时移民借此机会,创办了世界上第一本科幻杂志,同道们从此有了发表园地,那算是科幻文学第二次诞生。

从二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美国出现一大批科幻作家,他们几乎都有理工科背景。阿西莫夫是化学家,海因来因做过雷达技术人员,克拉克是英国宇航协会发起人之一。他们在创作时都遵循这样的脉络:先从科技前沿话题里寻找一个点子,幻想它们如何实现,再思考一旦实现后能对人性和社会造成什么影响。因此,从科技的角度谈论人性与社会,就成为科幻文学的主流议题。

这段历史叫做科幻文学的黄金时代,它塑造了科幻文学的主流价值观,并为各国科幻作家,包括中国科幻作家所认同。

新中国成立后出现过两次科幻小说创作高潮,一次是五十年代,当时作者们还不熟悉美国科幻,但苏联科幻作为榜样,同样具备上面的主流议题。另一次是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欧美科幻文学已经大量引进。当时中国主要科幻作者几乎都来自科技人员或科普作家,他们把科技界对社会的看法带到文学当中,并确定了中国科幻文学后面的走向。今天主要的科幻作家、评论家和出版人,当年都是小科幻迷。

从九十年代开始,一大批科幻作家掘起。刘慈欣是这个阶段首位被文学界广泛关注的作家。其实,他的第一部长篇就是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但在主流文学出版和评价体系里没造成影响。后来刘慈欣的作品由《科幻世界》杂志社进行操作,包括他的代表作《三体》。

刘慈欣的作品取材于基础科学知识,或者技术预言。如巨大的太阳反光镜,贯穿地球的隧道,超引力制造的巨浪等。这些单纯从知识出发的构思很吸引较纯粹的科幻读者,却未必受一般读者重视,直到《三体》改变了这一局面。这个三部曲讲述了一个外星入侵的故事,离地球四光年的三体文明面临毁灭,遂向地球发起规模庞大的征服活动。

虽然《三体》成为科幻界与一般读者都喜爱的作品,但两者的评价有很大不同。科幻迷喜欢刘慈欣基于科技知识虚构的精彩情节,如二向箔、基因导弹、掩体计划等,但未必接受其小说主题。一些科幻作家认为,科技进步必然带来道德进步,如果外星人拥有比人类高级那么多的科技,不可能如此有侵略性。

而对于很多喜欢这一作品的成年白领来说,他们更看中小说里的“黑暗森林法则”:宇宙间的文明彼此敌对,追求互相摧毁。这是人类社会丛林法则的太空版,《三体》也因此成为科幻版的《狼图腾》,因为宣扬在文明社会里难以见到的野性、征服和战斗而受到欢迎。

王晋康成名早于刘慈欣,他对科技进步的关注更为现实。早在2001年,王晋康就创作出反映转基因题材的《替天行道》,而这个话题成为社会热点,几乎要等到十年以后。王晋康因创作《生死平衡》,提倡医学新技术而引发广泛争论。王晋康作品数量巨大,题材广泛,其中有不少作品在科技如何影响社会这个话题上走在科幻文学,甚至文学界前面。

何夕是四川作者,二十多岁就开始创作科幻。他和刘慈欣类似,将基础科学概念形象化,构成故事背景和情节。最近发表的《伤心者》则体现了何夕对现实的关注。小说主人公是一个不得志的理论科学家,他没有能力争取到科研经费,只好靠母亲下岗的补贴出版自己的学术著作。许多年后,科学家翻到这本被尘封的资料,发现它是改变人类科学的重大发现。在主人公身上凝结着不少科学工作者的无奈。

我则同样关注科技改变社会这个话题。我的《决战同温层》,描写了人文学者与科技工作者之间激烈的冲突,其中不少争论内容引自当年“人类是否敬畏自然”的网络争鸣,也预示了最近几年崔永元和柴静这样些文化人对科技的批判行为。

这个时代掘起的作家除刘慈欣外,其他人的名字可能还只是在科幻圈里,但随着科幻的影响逐渐扩大,他们必然会成为大众作家。

《三体》之后,中国科幻文字题材更加多样,风格更加多变。王咏刚在《镜中千年》里,描写了一个科技停滞的世界。科学家发现了信息直接影响物质世界的规律,为防止世界毁灭而让科技停留在二十世纪。

武汉作者胡行出版了《从历史到想象》,是国内少见的“蒸汽朋克”科幻作品。前者描写1900年在武汉举办的航空飞行器大赛,中国人先于莱特兄弟让飞机上了天,后者描写八国联军侵华时在天津近郊发现的地貌怪坡。胡行在用科幻写历史方面进行了尝试。

河南作者刘相辉(紫龙晴川)出版了5卷本科幻小说《幽灵水母》,则将背景置于1亿年后的海洋时代,以这样的背景描写一颗压抑许久的灵魂在绝望地抗争。作品中异境的描写之生动、细节之丰富,为近年来中国科幻作品所罕见。

天津作者刘健则在《带我回地球看流星》中(贵州大学出版社),描写了2529年人类进入星际社会后的战争。这部小说连同以前出版的《危险使命2529》,共同构筑出宏伟的太空背景。

山西作者张晶晶花10年时间创作的科幻小说《宇宙通鉴》得以出版,融合了科幻、历史和神话,架构十分庞大,构成独立的宇宙系统。单是这个篇名就透露着作者的雄心。

其他还有重庆作者萧星寒的《炭铁之战三部曲》,我的《人形武器三部曲》,吴信才《第三个太阳》《病毒纪元》《清洗人类》等。

另外,这几年一些畅销小说虽然没有标注“科幻”,却使用了科幻元素。比如蔡骏的一些作品,《藏地密码》《特工艾米拉》等,都把科幻元素当成重要组成部分。

展望将来,一些被忽视的科幻亚类型也会得到发展。首先是军事科幻,即探讨军事技术或者军事战略未来发展的作品,中文代表作有《珊瑚岛上的死光》《末日之门》等。

其次是探险科幻,即以户外探险或科学考察为题材的科幻作品。新锐科幻作家陆扬打造的《少年奇境探险系列》,就是此领域的新尝试。

最后是社会科幻,不是指《1984》那类政治隐喻作品,而是真正剖析某个社会问题的科幻作品。国外有描写人口爆炸的《站在桑给巴尔岛上》,描写医疗行业吞蚀社会财富的《不朽的人》。中国还缺乏这方面的作品。不过,空白即是增长点,文学也不例外。

科技进步改造人类社会是个宏大的历史过程,这一过程对文学艺术的冲击也是十分广泛的现象,科幻只是被这个历史进程激起的一朵浪花,它对主流文学的发展有着深刻的借鉴意义。

只要是经历过八十年代的文学爱好者,都知道那时候主流文学的热闹,也会知道以后的大滑坡。当文学不再关注社会热点,退回到文体实验,或者自我表现中去后,必然会被社会大众忽视。而科幻恰恰相反,它抓住了社会的一个热点,那就是科技进步会给我们带来什么?这个热点以后必然会越来越热。

其实,主流文学和影视界不可能置身事外,只是还不知道怎么表现这些话题。从九十年代的电视剧《起步停车》,到刘震云原创,冯小刚改编的《手机》,再到新近的《搜索》、《微爱》,一些艺术家已经对某种技术进步带来的生活变革进行了表现。而《万物生长》则代表着理工科背景的作家描写自己工作与生活的尝试。无论是主题还是情节架构,这些作品与科幻只有一墙之隔。

所以,即使不创作科幻,不发表科幻,不研究科幻,主流文学工作者也可以从科幻文学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尤其是它独特的主题,这将是人类社会的重要话题,离开这些话题的文学艺术很容易被边缘化。

文学正在向科学靠拢,出发于科学的科幻文学也正在迈向文学舞台的中心。

作者简介:

郑军,科幻作家,2013年创办中国科技文化产业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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