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圈
冬天的一个周末,偶然翻开刘震云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书中出现的一个地名让我吃了一惊:山西省襄垣县,这是我填写籍贯时反复描摹的地方,它是我爷爷的家乡,也是我户口本上的祖籍。
多年来我从未看到过有一部文学作品写过这个县城,却意外地在河南籍作家的笔下了解了它的风貌:关帝庙、上党梆子、温记醋、桃花村的酒,桩桩件件都可感可触。隔着几千公里,自小叫着拗口的地名,我头一回感觉并不那么陌生。心驰神往之余,我真想马上告诉爷爷,让他读读这几个章节。遗憾的是爷爷早已在几年前去世,再也不能和他一起分享这个令我惊喜的发现。
爷爷离开襄垣的故事听起来有些传奇:一个终年吃不饱肚子的雇农,在给地主家放羊时听同伴说参军每天管饱,便把牵羊的缰绳一掷,跟着部队走了。三年解放战争打下来,侥幸躲过了多场枪林弹雨,在新中国成立前夕他被选为飞行员。去苏联学习后,他被安排在南昌飞机制造厂工作。不久,这里生产出了新中国第一架飞机,爷爷则成了首批试飞员。后来他回过几次家乡,其中一次托人说媒认识了我奶奶,再把我奶奶带到南昌,在这里生儿育女过完了一辈子。
爷爷和奶奶不常说起那个遥远的地方,但从奶奶擀的面片、蒸的白馍里,我隐约感觉到那里和南昌的不同。爸爸只是在小时候去过一次襄垣,一说起来就摇摇头:“好穷,家家都住窑洞。”再说起来就别无印象了。在我童年时,他已经进厂当上了一名光荣的工人,可以用地道的南昌话和同事们交流各种趣闻。偶尔在我向他抱怨填表籍贯那栏笔画太多时会一愣,让我好好把这个地名写端正。我们全家似乎都秉承了一种特殊的密码,它总是在不经意地提示我们莫忘来处,也不断地提醒大家我们和当地人并不完全相同。
小时候在幼儿园吃饭总是倒数第一,往往连一小碗米饭也不能在指定时间内吃光的我,逢上吃面条的日子却总能迅速吃下两碗,老师恍然大悟:“你是北方人吧?”成年后被长辈安排相亲,男方一看我是个大个子,想了想说:“你是北方人吧?”总有那么多蛛丝马迹透露我来自何处,尽管襄垣是一个我30余年从未涉足的地方。南昌湿润的天气、咸辣的饮食、丰饶的物产早已浸润了我。可尽管我能说出好多佶屈聱牙的南昌方言,或是信手拈来几个南昌历史典故,更能吃下一大盘南昌炒粉,但我毕竟只是这江滨省城的过客。许多年前爷爷的一个念头,让他自己飘落在陌生的江南,慢慢地与儿孙说着那遥远故乡的往事。
幾年前的一天忽然有人敲响家门,我开门一看是位风尘仆仆的小伙子,持熟悉的口音说要找人,却又说不清楚来龙去脉。待喝下一杯茶水,细细咂摸理出个头绪,原来他是山西老家亲戚的孩子,考上了江西的大学想顺路来探亲。按辈分我该叫他堂哥,可我们如今相见不相识,他说的姑嫂伯姨连我爸爸也一概不知。最终他起身谢过我们,背起书包回了学校,以后再没有登过门,想来也是有些伤心。可他不知道的是,当时我端详着他似曾相识的面容,突然涌起了由衷的羡慕之情:一个有明确家乡的人,可以将自己全部的爱果断地倾注其上,该是多么的幸运!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望着照片上爷爷欲言又止的笑容,我很想再听他说说,关于我名分上的籍贯,我命定的故乡,还有多少刻在记忆中的云淡风轻。叹口气,缓缓洒落一地花瓣,春节的慎思追远,原应落实到自己的来历、家族的根源,乃至民族的起兴上。
责编/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