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建水
[摘 要]从经济学角度解读《资本论》的传统范式只是表现了《资本论》经济学思想,却遮蔽了《资本论》哲学思想。只有既从经济学与哲学双重维度解读,又从马克思思想发展完整理论逻辑解读,才能破解双重断裂论和多重过时论,才能揭示资本主义经济规律,并从历史哲学的高度把经济规律翻转为人类历史发展规律,从而凸显《资本论》的唯物史观性质。
[关键词]资本论;双重断裂论;多重过时论;解读范式;理论转向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6-0138-06
《资本论》第一卷的出版标志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创立。但是,不能仅从经济学角度来解读《资本论》。纵观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完整理论历程,马克思通过经济学研究与哲学研究的结合,不但在《德意志形态》中草创了唯物史观,而且用唯物史观来指导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创立了《资本论》。从经济学层面看,《资本论》表现为以唯物史观为指导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在一系列经济学基础理论问题上超越了古典政治经济学。从哲学层面看,《资本论》是唯物史观在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形态研究中的应用,并通过这一具体应用,不但丰富和发展了唯物史观的理论体系,而且强有力地验证了唯物史观的科学性质。《资本论》是马克思哲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双向建构的必然理论环节,也是一部哲学著作。
一、 《资本论》经济学解读范式及其症结
1.经济学解读范式的表现:经济学著作
国外研究者把《资本论》主要解读为经济学著作,而不是哲学著作。这些研究者无论是西方经济学者还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者,其《资本论》研究大体分为四个阶段。
首先,《资本论》第一卷出版之后,西方经济学者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开始对《资本论》进行攻击与诋毁。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一路高歌猛进的背景下,冯·庞巴维克發表了《马克思体系的终结》一文,否定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并断言马克思的体系已经终结。20世纪初,马歇尔用均衡价格论来对抗劳动价值论。鲁道夫·希法亭发表《驳庞巴维克对马克思的批评》一书,对庞巴维克进行理论批判,捍卫劳动价值论。
其次,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爆发,占统治地位的新古典经济学遭受重创。一些西方学者开始重视马克思经济理论,开始重视从中找寻医治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良方,比如,里昂惕夫的《马克思的经济学对当代经济理论的意义》等。有的西方经济学家甚至承认马克思经济理论是一个重要流派,对马克思大加赞赏。比如,琼·罗宾逊就不但声称要向马克思“学习很多东西”[1](p.2),而且认为“现代学院派的教义经济学离开正统派而朝着马克思的方向移动”[1](p.8)。面对世界经济大萧条,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者积极探讨引起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原因。格罗斯曼发表了《资本主义制度的积累和崩溃的规律》一书,奥托·鲍威尔、波洛克、斯威齐和多布也从各自角度阐发了世界经济危机爆发的原因。
再次,战后西方发达国家采用凯恩斯主义经济政策,出现了一个经济飞速发展的黄金时期。在此背景下,马克思经济学说遭到攻击。20世纪70年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普遍出现了高失业率和高通货膨胀并存的滞涨现象,凯恩斯主义遭受重创,而马克思主义得到复兴。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结合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发展的新情况,提出了自己新的理论见解,巴兰和斯威齐的垄断资本理论、奥康纳的国家财政危机理论、博卡拉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理论、曼德尔的晚期资本主义理论等。20世纪60年代后,面对发展中国家寻求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新道路的情况,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者纷纷提出自己的理论主张。巴兰出版了著作《增长的政治经济学》,探讨了发达和不发达国家的经济增长问题,对不发达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德国弗兰克的依附理论、法国伊曼纽尔的不平等交换理论、埃及阿明的边缘资本主义理论和美国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理论等,都促进了不发达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发展。
最后,苏东剧变后,一些西方学者认为:“共产主义已经终结”,“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是错误的和过时的”[2](p.204)。不过,更多的学者认为,苏东剧变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失败,而是背叛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恶果。萨缪尔森在1992年出版的《经济学》第14版序言中将马克思和斯密、李嘉图并列称为早期经济学专业中的知识巨人[3](p.508),并对马克思的这一称谓一直保持到2014年的第19版。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西方世界金融危机不断爆发的背景下,西方国家出现了研究《资本论》热潮。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加强了对马克思主义经济思想的理论研究与反思,对剩余价值理论、利润下降规律等进行了重新探讨。
总之,西方经济学者对《资本论》的态度是随着世界经济发展态势的变化而变化的。当资本主义发展势头良好,他们就对《资本论》进行贬低、打压甚至诋毁;当资本主义发展遇到经济危机,西方经济学者找不到医治创伤的良药时,就学习、夸奖甚至抬高《资本论》。然而,不管抬高还是贬低,西方经济学者都主要是从经济学角度来解读《资本论》的。
在《资本论》传入中国的一百多年里,国内的《资本论》研究也经历了不同历史时期的发展。
首先,清末至民国时期,为《资本论》初步译介与初步解读阶段。鸦片战争后,大批西方思想被介绍到中国。蔡尔康、梁启超、准造著、赵必振、马君武、朱执信和刘师培等人先后把马克思主义介绍和翻译到中国来。五四时期,李大钊发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对马克思经济学进行了客观的评价和释义;陈独秀发表《马克思学说》,对《资本论》作了介绍。郭大力和王亚南第一次把《资本论》全部翻译成中文,为国人全面掌握马克思经济学提供了条件,推动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系统传播。
其次,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前,为《资本论》继续译介和有限解读阶段。
1949年以来,我国学者主要从政治经济学、创作史、研究对象、结构等角度对《资本论》做了大量介绍、传播、注释和研究工作,取得了显著成就。郭大力、王亚南、孙冶方、许涤新、漆琪生、陶大镛、蒋学模、宋涛、徐禾、孟氧等经济学家为传播和研究《资本论》做出了突出贡献,其代表作有郭大力的《关于马克思的〈资本论〉》、王亚南的《〈资本论〉研究》、孟氧的《〈资本论〉历史典据注释》等。虽然这一时期对《资本论》经济学思想的研究进入到实践层面,学者们开始结合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实际,从《资本论》中寻找经济发展规律,为新中国经济发展提供理论指导,但鲜有学者从哲学角度研究《资本论》。1963年吴传启出版的《〈资本论〉的辩证法问题》一书是中国第一本专门研究《资本论》哲学思想的专著。
最后,改革开放以来,为《资本论》研究学理性回归与深度解读阶段。随着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不断推进,以及不同版本《资本论》及其手稿的陆续出版,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真正步入高潮。各种研究著作层出不穷,或者依据《资本论》三卷本结构,详细讨论了《资本论》基本内容、基本特点和现实意义;或者专门讨论《资本论》创作史、传播、研究对象、方法论和结构等。洪银兴等的《〈资本论〉的现代解析》、陈征等的《〈资本论〉与当代中国经济》、白暴力等的《马克思经济理论:〈资本论〉读书笔记》等,在系统介绍《资本论》基本观点的基础上,运用《资本论》的基本原理与方法论,探讨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发展状况与态势,并且对《资本论》轴心原理,如劳动价值论、剩余价值论、工资理论、资本积累理论、社会再生产理论、资本周转理论、分配理论、利润率下降规律、所有制理论、地租理论等,结合当代中国经济发展实际进行了深入研究。
这一时期,更多学者从哲学角度研究了《资本论》。他们已经突破一般探讨《资本论》方法论与认识论的局限,深入到社会生活深处,从历史哲学的原则高度探究《资本论》哲学思想,主要代表有:1987年陈先达的《走向历史的深处——马克思历史观研究》;1999年张一兵的《回到马克思》; 2013年孙承叔的《资本与历史唯物主义:〈资本论〉及其手稿当代解读》等。虽然这一时期研究《资本论》哲学思想的学者逐渐增多,但与主要从经济学角度进行的研究相比,研究《资本论》哲学思想的学者人数与研究成果均相对较少。
以上是国内外学者《资本论》研究的大致概况。不论是国外学者还是国内学者,对《资本论》的研究对象、资本理论、劳动价值论、剩余价值论、价值转型等核心问题研究,都局限于经济学视角,很少从其他视角对《资本论》的有关重大问题进行分析和讨论。
2.经济学解读范式的症结:双重断裂论
实际上,《资本论》经济学解读范式的理论症结在于双重断裂论,即作为哲学家的马克思和作为经济学家的马克思之间存在断裂,青年马克思和成熟马克思之间存在断裂。在双重断裂论视域下,《资本论》主要被解读为作为经济学家的马克思的代表作,而不是作为哲学家的马克思的代表作;《资本论》所表现的马克思成熟时期思想与马克思早期思想有着根本的内在界限。易言之,主要从经济学角度解读《资本论》的传统范式只是表现了《资本论》经济学思想,却遮蔽了《资本论》哲学思想,并因此把青年马克思和成熟马克思对立起来。
即使西方经济学者主观上期待准确解读《资本论》,但由于其形而上学立场,他们无法正确解读《资本论》的核心内涵。在他们看来,《资本论》是跟西方经济学著作一样的一部实证经济学著作。在旧唯物主义理论场域里,资本被解读为一种生产要素而不是社会关系或社會权力也就不足为怪了。劳动价值论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实现经济学革命的核心成果,而不论是庞巴维克、萨缪尔森, 还是斯蒂德曼、霍奇森, 他们都认为,马克思所说的转型问题不能成立,马克思劳动价值论完全没有必要,应该抛弃。因为西方经济学一直都把人和物质财富的相互关系作为研究的对象,根本不考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恰恰是西方经济学的致命弱点,他们忽视了马克思经济学始终强调经济现象背后人与人的社会关系, 即“经济学研究的不是物, 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归根结底是阶级和阶级的关系。”[4](p.604)多布、米克、斯威齐、曼德尔、内格里和德赛等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坚定地支持并通过多种途径捍卫劳动价值论。但由于他们没有站在唯物史观的高度,其理论应战和捍卫缺乏应有的说服力。这就是割裂作为经济学家的马克思与作为哲学家的马克思的恶果。只有从唯物史观的高度来理解《资本论》,才能彻底证伪否定和诋毁劳动价值论的论调。
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尝试从哲学角度解读《资本论》,却陷入了青年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之间的断裂。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关于马克思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为代表的早期著作与以《资本论》为代表的成熟期著作之间关系的论争,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达到高潮。部分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高度评价《手稿》,大力肯定青年马克思《手稿》的思想意义,认为《手稿》是马克思思想的顶点和巅峰,后来的《资本论》等成熟期著作是马克思思想的倒退,代表人物有朗兹胡特和迈耶尔、德曼、马尔库塞等。这实际上是用人道主义解释马克思主义,用青年马克思否定成熟马克思,用《手稿》否定《资本论》,制造“两个马克思”的分裂。这种分裂,即部分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用他们误读的马克思早期著作的观点取代马克思主义,就是否定马克思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论等核心观点。
为了抵制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影响,阿尔都塞提出了“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的观点。他的《保卫马克思》《读〈资本论〉》等著作,极力捍卫马克思《资本论》等成熟时期著作,他认为:“我们可以读到马克思真正的哲学的地方是他的主要著作《资本论》”[5](p.19)。但是,阿尔都塞矫枉过正,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用成熟马克思否定青年马克思,用《资本论》否定《手稿》。
阿尔都塞认为:“在马克思的著作中,确确实实有一个‘认识论断裂”,“这种‘认识论断裂把马克思的思想分成两个大阶段:1845年断裂前是‘意识形态阶段,1845年断裂后是‘科学阶段”[6](pp.15-16)。在这里出现的是青年时期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与成熟时期科学的马克思之间的对立。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和科学的划分,割裂了青年马克思和成熟马克思之间的内在联系,人为制造了《手稿》与《资本论》的对立,其严重后果在于,“即使赋予《资本论》以唯物史观的哲学性质,作为《资本论》前史的马克思早期哲学思想事实上也已被排除在理论讨论的范围之外,而《资本论》则成为一个没有理论前提和理论准备的论著。”[7](p8)这显然与事实不相符。《资本论》的诞生必然有其理论前史,如果没有早期理论储备,马克思写不出《资本论》。
双重断裂论不仅存在于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同时也不同程度地表现在国内马克思主义研究中。
首先,就第一层断裂来说,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在学科设置上,哲学和经济学长期分属于两个不同的教学和研究体系。尽管解读《资本论》的教科书都会声称《资本论》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集大成,但却无法改变马克思的哲学和经济学被割裂的现实。在长期的教学与科研中,马克思主义哲学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形成了一套具有本学科鲜明特色的话语体系与研究范式。其二,由于过细的学科划分,哲学学者与经济学者各自对本学科知识很熟悉,但经济学者缺乏哲学素养,哲学学者缺乏经济学素养,其结果就是在官方把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界定为主流经济学的背景下,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日益被边缘化。面对西方经济学的蚕食,马克思主义研究者由于自身的理论局限,往往一败涂地,哲学学者由于不懂经济学——尤其是西方经济学,只能空谈《资本论》哲学思想而不接“地气”;经济学者由于缺乏哲学素养,无法从唯物史观的理论高度解读《资本论》经济规律背后的人类社会发展规律,无法洞穿深藏在经济现象与规律背后的历史哲学意涵。
其次,就第二层断裂来说,二者相互否定的理论倾向在国内也有不同程度的反映。改革开放初我国展开的关于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的大讨论,既是对十年文革践踏人权的恶行的沉痛反思,是对当时流行的伤痕文学的回应,又受到国外人道主义思潮的强力影响。1979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手稿》[8](pp35-36),恰好为这场讨论提供了经典文本依据。在这场大讨论中,部分学者把以《手稿》为代表的马克思早期思想人道主义化,认为马克思主义就是现代的科学的人道主义,马克思自始至终是一个人道主义者,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是其人道主义的理论基础。尽管这一种观点对吸取文革沉痛教训,重新思考马克思人学思想有积极意义,但其消极影响显而易见,即用以《手稿》为代表的青年马克思否定以《资本论》为代表的成熟马克思。
3.经济学解读范式的后果:多重过时论
主要从经济学角度理解《资本论》的传统范式,割裂了《资本论》经济学思想与哲学思想、青年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之间的内在联系,与马克思关于《资本论》是“一个艺术的整体”马克思在1865年7月31日给恩格斯的信中说:“不论我的著作有什么缺点,它们却有一个长处,即它们是一个艺术的整体”。(《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1页。)的深刻见解相去甚远。仅仅解读《资本论》经济学思想,而没有挖掘其背后的人类历史发展规律,加上《资本论》诞生于100多年前的史实,给《资本论》过时了的观点提供了可乘之机。
首先,《资本论》是工业革命时代的产物,打上了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鲜明烙印。当代资本主义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已经由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经过私人垄断资本主义,发展到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甚至国际垄断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水平从工业化时代步入高度信息化時代,资本主义全球化正在向纵深推进。随着时代条件的变化,资本主义在生产力、社会结构、劳动者的福利与权利等方面发生巨大变化。马克思经济理论只能反映自由资本主义阶段的发展规律,已经不能适应21世纪信息技术革命和资本主义新变化,变得过时了。
其次,认为劳动价值论自身存在矛盾,要用效用价值论或均衡价格论等取而代之,从而达到否定《资本论》的目的。劳动价值论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出发点,是马克思剩余价值学说最根本的依据,而剩余价值学说又是马克思的资本理论、利息理论、利润率下降规律、地租理论等的基础,因此,劳动价值论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根基,是马克思经济理论的基石。否定了劳动价值论,就否定了《资本论》,就否定了马克思主义。正是基于劳动价值论的奠基性地位与作用,容易遭致西方学者的诘难。庞巴维克认为,《资本论》劳动价值论自相矛盾,要用边际效用论来替代劳动价值论。马歇尔企图用折中主义的均衡价格论来取代劳动价值论。萨缪尔森认为劳动价值概念纯粹是多余的,斯蒂德曼也同样主张放弃劳动价值论,建立没有劳动价值论的剥削理论。
最后,20世纪末,苏东社会主义国家在国内矛盾重重和国际和平演变的裹挟下,纷纷改旗易帜,社会主义制度土崩瓦解。弗朗西斯·福山认为,苏东剧变标志着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已经彻底消亡,自由民主的资本主义取得了彻底胜利,并成为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和人类最后一个统治形式。在福山看来,历史都终结了,资本主义成为了人类最后一个社会形态,成为了永恒的社会形态,马克思主义当然已经灭亡。意言之,《资本论》已经灭亡,《资本论》彻底过时了。
还有很多形形色色的《资本论》过时论,如《资本论》“没有预见到社会主义也要搞市场经济,这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局限性的又一突出表现”[9](p.371);《资本论》阐述了资本家的剥削十分残酷,工人阶级极端贫困,而现代资本主义国家这些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当代工人阶级已经能过上比较舒适的日子,因此,《资本论》过时了。
二、《资本论》解读范式的理论转向
破解《资本论》双重断裂论和多重过时论的论调,要求放弃主要从经济学角度解读《资本论》的传统范式。对于《资本论》,既要从经济学角度解读转向经济学与哲学双重理论维度的解读,弥补作为经济学家的马克思与作为哲学家的马克思之间的断裂;又要从马克思思想发展完整理论逻辑来解读,弥补早期马克思和成熟马克思之间的断裂。《资本论》既揭示了各种纷繁复杂的资本主义经济现象及其规律,又从历史哲学的高度把经济规律翻转为人类历史发展规律。《资本论》不仅是一部经济学著作,也是一部哲学著作。
1.从经济学向经济学与哲学双重理论维度转向
《资本论》首先是一部经济学著作。1867年《资本论》第一卷出版,标志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创立。马克思在1864年10月4日在给卡尔·克林格斯的信中说,要不是他受到痈和疖子的折磨,“我的政治经济学著作《资本论》就已经出版了。”[10](p.425)从马克思的信可以看出,马克思把即将出版的《资本论》看作一部政治经济学著作。列宁也说:“马克思认为经济制度是政治上层建筑借以树立起来的基础,所以他特别注意研究这个经济制度。马克思的主要著作《资本论》就是专门研究现代社会即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制度的。”[11](p.69)
但是,不能仅从经济学角度来解读《资本论》。《资本论》解读范式要有新的理论转向,要回归经济学与哲学双重解读范式,回归马克思的本意。程恩富认为:“过去,我国《资本论》的研究是一维性的,仅限于经济学的研究(当然有极少数哲学方法的研究),这是不够的。例如,马克思创作《资本论》所运用的基本方法——唯物辩证法,是对黑格尔唯心辩证法批判性改造的结果。不懂得黑格尔,就根本不能透彻地理解《资本论》的整体构造,但我国至今还缺乏这方面进行系统比较研究的论著”[12]。马克思是将哲学研究和政治经济学研究有机结合起来的典范。馬克思正是在哲学与经济学的结合中探寻到了人类历史发展规律,其代表作《资本论》是马克思哲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双向建构的必然理论旨向。具体来说,《莱茵报》末期,马克思首次遇到对物质利益发表看法的困惑,这是促使马克思从哲学研究转向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原因。从那时起一直到逝世,马克思花了近40年时间从事政治经济学研究。正是通过经济学研究与哲学研究的结合,马克思不但在《德意志形态》中草创了唯物史观,而且用唯物史观来指导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创作了《资本论》。
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历程表明,其哲学研究与经济学研究相互勾连,相互支撑。哲学研究的推进,有赖于经济学提供的现实要素,经济学研究的发展,有赖于哲学提供的深邃理论视野。从哲学层面看,《资本论》是唯物史观在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形态研究中的应用,这一具体应用丰富和发展了唯物史观的理论体系,验证了唯物史观的科学性质。正如列宁所说:“自从《资本论》问世以来,唯物主义历史观已经不是假设, 而是科学地证明了的原理。”[13](p.163)从经济学层面看,《资本论》继承和超越了古典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提出了剩余价值理论,创建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资本论》以唯物史观为指导,在一系列经济学基础理论问题上超越了古典政治经济学。
总之,只有放弃主要从经济学角度解读《资本论》的传统范式,转向经济学与哲学相结合的双重维度解读,才能确证《资本论》既是一部经济学著作,也是一部哲学著作;马克思既是一位伟大的经济学家,也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从而消除作为经济学家的马克思和作为哲学家的马克思之间的断裂。
2.从早后期马克思的断裂向完整思想逻辑转向
将青年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对立起来,割裂其内在联系,曲解了马克思思想发展和形成的实际。呈现《手稿》与《资本论》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历程中的内在关联,即《资本论》根源并从属于以《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等文献群为代表的唯物史观建构的早期理论历程,不仅能弥合青年马克思和成熟马克思之间的对立,而且能消除作为经济学家的马克思与作为哲学家的马克思之间的对立。
首先,《手稿》是马克思创作《资本论》的最初理论表白。《手稿》是马克思初步阐述自己的新的经济学、哲学观点和共产主义思想的一部早期文稿。在科学分析了异化劳动的四重规定性之后,马克思明确指出,以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为前提,可以推导出国民经济学一切范畴的来历。马克思因此指出:“正如我们通过分析从异化的、外化的劳动的概念得出私有财产的概念一样,我们也可以借助这两个因素来阐明国民经济学的一切范畴,而且我们将重新发现,每一个范畴,例如买卖、竞争、资本、货币,不过是这两个基本因素的特定的、展开了的表现而已。”[14](p.167)这个论断表达了马克思创作《资本论》的初步理论自觉,是马克思主义思想发展史上的一个关键节点。马克思从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为出发,初步创建了由买卖、竞争、资本、货币等概念组成的国民经济学的理论轮廓,阐明了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客观规律。这就是后来马克思《资本论》创作的逻辑展开。
其次,《德意志意识形态》为马克思《资本论》创作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马克思指出,重构国民经济学的理论体系,需要解决前提性的“两个任务”[14](p.167):其一,私有财产的本质来历是什么?异化劳动创造了异化的私有财产关系,然而这种私有财产关系是如何一步步演进,并最后产生出作为私有财产关系之当代存在形式的工业资本的?其二,劳动异化的根据何在?如果说异化劳动导致了私有财产关系,那么劳动异化是何以发生的?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借助于自发分工这一理论环节,解决了《手稿》的两个遗留问题。首先,物质生产劳动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前提,是唯物史观的理论前提,是把握人类历史发展规律的钥匙。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明确宣布:“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14](p.167),第一次真正确立了唯物史观的前提在于现实个人的劳动。其次,自发分工是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关系产生的根据。马克思指出:“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14](p.537)。“自然形成的”分工即自发分工,不是劳动者自愿的分工。由于这一分工,人的劳动变成异化劳动,劳动所创造的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感性对象性关系演变为异化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即私有财产关系。自发分工的结果必然是一部分人占有另一部分人的劳动成果,形成私有财产关系。最后,工业资本是自发分工和所有制关系不断演进的理论旨归。马克思指出:“分工的各个不同发展阶段,同时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种不同形式。”[14](p.521)与农业和畜牧业的分工、手工业和海外贸易的分工、农业和行会手工业的分工、商业和行会手工业的分离、工场手工业的分工协作、机器大工业的全面分工,与之分别对应的是不断演进的所有制表现形式——部落所有制、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活动资本、商业资本、工业资本。
对《手稿》遗留的两个前提性理论任务的破解,是马克思对人类历史的宏大叙事,是唯物史观理论体系的草创,也是马克思的思想从《手稿》到《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内在进展和不间断的逻辑演进。但是,《德意志意识形态》依然为马克思留下了思想继续推进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手稿》中,他给自己提出的研究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客观规律。所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后,马克思开始转入对资本主义生产规律的研究。
最后,《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公开声明了马克思创作《资本论》的哲学性质与理论旨趣。《德意志意识形态》没有公开发表,马克思草创的唯物史观不为人所知。同时,蒲鲁东主义在欧洲工人运动中广泛传播,影响恶劣。马克思既要肃清蒲鲁东主义的消极影响,又要使新创建的唯物史观理论体系公之于众,就成为《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所要完成的理论工作,而且是马克思正确引导工人运动的发展方向,全心投入《资本论》创作之前,不得不完成的理论任务。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运用草创的唯物史观,对蒲鲁东唯心主义立场进行了彻底批判,再度确认并公开声明了《资本论》创作的哲学性质,《哲学的贫困》因此成为唯物史观理论体系不断发展完善和《资本论》创作过程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理论环节。《哲学的贫困》与《手稿》和《形态》的特殊之处在于,《手稿》和《形态》围绕国民经济学理论前提进行批判,草创了作为《资本论》理论前提的唯物史观,《哲学的贫困》则第一次将唯物史观公开发表,并做了比《形态》更为精确的表述,而且马克思还运用唯物史观来分批判蒲鲁东的经济理论,初步阐述了科学的劳动价值论,在政治经济学领域同样取得了重大理论成果。
基于对资产阶级二重性的分析,《共产党宣言》公开声明了《资本论》创作的理论旨趣。全人类解放是马克思主义一以贯之的伟大历史使命。《共产党宣言》作为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公开问世的纲领性文献,其理论旨归必然指向全人类彻底解放。马克思恩格斯基于唯物史观的理论原则,猛烈抨击资本主义社会和资本主义制度,但是也高度赞扬了资产阶级,他们认为,资产阶级在反封建和发展社会生产力等方面作用巨大。资产阶级不但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而且还改变了人们的观念,开辟了世界历史。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之间的基本矛盾不可避免,资本主义社会必然被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所取代。
然而,《共产党宣言》只是依据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规律推导出资本主义必然被共产主义取代的历史结论,但是依然没有回答《德意志意识形态》遗留的理论问题,即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怎样具体发生且必然导致资本主义制度崩溃?这个问题只有深入研究资本主义剥削的秘密才能确切回答。这就是马克思创作《资本论》所要解决的问题,用马克思自己的话来说:“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以达到“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的“最终目的”[15](pp.8-10)。在这之后,马克思真正转向了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写出了一系列手稿,最后凝结成了《资本论》。《资本论》是唯物史观的一个理论试验场,马克思依托先行草创的唯物史观原则揭示了资本主义剥削的秘密及其经济运行的规律,论证了共产主义的历史可能性与必然性,共产主义学说因此变成了一种非空想的科学理论。
总之,把《手稿》作为马克思创作《资本论》的最初理论表白,经过《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等经典文献群的发展,打通《资本论》创作与唯物史观理论建构之间的空间理论界限,实现青年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作为经济学家的与作为哲学家的马克思之间的融合贯通与协同演进,才能彻底证伪双重断裂论和多重过时论。进而从思想史维度确证《资本论》是马克思唯物史观建构历程的必然理论环节,丰富和发展了唯物史观并彻底验证了其科学性,呈现《资本论》既是一部经济学著作,又一部哲学著作的双重理论品格,才能真正彰显《资本论》的当代意义。
[参 考 文 献]
[1][英]乔安·罗宾逊.论马克思主义经济学[M].纪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
[2][美]E.K. 亨特.经济思想史——一种批判性的视角:第2版[M].颜鹏飞译.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7.
[3]范家骧.一部世界性的经济学教科书:解读萨缪尔森《经济学》[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4.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法]路易·阿爾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M].李其庆,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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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卜祥记.《资本论》的理论空间与哲学性质[J].中国社会科学,2013(10).
[8]韦建桦.《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编者引言[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4(5).
[9]晏智杰.古典经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11]列宁专题文集:论马克思主义[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2]程恩富.论《资本论》研究的发展态势[J].世界经济文汇,1987(2).
[13]列宁专题文集: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作者系上海财经大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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