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嬗变:清后期戏曲评点的新视点

2015-10-21 17:41张勇敢
北方论丛 2015年6期

张勇敢

[摘 要]中国古代戏曲具有较为稳定的文体规范。清代后期,戏曲文体形态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以脚色、宾白、开场、收场为对象的评点反映了戏曲文体形态的新变。评点家注意到戏曲脚色体系的失衡,对脚色的有意添补和随性铺设予以评述,其评点成为戏曲脚色制度异变的直接阐释。宾白篇幅普遍增长,并出现了诸多纯白之出,“声口”“演出”“叙事”等成为宾白设计的参考因素,戏曲评点诠释了宾白艺术的提升态势。戏曲开场、收场形态的新变也引起评点家的密切关注,其创新的形态、意义等问题得到了较好的评述。“评点”阐述了戏曲文体形态的嬗变轨迹,对我们认知中国戏曲文体的历史演变具有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文体嬗变;清后期;戏曲评点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6-0028-05

中国古代戏曲于宋元时期确立了基本的文体形态,成为与诗、词、文体裁迥异的文学样式。在古代戏曲史上,剧作家大都按照一定的规范从事戏曲创作,但亦有不守定制、志于创新的作家,戏曲文体不同程度地与时俱进。作为戏曲批评体式之一,“评点”具有“全面性、多向性、细微性”[1](p47)等批评特征,这使它能够全面、细致地评判戏曲艺术的各个层面,举凡关目结构、舞台演出、曲词格律、人物形象皆在评论范围之内。在古典文学骤变的清代后期(本文指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年间),戏曲文体发生了深刻的变革,这些“变格”成为评点批评的新视点。

一、脚色体系的失衡

清代后期,戏曲作品强势地介入社会现实,剧作家或者择取相关历史故事以度曲,或者敷演社会现实以填词,戏曲在一定程度上承担着拯救国民、批判现实的重任。为了实现这一预期目标,剧作家往往重笔摹画那些承载特定使命的人物,而剧中其他人物不可避免地沦为陪衬之具。在此境况下,生、旦双行的规制被打破,戏曲脚色体系往往处于失衡状态。

梁启超“熔铸西史,捉紫髯碧眼儿披以优孟衣冠”[2]( p.528),其《新罗马传奇》演述意大利民族斗争的事迹,该剧堪称戏曲脚色制度变革的代表。剧作设置玛志尼、加里波、加富尔等三位男性主人公,这与古代戏曲一生一旦、生旦并置的脚色格局显然相异,为了弥补有“生”无“旦”的缺憾,剧作第二出《初革》把刺客首领设为女性,并以“小旦”扮之。按照戏曲脚色的设置法则,刺客类人物定为男性更合乎人们的欣赏习惯,对于本出这一异于传统惯例的做法,评点家韩文举言道:“窃疑作者以本书旦角太少,不合戏本体例,故著此一段耳。”[3](p.520)客观而言,《初革》实现了生、旦齐备,但“小旦”戏份过少,且不能成为贯穿全剧的旦角,故这种完备只是脚色失衡的一时急救。由此可说,《新罗马传奇》背离了古代戏曲的脚色体系,评点家“不合戏本体例”的评述凸显了戏曲文体形态的新变。

在戏曲文体消解的清代后期,脚色失衡成为剧作家不得不面对的突出问题,如果说《新罗马传奇》偏重生脚,洪炳文《警黄钟》则于旦脚着墨较多。该剧卷首“例言”直道脚色布设之策,云:“旦角过多,因另加‘正字以別之。曰旦者,即俗称‘当家旦是也。又有‘武旦名目,传奇亦无有,以无所分别,特加‘武字,以别于他旦。”[4](p.335)《警黄钟》偏重旦角,叙写琼英(旦)、谢瑶芳(小旦)、苏蕴香(贴)、竺云霄(武旦)等黄蜂抗击胡蜂事宜。在求取脚色平衡的观念下,剧作第七出《闺侠》特意书写黄通理(外)保奏谢、苏二臣和封体坚(生)参奏乌里瓜两事,其关目如下:

(外冠带苍髯上)俺乃吏部尚书黄通理是也。今日愿见圣上,保奏谢、苏二臣,才兼文武,可任专阃之职。(生冠带执笏上)俺乃刑部尚书封体坚是也。今日愿见圣上,奏参蜜部大臣乌里瓜通番降敌,罪不容诛;提督黑心肝营务废弛,失机被擒。请将二臣家属严刑监禁定罪。请了,前面便是午门,不免径入。(叩见介,奏介。内)准奏。(外、生)谢万万岁。(起下)

《闺侠》共计9曲,篇幅较长,重点叙述诸旦的侠义行为。黄通理、封体坚两人随上、随下,仅有简短宾白,且琼英前面已有保奏、参奏行为,故上述黄、封关目实际上可有可无,删之亦无碍于情节脉理。据此而言,黄、封有生脚之“名”却无生脚之“实”,其存在价值在于维系戏曲脚色规范,集创作、评点于一身的洪炳文评此脚色设置之举有云:“此编生脚未有出场,不合梨园规矩,因补出吏、刑二尚书。”[5](p.362)洪炳文的戏曲作品具有复归传统的特点,此特征突出表现在脚色补救方面,如“是编(《挞秦鞭》)系传奇忠义故事,于旦角本无上场,因于首出陪以曹娥、末出陪银屏小姐,则角色具备”[6]。又如,“传奇体制,必兼男女英雄,脚色方为全备。兹编(《后南柯》)以周弁之妹陪出公主,公主为女中之才,周氏为女中之侠,两两上场,方称全备”[7](p.377)。显而易见,洪氏非常重视戏曲脚色的完整,上述《警黄钟》刻意补足生角,《挞秦鞭》《后南柯》有意增补旦角,这些举措实现了“角色具备”“脚色方为全备”。但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是,这种脚色方面的守“体”并不能真正地复归传统戏曲的体例,戏曲家、评点家的刻意声明内在潜隐的正是戏曲文体形态变革的客观事实,其补救之策也成为戏曲文体形态嬗变的明证。

中国古代戏曲脚色以生、旦并行为常态。时至清代后期,重笔摹画特定脚色的作品大幅增加,这虽然有利于特定人物的刻画和作家情感的抒发,但却容易造成脚色体制的失衡。对于从事戏曲创作的文人而言,他们当然不愿看到文体形态的破坏,填补残缺脚色成为他们的普遍做法。评点家拈出剧作家的补救目的,对其恢复传统脚色制度的自觉意识予以阐述。上述评点家揭示了剧作家坚守传统脚色体系的诸番努力,其旨在“立”,另有评点家从“破”的一面阐述戏曲脚色的新变。梁启超《新罗马传奇》颠覆了传统的戏曲脚色体系,韩文举评点首出《会议》说:“凡曲本第一出必以本书主人公登场,所谓正生、正旦是也。惟此书则不能,因主人公未出世以前,已有许多事应叙也,于是乎曲本之惯技乃穷。既创新格,自不得依常例矣。”[8](p.524)为了据实反映意大利民族斗争的历史,梁启超秉承历史时序铺叙《新罗马传奇》情节,首出叙主角出生之前的事件,传统的生、旦开场模式因之改变。梁氏独创“新格”,延迟主人公的出场目次,主要脚色至第四出方才现身:“玛志尼为三杰之首,至是(第四出《侠感》)始出现,方入本书正文。”[9](p.537)受制于作品题材和作者意识,《新罗马传奇》设置三位男性主人公,此举打破了正生家门、正旦家门的常规格局,“不能照依常例”[10](p.544)道出了该剧脚色布设的特殊性。

非独主要脚色,评点家也注意到次要脚色的变异,仪陇山农评点《曾芳四》第三出《劝娇》云:“此出之麦媪,实扮老旦,而作者标一‘杂字,不过为阅者醒目计耳。”[11]曾芳四意欲霸占邓七妹,邻人麦媪为邓家献计,并让邓七妹夜宿己家。“杂”多为院子、仆从之类的人物,对于热心助人且有较大戏份的麦媪而言,以“杂”扮之似有不妥。评点家意识到这一设置之失,其“实扮老旦”之建议合乎实际,但他又以“为阅者醒目”牵强之论为剧作家开脱。与此相通,剑光评点《同情梦》折射的脚色变革问题更为突出。陈伯平《同情梦》谱写尤素心复兴女权之事,剧作四出皆为旦角(尤素心)言行,这与古典戏曲的脚色行当明显不符。剑光对此评云:“通本不用正生上场,盖正生即黄汉人,作者自谓也,首尾两诗可知。”[12]首、尾两诗可谓本剧的创作宗旨,将之视为作者心声并无不妥,但由此判定作者即为本剧正生却让人难以接受。剑光的过度阐释,可以视为古代戏曲脚色制度在后人心理的历史投影,他希望借助这一评述为《同情梦》建立生旦双行的脚色体系;与此效果相悖的是,这一评述恰恰成为《同情梦》脚色新变的彰显。

在戏曲文体形态嬗变的清代后期,数百年建构的脚色体系趋于重构。出于维系文体规范的需要,剧作家有意添加某些旦角或生角,尽力实现戏曲脚色的完备,希望借此避免脚色设置之失。但是,剧作家复归传统体例的努力只是实现了戏曲脚色“名义”上的完备,这不但不能掩盖文体变异的事实,反而向我们揭示了文体形态遽变的具体信息。质言之,剧作家的主观补救、评点家的刻意标举并不能终止戏曲文体的变革历程,戏曲脚色已经演变为单纯的文字“符号”,它们失去了昔日相对稳定的历史义涵。另有剧作家舍弃传统,随性铺设脚色,坦然接受戏曲脚色的新变。脚色行当是古代戏曲的主要特征之一,脚色体系的异变在一定程度上标示着戏曲文体的消解,戏曲文体伴随着脚色体系的失衡不可避免地走向嬗变历程。

二、宾白地位的提升

自宋元时期确立文体形态以来,“曲”在戏曲创作中的核心位置一刻也不曾动摇过,“填词”“度曲”等称谓即凸显了“曲”在“戏曲”这一综合性艺术中的地位。但在“戏”之本体观念的牵引下,宾白曾以谐谑趣味引起不少剧作家的关注;在叙事的客观要求下,宾白又因自身的勾连作用而获取剧作家的青睐。由此二者,戏曲史上出现了一些重视宾白的作品,若干出目呈现为曲白相当、曲少白多,“曲”之核心地位局部地下降。在清后期剧坛,戏曲艺术各类质素皆不同程度地步入变革历程,宾白在戏曲艺术中的地位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在相当一部分作品中,宾白篇幅大幅增长,乃至出现了有白无曲的出(折)目,这一现象引起了评点家的关注,其宾白评议对我们认识戏曲文体变革不无意义。

作为晚清戏曲作家代表的洪炳文,他的作品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真切地反映出戏曲文体形态嬗变的轨迹。在中国戏曲评点史上,洪炳文亦是不容忽视的一位评点家,他评点了自己的多部作品,对戏曲文体关注颇多。现以洪炳文的戏曲评点为考察中心,以此窥测戏曲宾白形态及其地位的变化。我们试从下述四组关系加以说明:

1宾白与曲词。“曲本位”是戏曲史上一以贯之的戏曲观念,但出于特殊的表现需要,某些剧作出现了有白无曲的出目,如孔尚任《桃花扇》之“闲话”,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洪炳文《警黄钟》《后南柯》《秋海棠》等作都出现了有白无曲之出,尤须指出的是,洪氏并非一味逐新,其纯白之出乃是出于表现内容、脚色演出诸方面的考虑。《警黄钟》第四出《醉梦》写黄封国与胡封國议和之后,乌瓜里(副末)、黑心肝(丑)及士(生)、农(净)、工(丑)、商(末)日事花酒、观灯作乐,洪氏对此出评道:“此折以副净、丑、末等上场,长于打诨插科,每不便于填曲,故以九首十七字令代之。”[13](p.347)丑、净善于插科打诨,《醉梦》一出铺设大量的十七字令,其终极目的是合乎丑、净声口,是出于演出实际方面的考虑。较之于戏曲史上重曲轻白的创作倾向,洪炳文多次构设宾白之出,其作品体现了宾白地位的提升,这一现象是我们考察文体形态嬗变所不能忽略的。

2宾白与声口。古典戏曲讲究“行当”,其基本要求之一,为戏曲语言与人物脚色的切合,但在大量的文人剧作中,脚色与言语常常悖逆它们所应具备的对应关系,丑、净的宾白问题首当其冲。借助戏曲评点可以发现,洪炳文阐发、实践着“宾白得体”的理论主张,如“此折纯是讲白,并无一曲者,以各人俱无身分、情怀,是以白描上场,白描下场,与丑脚神气最合”[14]( p.393)。又如,“此折曲文,均从女士口中传出,以副净脚色口吻、胸怀一无足取,故有白无曲”[15]。与丑、净无不通晓诗文、出口成章的戏曲景象相比,洪炳文认识到丑、净宾白的独特性,从“身份”“情怀”“神气”“口吻”“胸怀”方面为丑、净创设宾白,并创造性地铺设有白无曲之出。

3宾白与叙事。作为戏曲两大组成部分,曲、白各司其职,大体“眼前景”“胸中情”以曲咏之,“若叙事,非宾白不能醒目也”[16](p.256)。洪炳文对戏曲宾白叙述功能的认识相当深入,宾白成为他摹画晚清社会现状的载体。在“情节甚多”的剧作中,他设置“讲白长而曲转略”的出目,“斗笋转接处曲不能达,不得不藉白以传之”[4](p.335)阐述了宾白特有的叙事优势。

4宾白与演剧。清后期鲜有关注舞台演出之作,洪炳文《警黄钟》的演出之旨却是相当明确的,《誓师》出批云:“此折白文甚短,而上场搬演,则晷刻颇多。以操场走阵,对阵厮杀,如临大敌,殊费工夫。俗语谓武场戏是也。故宾白须略短,方与别出时刻相差不多。”[17](p.364)该出述黄封国校场演阵,白多曲少、宾白简短的文体特性即是出于演出方面的考虑。武场戏注重动作表演,此时不宜念诵长段科白,简短的宾白符合武戏的演出实际。尤其难得的是,洪炳文还虑及诸出演出时间的一致性,这一观点虽然不能奉为定律,但它体现了洪氏戏曲创作所秉持的演剧之旨。

古代戏曲是一种综合艺术,它合“动作、言语、歌唱”[18](p.130)于一体,但在文人主导的戏曲时代,宾白(“言语”)、科介(“动作”)只是一种可有可无、可多可少的附属品。同时,剧作家不但藻绘曲辞,而且大肆粉饰宾白,戏曲宾白应有的文体特性被抹杀殆尽。清初李渔“自来作传奇者,止重填词,视宾白为末着”道出了宾白在戏曲文体中的尴尬地位,他以“当与曲文等视”标榜戏曲宾白[19](p.273),有力地提升了宾白艺术的文体地位。同时代的丁耀亢、万树诸人响应李渔的宾白主张,戏曲宾白的艺术效果显著提升。遗憾的是,此后剧作家大都舍弃了曲、白等观的戏曲观念,重视宾白艺术的文人作家是少之又少。时至清代后期,取材现实的剧作大幅增加,戏曲创作具有明确的针对性,劝化民众者有之,抨击时政者有之,宾白艺术的文体地位随之提升。一方面宾白之出频频出现,如道光年间李文瀚《银汉槎》之“怪谈”,评点家批以“此折不用曲,但用诗词起结,寥寥数语,精义无穷”[20]。另一方面,宾白篇幅激增,如华伟生《开国奇冤》存在数出四五千字的科白,甚至出现了大量“插入脱离剧情的长篇议论文字”[21](p.631)的作品。在文体形态异变的浪潮中,洪炳文创作的数部剧作表现出重视宾白的倾向,其宾白设计参考叙事、演出、声口等要素,其宾白观念及实践代表了清后期宾白艺术的最高成就。“洪炳文”是戏曲文体形态变革的一个参照点,其宾白设置及评议是对宾白艺术提升态势的诠释,这些评语鲜明地折射出晚清戏曲文体形态的嬗变。

三、开场形态和收场形态的新变

在文体形态遽变的清后期,戏曲脚色、宾白都表现出异于前代的新特征,戏曲文体形态的变化引起了评点家的密切关注。在诸多变化中,位于戏曲作品始、末的部分更容易引起评点家的瞩目,开场、收场形态的新变进入评点家的批评视野。

在戏曲开场方面,吴趼人《曾芳四传奇》的开场方式颇有特色,其首出《标目》有如下一段对白:

(末)这事真当得传奇,果然有了这书,老夫定要买来与管兄下酒。(小生)这书业已出版,鄙人有偏老丈,先读过了。(末)管兄既是见过,请将书中纲目略述一遍。(小生)记得是:“曾芳四陡起淫奸心,剂梁氏诡串阴阳配。邓七妹险遭强暴污,瑞观察科定棍徒罪。”老丈欲知其详,请到棋盘街金隆里口月月小說社,订购今年《月月小说》一份,那就全有了。(末)如此甚好,便请尊驾同去。

古代戏曲开场名谓不一,“开宗”“传概”“提纲”皆为常见的开场名目,其内容多为副末念诵的两支曲子、一首落场诗。《曾芳四传奇》“标目”突破了两曲、一诗的主流开场模式,写“小生”向“末”讲述曾芳四强抢民女之事,并说该事已被谱作传奇,并特别强调《曾芳四传奇》出版地点、订购事宜。从形态方面来看,《标目》从末与小生的交谈引出纲目,突破了首曲抒情、后曲铺叙的开场形态,给人新奇之感。就开场功能而言,《标目》鼓吹戏曲文本的“商品”属性,具有鲜明的商业味道,异于抒发感慨、铺述情节的开场体式。据此而言,《标目》的形态、功能与戏曲主流开场相差甚多,仪陇山农对此阐述甚明:“元明诸曲木(目),《标目》惟填两词,一浑写,一叙事而已,用韵不一律,未免单简。作者此出,用两个闲人联合起来,殊觉动目。”[22]“浑写”“叙事”针对常规开场方式而言,“殊觉动目”形象地概括了《标目》的创新意义。

在中国戏曲史上,孔尚任《桃花扇》追求文体形态的创新,其开场令业已观看《桃花扇》的老赞礼登台述说,打破文艺作品与现实生活的界限。后世效仿此法者不少,如嘉庆年间瞿颉《鹤归来》以瞿氏好友“周昂”开场,梁启超《新罗马传奇》“楔子”亦含其趣:

老夫生当数百年前,抱此一腔热血,楚囚对泣,感事唏嘘。念及立国根本,在振国民精神,因此著了部小说传奇,佐以许多诗词歌曲,庶几市衢传诵,妇孺知闻,将来民气渐伸,或者国耻可雪……我闻得支那有一位青年,叫做甚么饮冰室主人,编了一部《新罗马传奇》,现在上海爱国戏园开演……我想这位青年,漂流异域,临睨旧乡,忧国如焚,回天无术,借雕虫之小技,寓遒铎之微言,不过与老夫当日同病相怜罢了。

“楔子”借但丁之口铺述意大利社会变革及《新罗马传奇》的创作与演出,与《桃花扇》开场异曲同工。当年孔尚任赞其收场为“从古传奇有如此开场否”[23],韩文举褒扬《新罗马传奇》“楔子”为“全从《桃花扇》脱胎”[3](p.520),此亦是对“楔子”新意的颂赞。

剧作家构设匠心独具的开场形态,打破了两曲、一诗的副末开场体式,体现了戏曲开场形态的新变。清后期戏曲评点家也发现了一些新颖的收场方式,如杨恩寿《再来人》采用了典型的戏中戏收场,其第十六出《庆余》系收场目次,该出打断剧情,另叙季承纶(季毓英之父)与妻子赏秋听戏关目:

……(旦扮女伶上)掌班的叩头。(生)这些陈腐填词,已听厌了。你班中可有新出戏文么?(女伶)少老爷这件奇事,长沙地方,有个好事的蓬道人,填成《再来人》杂剧,小班已经演熟了,老爷、夫人,就赏点这戏吧。(生)既是把少老爷的事编成戏文,我和夫人都是戏中人了。(旦)人生如戏,皆可作如是观,管他做甚?只是戏文太长,恐怕要分作两天才演得完。你且拣一出好的,演来听听。(女伶)只有第十六出《庆余》最是有趣的。(生)你就演《庆余》吧。(女伶)老爷、夫人请看:冲场的就是少老爷也。

《再来人》主要演述季毓英的事迹,《庆余》突然中断故事情节,并于“冲场的就是少老爷也”之后恢复剧情。就情节关目方面来看,这部分对白独立于整体剧情之外,删除该段丝毫不影响读者的阅读。对此可有可无的戏中戏而言,却具有不容忽视的革新意义,表现为戏曲收场体式之突破,给读者带来一种接受错觉:《庆余》正在舞台上搬演。杨恩寿以戏中戏创新收场方式,评点者对此赞曰:“此出推陈出新,空中楼阁,作者胸中固多丘壑。妙极!传奇中仅见之作。”[24]“戏中戏”丰富了古代戏曲收场形态,并以“推陈出新”的阅读效果消解了生旦婚宴、圣旨褒奖之窠臼,不失为一种新颖的收场艺术。

中国古典戏曲小说向以始悲终欢、始离终合为结构模式,“欢”“合”“亨”既谙合古代民众的欣赏心理,又引发了戏曲收场方式的模式化,引起批评家的诟病。剧作家无力颠覆合卺、仙圆、旌封等收场套式,但不代表他们没有革新收场方式的愿望,在团圆收场已成定局的情况下设计“团圆”新法成为他们的普遍做法,上述《再来人》即是变革团圆方式的成功案例。在创新收场艺术方面,胡盍朋《汨罗沙》亦有特色。该剧敷演屈原故事,其第十八出《还朝》述屈原还朝事宜,剧作于此团圆之际即可收结,但第十九出《收场》又让副末扮弹唱者登场:

(内)问你今日演的《汨罗沙还魂记》,那三闾大夫还朝以后如何?(副末)啊呀!那三闾大夫楚襄王十一年五月初五日投江死了,几曾还魂?又几曾还朝?(内)你们才演的。(副末)噁,咱们才演的是戏文,咱们尚未认真,列位倒认真起来。(内)他既不曾还魂,难道《怀沙》以后便永无消息了么?(副末)他做了湘江水仙,与吴江水仙伍子胥游戏江潭,列位不知么?(内)他做水仙有何见证呢?(副末)列位休慌,俺们吹打起来,再扮一出《巡江》你看。

《收场》打破情节演进的正常时序,于收场之际插入上述对白,借之引出第二十出《巡江》。剧作家贯通场内、场外,其问答为剧作增添了谐谑趣味,“锦心锈口,涉笔成趣”[25]可谓确评。

从关目拙劣的元杂剧到“独先结构”[19](p.236)的清初戏曲,古典戏曲建立了以“戏剧性”为底蕴的结构观念。令人倍感遗憾的是,这一理念伴随戏曲风尚的转移而渐趋消解于清代中叶,取法于史成为不少剧作家的结构技巧;合辙于戏曲观念、价值、传播载体的新变,清后期戏曲结构观念再次步入遽变历程。结构观念的更迭必然导致剧作内在情节组合原则的新变,戏曲外在文体形态亦必随之而变。一些剧作家效法小说叙事,如观剧道人《极乐世界》、魏熙元《儒酸福》、梁启超《新罗马传奇》等,其关目布局往往背离戏曲文体规范。另有戏曲作品瞩目于女性启蒙,如赤裸裸宣传女权的《同情梦》《自由花》等作品,它们以四五出的篇幅鼓吹女权思想,且间断性地发表于报纸杂志,类似作品自然不能遵守古代戏曲文体规范。按理来说,这些戏曲文体新变现象也应引起评点家的注意,但评点批评鲜有关注。或许,在戏曲文体解体的清代末年,这些今天看似怪异的现象已为当时戏曲文体常态,戏曲观念的整体变革令他们见怪不怪了。比较而言,评点家较为关心位于戏曲始、末的开场、收场,对其别具特色的形态颇为推许,其批语成为我们认识戏曲文体形态变迁的一把钥匙。

四、结语

在长期的发展演变过程中,中国古代戏曲建立了颇具稳定性的文体规范。清代后期,戏曲题材、功能、传播载体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戏曲文体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诗”化、“史”化、“政治”化不同程度地侵蚀着戏曲文体,数百年奠立的文体规范趋于消解、重构。评点批评揭示了戏曲文体的变革,但其已经失去约束戏曲创作的能力,未能拯救日益远离本原的戏曲艺术,古代戏曲步入新的历史阶段。无论剧作家的文体变革是否具有引领戏曲艺术健康发展的现实意义,评点家总是试着理解剧作家的“创新”之举,这些评论话语未必贴合历史实际,但他们察觉戏曲文体变迁的历史功绩是不能抹杀的。评点家熟稔剧作家,了解创作背景,率先阐述了戏曲文体嬗变的诸多问题,其评语对我们认识中国戏曲文体的历史演变具有重要的意义。

[参 考 文 献]

[1]朱万曙.明代戏曲评点研究[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2]韩文举.新罗马传奇·楔子·总批[C]//晚清文学丛钞·传奇杂剧卷.北京:中华书局,1962.

[3]韩文举.新罗马传奇·初革·出批[C]//晚清文学丛钞·传奇杂剧卷.北京:中华书局,1962.

[4]洪炳文.警黄钟·例言[C]//晚清文学丛钞·传奇杂剧卷.北京:中华书局,1962.

[5]洪炳文.警黄钟·闺侠·出批[C]//晚清文学丛钞·传奇杂剧卷.北京:中华书局,1962.

[6]洪炳文.挞秦鞭·例言[M].宣统三年(1911)温州日新印书馆排印本.

[7]洪炳文.后南柯·例言[C]//晚清文学丛钞·传奇杂剧卷.北京:中华书局,1962.

[8]韩文举.新罗马传奇·会议·出批[C]//晚清文学丛钞·传奇杂剧卷.北京:中华书局,1962.

[9]韩文举.新罗马传奇·侠感·出批[C]//晚清文学丛钞·传奇杂剧卷.北京:中华书局,1962.

[10]韩文举.新罗马传奇·铸党·出批[C]//晚清文学丛钞·传奇杂剧卷.北京:中华书局,1962.

[11]仪陇山农.曾芳四·劝娇·出批[N]. 月月小說,光绪三十三年.

[12]剑光.同情梦·醒梦·出批[N]. 女子世界,光绪三十年(八).

[13]洪炳文.警黄钟·醉梦·出批[C]//晚清文学丛钞·传奇杂剧卷.北京:中华书局,1962.

[14]洪炳文.后南柯·访旧·出批[C]//晚清文学丛钞·传奇杂剧卷.北京:中华书局,1962.

[15]洪炳文.秋海棠·花判·出批[N]. 小说月报.光绪三十四年.

[16]杨恩寿.词余丛话[C]//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17]洪炳文.警黄钟·誓师·出批[C]//晚清文学丛钞·传奇杂剧卷.北京:中华书局,1962.

[18]王国维.宋元戏曲考[C]//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19]李渔.闲情偶寄[C]//历代曲话汇编·清代编·第一集.合肥:黄山书社,2008.

[20]周腾虎.银汉槎·怪谈·出批[M].道光二十五年味尘轩刻本.

[21]郭英德.明清传奇史[M].杭州: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22]仪陇山农.曾芳四·标目·出批[N]. 月月小说,光绪三十三年.

[23]孔尚任.桃花扇·先声·出批[C]//古本戏曲丛刊五集·桃花扇.上海:商务印书馆,1964.

[24]毛松年.再来人·庆余·眉批[M].光绪年间刻本.

[25]胡盍朋.汨罗沙·收场·眉批[M].光绪年间刻本.

(作者系江苏师范大学讲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 吴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