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上的美丽人生

2015-10-20 05:50李向葵郑英明任红禧
党的生活(黑龙江) 2015年10期
关键词:李老师孩子学生

李向葵+郑英明+任红禧

人物档案:

李相甫,延寿县青川中学英语教师,30多年来因患重症无法站立,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自学完成大学课程,并顽强拼搏在教学一线,先后荣获哈尔滨市“最美乡村教师”、全国优秀教师、2014“感动哈尔滨”年度人物、2015年度“龙江最美人物”等荣誉称号。

2014年9月的一天,一份“全国优秀教师”的荣誉证书和奖章摆在李相甫面前。

“是不是弄错了?”迎着同事们艳羡的目光,李相甫满脸疑惑。

此前,学校为他申报“全省优秀教师”,他是知道的,可眼前的国家级荣誉是咋回事儿?他让校长打电话问问哈尔滨市教育局,校长“照办”了。电话那端,工作人员答复:李老师的事迹报到省厅后,领导看了很受感动,便将其改报为“全国优秀教师”。

疑云消解,同事们纷纷道贺:“意外之喜,实至名归!”

那么,这个分量十足的荣誉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2015年的一个夏日,在青川乡中学的一间办公室里,我们见到了李相甫。刚要上前握手,他却敏感地将手往后收,有些尴尬地笑笑:“我这手,没法跟你们握……”

几个来访者顺势看过去,都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双手,十个指甲并非薄薄的片状,而是从手指上垂直探出的柱形,足有三四公分长,黄里泛黑,如骨头般坚硬。掌心则布满浅黄色、厚厚的老茧。

李老师的同事介绍说,他的双脚更严重——除了脚指甲也畸形生长外,脚掌还有数条两三公分深、纵横交错的裂纹;脚上的肉全都扒拉着,完全没有了正常人脚的样子。所以,除了睡觉,他只能待在自行车上——出行,靠脚尖蹬着自行车代步;上课,靠自行车支撑身体。就这样,他在课堂上一“站”30年。

李相甫的“怪病”始于17岁。

那年,他的足底突然莫名其妙地长满厚厚的茧子,不但变了形,而且裂口子、冒脓水;手指甲和脚指甲简直就是疯长。钻心的疼痛使李相甫不仅没法下地,甚至睡觉也只能将脚放在炕沿边耷拉着。虽经多方求治,但至今病因不明、无法治愈。

得病之前的李相甫聪明、好玩、淘气,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儿他都敢鼓捣——拆装收音机,做弹弓,做火药枪,甚至偷偷炒过黑火药,好悬没把房子点着。而他用钢丝和自行车链做的火药枪更“带劲”,卖一把顶得上当时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一回,他被县人武部部长逮了个正着,揪着他的小耳朵吓唬说:“你这枪比我的真枪都好使,再整就给你抓起来!”

就是这么一个聪明机灵的孩子,却在最灿烂的年华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

“可能老天爷怕我太厉害了,一个病就把我治老实了。”诙谐的李相甫瞅瞅自己的双手自嘲道。

李相甫得病时即将初中毕业,因为多次就医未果,只得含泪辍学。上不了学,回家也干不了农活,村里人无不叹息:“这孩子,将来自个儿能对付活就不错了!”

在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李相甫觉得人生的大门被关死了,脑子里的“死亡”念头挥之不去。多少个日子,他闷在屋里不吃不喝,更不愿见人。父母流着眼泪抚慰他、劝导他,24小时陪着他,生怕出什么意外……

经过漫长的煎熬和挣扎,波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人生的设计也一笔一笔地开始勾画。他开始自学英语、日语和无线电知识。每天除了背课文,他坚持用收音机收听英语讲座和英文广播。跟听原声广播的难度大,而且每天早晚只播一回,听着听着,他有点儿跟不上了,心想:要是能录下来反复听该多好。

为了实现儿子的这个梦想,母亲卖掉了家里唯一一头耕地的大牛,给痴迷英语的儿子买了一台录音机。这个举动几乎成了村里人的“笑谈”。就这样,不到两年时间,李相甫把初、高中的英语课文全部吃透,掌握单词量过万。

1979年春,正是百废待兴之际,不少公社中学急需英语教师。县教师进修学校英语教研员王志献前往青川中学检查工作,李相甫的初中老师极力举荐:“我有个学生叫李相甫,听说读写,样样了得,水平比我高。”

王志献半信半疑地把李相甫找来,抽了三页高中英语中最难的习题考他,他全都对答如流。王志献没想到,眼前这个连初中都没念完的残疾孩子竟有如此功底,遂拍拍李相甫的肩膀问:“小伙子,想上班吗?”

正处在人生绝望边缘的李相甫,噙着泪不住地点头。

第二年,李相甫成了一名代课教师。此后,他又相继通过函授读完了大学专科和本科课程,并于1996年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考试,转为正式教师。

有幸站到讲台上,李相甫觉得这是老天给他“打开的一扇窗”。他鼓励自己:人是为克服困难而降生的,坚强地活下去,是你唯一的选择!

由于“怪病”,李相甫的指甲长得很快,尤其到了夏天,每隔七八天就得修一次指甲。修指甲时,普通剪刀根本不顶用,必须要用小钢锯来锯。为了不让人看到,他总是趁夜深人静时修理,一折腾就是大半宿。

即便如此,30多年里,他从没因为身体难受、患处疼痛而影响过一堂课。

1999年冬季的一天,李相甫脚上的口子裂得可以看见骨头,不断往外流脓水。因为手上挂着吊瓶,脚不能着地,只能坐在炕边耷拉着双脚,下面放一个盆接脓水,剧痛与失眠把他折磨得虚弱不堪。第二天一早,一夜未眠的李相甫实在站不起来了,只好让妻子找学生来接一下。

当几个学生来到他家时,妻子又问他:“今天不去不行吗?”

儿子也哭着说:“爸,你这脚都啥样了,就请一天假吧……”

他懂得这份真情关怀的分量,眼里充满泪水,却假装严厉地说:“大人的事儿,不用你管!”坚持让学生背着他去了学校。

倚靠在讲台前的座椅上,他吃力地说了一声“上课”,学生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他说“请坐”,却没有一个孩子坐下。他又重复了一遍,全班同学还是直直站着。班长流着泪说:“李老师,您去休息吧,我们会管好自个儿的。”教室里一片抽泣声。

看着这些懂事的孩子,李相甫的眼睛湿润了……

这些年,他坚持每天早上5点多到校,带着学生锻炼、劳动。“其实,我也不愿早起。可如果当老师的都起不来,凭啥要求学生呢?”

因为疼痛,他每晚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疼劲儿上来了,他就吃止痛片,有时一次吃一大把。后来,担心吃坏身体,就改敷药粉,拿上一瓶云南白药直接往脚底的裂缝里撒。

对他来说,喝酒喝到醉是一件极幸福的事情——只有喝多了,才能多睡上一会儿。每次喝完酒,他都不敢和哥们儿一起住,怕半夜疼醒,“一个激灵坐起来,把人给吓着”。

李相甫常年靠自行车代步,雨雪天摔倒是常有的事儿。一次,他在上班的途中摔倒在地,半天没人从此经过。他绝望地念叨:“就这么死了得了,也就解脱了。”可转念一想,“家里没地,你死了,老婆孩子怎么活?还是回家吧。”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挣扎起来,他忍着疼痛往家走,可走着走着,再一想:“就这么回家了,学生咋办?总得对得起这份工资吧。”然后,他掉转车头又去学校了。

李相甫有个习惯,批不完的作业和试卷就带回家。有一回,他路过自己当年的班主任家门口时,一不小心摔倒了,夹在胳肢窝里的卷子飞散一地。他躺在地上,眼看着70多岁的老师佝偻着身子帮他满地捡卷子,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李相甫坚强,更要强。他不愿让人帮忙,怕别人说他“没用”,更怕别人因为他“残疾”来照顾他;他不愿把自己的缺陷示人,甚至连自己的亲人也没见过那双脚的样子。

1986年冬天,李相甫在县电大上函授专科。一个大雪天,他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往家赶,雪水、汗水、脓水冻在一起,粘得结结实实,回到家怎么也脱不掉鞋。妻子过来帮他,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脚。可就这一眼,刺痛了李相甫的神经,他一把将妻子推开,歇斯底里地号泣……

几年前,儿子结婚后,他觉得不能再拖累妻子——自己什么也给不了她。在他的一再坚持下,两人分手了。

离婚后,他白天上一天课,晚上还要陪着住校的学生学习,8点多离校,骑着自行车在小镇上转一圈,直到深夜10点多才到家。这就是他一天的生活轨迹。如今,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地方就是那个“家”——回去早了也睡不着,一个人面对疼痛和寂寞是最大的煎熬。

2014年夏天,一个下雨的清晨,李相甫把学生的测试卷揣在怀里,骑着自行车艰难地向学校驶去。突然,一辆汽车飞驰而过,他一个急刹车摔倒在地,在泥水里挣扎了好久也没能站起来,最后几个赶集过路的妇女把他扶了起来。

“这一跤把尊严都给摔没了。”一个大老爷们儿还需要女人帮着扶起来,他觉得“没用、丢人”,摔得不疼,可伤的是心。

这一天,向来第一个到校的李相甫头一次比别人稍晚了一些。一位同事打趣说:“李老师,今儿咋来晚了?”就这一句话,把李相甫惹急了,他骑着自行车满校园喊:“校长呢?我要找高宏伟!”

校长高宏伟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李相甫就像一个受到莫大委屈的孩子一样哭着说:“我都摔成‘泥猴儿了,今天能来就不错了,他们居然说我迟到。”

高宏伟明白,这是伤自尊了,便安慰他说:“天气不好,你可以晚来或者在家休息。”

可高宏伟知道,李相甫不可能在家休息,如果真的哪一天不来学校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人没了”……

在延寿,李相甫的英语水平远近闻名,人称“活字典”。

2003年夏的一天,乡派出所民警给李相甫打来电话:“有村民发现一个外国小伙儿闯进山里来了,这节骨眼儿正闹‘非典呢,怕出啥状况,我们先把人扣了,可听不懂他说啥,你快给看看。”

李相甫登上自行车就去了,一番“无障碍”交流之后,才知道小伙子来自奥地利,刚考上大学,是来中国“穷游”的。事情搞清了,小伙儿临走前特意为李相甫的英语水平竖起了大拇哥。

李相甫的教学水平更是出色——县里考核英语教师,他是命题者;他带的班,英语平均分在全县数一数二。

正是冲着李相甫的名气和为人,很多孩子的家长都慕名而来,并“撂下话儿”:“如果不能进李老师的班,就不在这儿念了。”

对农村中学而言,生源难得,李相甫一一应下。最后一拢,居然有90多个孩子。没办法,只能开两个班,他同时担任两个班的班主任。

李相甫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不管多大孩子,都跟他相处得如“哥们儿”一般。

李洪曾是青川乡远近闻名的“刺儿头”,不管家长还是老师,谁见了都挠头,把校长气得“真想给他撵回家去”。

班上一个女生过生日,李洪带着一大帮孩子实施了预谋已久的计划:几十个孩子拎着啤酒跑到一间宿舍,把监控摄像头掰到一边,然后“开怀畅饮”。

李相甫闻听说后真气坏了,可冷静下来后,他吃力地扶着讲桌对学生们说:“你们已经是大孩子了,应该明白,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做。”

很多时候,包容比处罚更有力。

这时离中考不足三个月,初中三年都没好好学习的李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玩命地复习,最终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还当上了班长。李洪的爸爸原本以为儿子考不上高中,便偷偷“抬”了两万块钱,准备自费,可没想到儿子已经发生巨大变化。

“其实,李老师什么也不用说、不用做,他往讲台上一站,就是一个好榜样!”李洪说,大家都看到过李老师痛苦时的样子,他用了“狰狞”一词来形容。可无论多苦多疼,李老师总是把笑脸留给学生。

李洪早已不是当年的“坏孩子”。每个周末,他都要回青川中学“晃荡”一圈,看看老师,不然“心里不得劲儿”。原本那个看到学校院儿里啥东西都恨不得“祸害一番”的李洪,现在真的把母校当家了。一次,他回去看老师,李相甫正好在校门口,老师瞅了瞅道旁的一个小坑,又瞅了瞅李洪。眼神儿一扫,李洪便心领神会,二话没说把土坑填平了。

李相甫爱跟孩子在一起,也能玩到一块儿去。在众人眼里,他就像个“孩子王”“老顽童”。

“和老师称兄道弟,是不是有点儿没大没小了?”在家长们眼里,有时候会想,是不是不尊重老师?

李相甫最享受的就是看着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考走,最大的满足就是学生能回来看看他,跟他“耍贱”“卖乖”“没大没小”。而学生来看他从来不是一个两个,每次回来都是一大帮。

校长高宏伟笑笑说:“现在的孩子越严管越逆反,老李这种随意,恰恰容易让孩子信服。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种,他的选择恰到好处。”

高宏伟这话是有说服力的——他曾是李相甫的学生,现在是李相甫的领导,他管李相甫叫“老李”,两人处得像哥们儿,却又情同父子。

现在无论整点儿啥稀罕东西,高宏伟首先会想到老李,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次,在酒厂上班的朋友给高宏伟弄了一箱“内部啤酒”,他想“老李肯定没喝过”,便给老李送了过去。高宏伟的妻子在毕业班当班主任,俩人工作忙,很少做饭。一旦妻子有空炒上两个好菜,高宏伟首先想到的就是:“老李这会儿干吗呢?”然后,打电话把他叫到家里。

李相甫不愿意跟陌生人一起吃饭,“担心自己的手吓到别人”。如果出门,不管在哪里就餐,李相甫总是像个孩子,非得挨着高宏伟就座,“有他在身旁,心里踏实”。

2015年3月,李相甫当选2014“感动哈尔滨”年度人物,被邀请参加颁奖典礼。他一度不想去,因为上楼是他最大的障碍。已经30年没有出过远门的他去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大城市到处都有电梯了”。

起初,李相甫不愿接受媒体采访,觉得自己的手脚丑陋。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他的人生早已因战胜苦难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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