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慧中
立秋不久,在上海看到方旭改编的话剧《离婚》,原作小说《离婚》是老舍的作品。1984年,汪曾祺写了散文《老舍先生》,写别人,他不大用先生称呼的。他写老舍养花,老舍说“花在人养”,老舍家“一大盘香白杏放在条案上,那是专门为了闻香而摆设的。你还可以站起来看看西壁上挂的画”。老舍先生常常请客,“菊花开的时候,赏菊”;生日的时候,“酒菜丰盛,汾酒、竹叶青、伏特加,愿意喝什么喝什么,能喝多少喝多少”。话剧《离婚》里头,老李追求的诗意,在老舍的生命里多少算是落到了实处。
在北平做科员,又惦记着舍弃在老家的妻子,想着追求诗意,这老李,恍惚。老舍不大恍惚的。1986年,汪曾祺写出《八月骄阳》,是小说,但大家都知道,他写的还是老舍先生,不过,这次写的不是老舍的生活,写的是老舍的死。1966年,老舍沉了太平湖,像他写小说的态度,他想写“哭就大哭,笑就狂笑”。他对自己1933年写的《离婚》不大满意,因为“它太小巧,笑得带着点酸味!”哭和笑是事物的两头儿,老舍不愿意两头儿都不占,不愿意恍惚,像老李。
相较《离婚》中的老李,老舍比较彻底,也比较在乎。他惦记着北京人夏天不能没有芝麻酱,为了这点事儿他能专门上政协提案。他自个儿讲究,又替人讲究,这像谁,像《离婚》里头的老张,牵记着涮羊肉的料碗儿,这不是小事儿,生活无小事。老张当然也不是老舍,他呀,又太不恍惚了。
许多人写小说,写的是他们自个儿,老舍不是的,他写的是我们。老舍先生去世四十九年了,“恍惚”,那个同情满街追帽子的大胖子的老舍先生,倒像是还实实在在地在,只有他曾经写过的《住的梦》真的沉了太平湖。
1945年5月,在重庆“国统区”的老舍写了一篇散文,题目是《住的梦》。讲起老舍,舍不得忘了他做过的梦,他的大碗诗意和小碟儿恍惚。1945年是老舍人生命运和事业中一个重要的节点。这一时期的老舍是特殊的,这不仅针对他个人纵向的创作史,也针对他横向上与同时代人的比较。创作者的敏感、漂泊者的宽广、北京人的狡黠在《住的梦》里三军会师。
“那时候,飞机一定很方便,我想四季搬家也许不至于受多大苦处的。假若那时候飞机减价,一二百元就能买一架的话,我就自备一架,择黄道吉日慢慢地飞行”,这都是老舍式的想象。话剧《离婚》里头讲起住房的问题,说到在北京八环外头买房,台下观众都笑了,北京哪儿有八环呀,台词的改动很现代了,但也是真的懂老舍。
有时候,诗意必定是求而不得的。比如老舍那“住的梦”,比如老李欲离婚。在话剧《离婚》里,方旭和郭笑两位演员轮番扮演老李这个角色——一个在办公室夹缝里生存的科员,他们自嘲“科员,科员,被磕圆了”,观众又笑,这笑就是老舍说的,带着酸味的笑。方旭和郭笑演得让人记得住,半场过去,观众都知道了,老李接下来要说“恍惚”了,老李又要开始说他只是寻找那么点儿“诗意”了。“恍惚”和“诗意”到后来,不消老李说,观众都知道说了,说完了,又是笑。
《离婚》演得好,因为演员不是刻意逗观众笑,方旭演不让人离婚的老张和很是想离婚的老李,郭笑演想着要诗意的老李和想着要欺负人取乐的小赵,反差都大,但是他们变得快,一晃眼儿就互换一次角色,看得观众担心,也真能反应得过来?大约因为他们真的结识了老李、老张、小赵这一群人,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话的声调、口音;动作的幅度、类型;人物的状态、感觉,都有区分度。
话剧《离婚》改得也好,原以为《离婚》是一部不那么适合改编成话剧的小说,人太多,太热闹了。多亏演员做到了,老李在老张的撺掇下,把妻子从乡下接到北平,小赵使坏心眼儿,让老李费钱请客,又专门把老李的妻子儿子拉到西餐厅,玩命儿想看老李丢丑。单单这一出,就有好多位性格不一的同事、同事夫人,要命的还有老李的妻儿,郭笑在这里演了一段老李妻子教孩子的戏,孩子跑啊闹啊摔跤了,郭笑演出了小说里头老李妻子的样子。全场没有女演员,但是郭笑演得不能再像了,他是把小说里的人演活了。过了没一刻,他又变成了油嘴滑舌的京油子——小赵。
戏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不止两个主要演员,还以为是自己恍惚了,觉得这演员怎么长得都挺像。到后来看到两个老李第一次在台上对话,一个在明靠近我们,一个在若隐若现之中,方才反应过来,原是只有两个主要演员。方旭的改编真是大聪明,他竟能用两个主要演员,演出老舍喜欢的热闹,这是了不得的。
配着阮和三弦儿的响儿,我看到ET聚场的上座率惊人的高,这热闹,大概也能让老舍先生笑,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带着酸味的笑。
带着酸味的笑又未必是一件坏事,这一笑里头,多少又有些对自己的思考与掂量。过去的人、现在的人、往后的人,一贯有人碌碌于风尘、劳劳于梦寐,像老李一样,恍惚着想诗意,到最后却分别被自己看不上的老婆和丁二震惊一下子。戏散场了,人生还没散场呢,好多事儿,还能想一想,而这最是《离婚》小说和话剧的好。
笑也好,梦也好,“离婚”要处理的可能还是自己和自己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