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大屠杀前南京人口疏散检讨

2015-10-17 15:42朱继光姜良芹
军事历史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国民政府南京大屠杀南京市

朱继光 姜良芹

(淮阴师范学院,江苏淮安223300;南京大学,江苏南京210093)

在战争时期,作为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且人口麇集的城市,历来为敌方军事打击的重点目标。组织城市人口疏散是战时减少平民伤亡,减轻城市负担,保存有生力量和战争潜力的有效措施之一。抗战时期,国民政府①在本文中如无特别说明,均指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政府。在一些重要城市出于军事需要或避免人口伤亡等,对城市人口进行了有组织的疏散。近年来,学界对此领域已有所关注,但主要集中于大后方城市①相关重要研究成果包括龚克、刘言:《曾经的伤痛 难泯的记忆——抗战时期的成都人口疏散情况》,《四川档案》2005年第3期;叶春红:《抗战时期重庆的人口疏散及其评价》,载周勇、陈国平编:《给世界以和平——重庆大轰炸暨日军侵华暴行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年;关孜言:《重庆大轰炸期间的人口疏散研究》,重庆师范大学2010年硕士论文;丁斌:《抗战时期重庆防空洞建设研究》,重庆师范大学2012年硕士论文;潘洵:《抗战时期日军轰炸重庆研究》,四川大学2010年博士论文等。。对大屠杀前夕南京城市人口疏散问题,目前尚无专文研究。②相关研究成果主要有张连红:《南京大屠杀前夕南京人口的变化》(《民国档案》2004年第3期)、姜良芹:《从淞沪到南京:蒋介石政战略选择之失误及其转向》(《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等,但论者论证重心尚不在人口疏散问题。抗战爆发前后国民政府有无疏散南京城市人口计划?如果有,又如何实施的?实施中受到哪些因素影响?厘清这些问题,有助于深刻认识侵华日军在南京实施的烧杀掳掠等暴行给中国造成的损失,以及国民政府吸取教训在此后城市人口疏散中所采取的措施。基于此,本文试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南京市档案馆等馆藏档案文献为基础,对上述问题作一梳理,略陈管见,以求教于方家。

一、多个疏散计划的陆续提出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中国政府表明了坚决抗战的态度。面对日军不断扩大战争范围的态势,国民政府也加快准备抗战的步伐。自7月11日起,国民政府军政部多次召开会议,会商、筹划对日作战事宜。战争状态下,战区内政府机关及居民如大量居留,势必影响军事行动的开展。因此,疏散重点区域内政府机构和普通民众,是应对战争发展的重要预警措施。7月27日,国民政府各院部负责人就蒋介石关于首都“各院部会实施动员演习及准备迁地办公”手令涉及的政府机关疏散事宜在行政院进行会商,会议提出在南京市内秘密疏散办公及跨区域异地迁移两种方案。③《 卢沟桥事件第十七次会报》(1937年7月27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年,第263—264页。

鉴于中日交战区域有延展至长江流域的态势,沿江重要城市特别是首都南京的居民疏散问题,也提到国民政府的议事日程。自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历经十年建设,至抗战前南京市内政府机关林立,城市人口已达101万之多。④《 南京市政府关于分发本市生死统计表训令》(1937年11月26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南京市档案馆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档案》,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16页。作为中国首都,南京具有特殊的政治、军事价值,因此其无疑成为日军重点打击和夺取的目标。军政部认为南京“百万余人口,战时甚感不便”,于1937年7月29日在各部委联席会议上提出“先将妇孺迁移他处”的初步设想,其中对机关职员眷属,“尤宜先秘密移动”,以免妨害公务。对实施疏散的影响,军政部经初步考量,认为“虽不免使人民稍有恐慌,但终久必归实现”,因此可以着手办理。⑤《卢沟桥事件第十九次会报》(1937年7月29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第267页。另据当时美国驻华大使约翰逊从中国官方获取的消息,也表明当时国民政府对首都确有一项庞大的人口疏散计划,即“将南京的人口从100多万减至约20万,为身强力壮的男性”。⑥《美国驻华大使(约翰逊)致美国国务卿》(1937年8月6日),张宪文主编,杨夏鸣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3册《美国外交文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3页。将国民政府各部委联席会议相关内容,与美国外交文件所载相印证,可以确定,国民政府准备与日军在长江下游开战之前,已考虑疏散南京民众,并且有具体设想。

在战时,合理选择人口疏散的时机、规模和地点,是保障人口疏散顺利实施的重要前提。囿于种种因素,国民政府在具体筹划南京人口疏散的关键时刻顾虑重重,以致最初疏散设想未能得以实施。1937年7月30日,军政部认为疏散民众撤离南京一事关系重大,提出“应由军委会召集各院部会开秘密会商讨”,妥善拟定方案,呈请蒋介石核示后,再逐步实施。①《何应钦致刘光密电稿》(1937年7月30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第466页。但不久淞沪会战爆发,中央层面有关战前南京城市人口具体疏散方案的拟定工作被搁置。

对南京市居民负有直接管理职责的市政机关,在长江下游地区临战前制定了一份涉及南京人口疏散的计划。1937年7月31日,南京市防护团制定了《避难实施计划》,在其“疏散要领”部分规定:“1、公务人员之眷属,准其陆续回原籍。2、向在本市落户之住铺各户,其眷属无处可去者,于必要时,得令迁往郊外安全地带,另令当地军警保护之。3、前列二项人事之迁移,必要时得由政府机关征发车辆、船舶,听候备用,并应调派军、宪、警及防护团员掩护其出境。”②南京市防护团《各项团务会议记录》(1937年7月31日),南京市档案馆藏,南京特别市行政机构档案·南京市防护团:1001—11/5。由上述南京市政所属机关制定的疏散要领可以看出,其疏散重点为政府机关人员眷属,外地在南京落户的住铺眷属亦在疏散之列,其中特别提到,如其眷属无处可去,在必要时可迁到市郊。上述两类人员的疏散可由政府提供交通工具及安全保护。但该计划未提及南京原住人口的疏散问题。因此,此项疏散计划与国民政府军政部最初设想虽有部分吻合之处,但亦存在较大差距。

至10月间,上海战事危急,国民政府就政府西迁疏散问题秘密部署。此事同样是在紧张状态下进行的,直到11月中下旬蒋介石才最终确定中央政府疏散西迁时间和地点③参见《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7年11月12日、13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11月15日,国防最高会议常务会议正式议定国民政府及中央党部疏散至重庆,其它机关疏散地点亦有安排。会上还提出了《非常时期中央党政军机构调整及人员疏散办法》。《办法》规定“各机关于文到2日内,将派遣人数及派往地点通知后方勤务部”。④转引自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南京人民防空志》,深圳:海天出版社,1994年,第71页。次日,国民党中常会讨论通过了该《办法》。⑤《 国民党中常会第五十九次会议纪录(1937年11月16日)》,中央委员会秘书处编印:《中国国民党第五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会议纪录汇编》,出版地、年份不详,第177页。20日,国民政府正式宣布迁都重庆。国民政府及所属各机关的西迁疏散,主要是部门档案文件、物资及公务人员的输送,为此将南京市区内的民船全部征集编成号码,“听候调遣,以便运输”。⑥《市区内船只登记就绪》,《中央日报》(南京)1937年11月21日,第2版。由于交通运输工具紧张,时间有限,国民政府下属先期疏散的各机关,当时亦仅有一天的准备时间。鉴于运力有限,迁移人员被精简,携带行李亦受到限制⑦据1937年时在全国经济委员会水利处任职的陈朕元在战后市民呈文中表示,政府机关西迁,命令职员每人只准带衣箱及行李各一件,其它财物不允许携带。参见《陈朕元呈》(1947年10月),南京市档案馆藏,南京市政府统计处档案:1003—13/45。。整个过程极为仓促。据当年随行西迁的国民政府文官处书记官丁绍兰回忆,“离宁之日,一般员工都是行色匆匆,没有思想准备”,“精神状态很紧张”。⑧丁绍兰:《国民政府两次迁都的片段回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江苏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抗战纪事》,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6页。

从上海沦陷至南京保卫战开始,从疏散时机上来看,这段时间人口疏散属于临战疏散。按照战争发展的进程,此时应有计划组织城市人口疏散至郊区或低危险地区,一般要求快速完成。国民政府在西迁筹划中,鉴于淞沪战局及国际形势的变化,对接近战区地域居民疏散问题虽作了相应规定,但其时疏散重心放在政府机构人员及公物上,加上运力有限,对南京一般城市市民的疏散,却未能实际进行。1937年11月13日,南京市政府奉内政部令规定“战时迁移妇孺办法”五条,转饬各区公所遵办。其具体内容有:第一,凡抗战期间沿海、沿江、沿铁路公路接近战区地域、内省重要城市、要塞附近,这些易受敌机侵袭地带的居民,所有妇孺,应一律迁移疏散;第二,迁移的妇孺以各自散处乡村为原则,由地方政府会同各当地机关分途派员动员,并提供相应便利。如无力自行迁移及无原籍可回的妇孺,地方政府及当地非常时期难民救济委员会应预先妥为计划,酌予协助,并应利用庙宇、祠堂及公共房舍或私人馆屋作为收容场所;第三,妇孺迁移时,地方军警应妥为保护,并维持交通秩序,如有阻碍迁移的壮丁,应酌予制止;第四,迁移妇孺人数众多,一般通行的轮船、火车或汽车等不敷容纳时,由当地政府直接商洽交通机关,在可载范围内,加派船车优先运送;第五,如遇紧急状况,迁移人数过多,而交通工具供应不济时,得由地方政府酌察实情,先指定附近的安全地区,暂为安置,嗣后分别转送。①《接近战区地域迁移妇孺办法》,《中央日报》(南京)1937年11月14日,第3版。上述办法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尽管明确了疏散对象,即易遭受日军攻击地带的居民及战区的所有妇孺,但在疏散的具体办法上,诸如地点、交通工具及安全保护等仅作了宏观性指导,并无强有力的保障措施,因此对于南京城市人口疏散并无多少实际意义。另外,上述疏散办法提出之际,正是国民政府及其所属机关西迁之时,为保证大批公务人员的疏散及档案、物资向后方转移,当时南京全市的交通工具(含汽车和民船)全部用在了军事输送与国府西迁上,一般城市居民很难乘车、船离开南京,这就使上述居民疏散办法基本停留在了纸上。尽管11月19日南京市长马超俊曾致电交通部长俞飞鹏,商议维持水上交通办法,希望“西驶各船抵达后,即续回迁送难民”。②《马市长关怀难民 维持水上交通送难民出境》,《中央日报》(南京)1937年11月26日,第1版。但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载送西迁人员和物资的车船很难在南京陷落前赶回。

二、机关职员眷属和军属的撤离与民众的无序疏散

如前文所述,国民政府和南京市政机关虽然提出了有关南京人口疏散计划,但从其后具体施行情况看,均未有对南京城市人口作有计划的疏散,特别是对于占城市人口相当比例的普通市民的疏散缺乏筹划,实质上是任其去留,从无过问。

早在1937年7月底平津地区沦陷后,随着日本侵华战争的推进,首都南京各机关职员眷属陆续疏散。疏散命令来自何处?是来自国民政府还是南京市政机关?就这一问题,笔者在个人能力范围内查阅相关档案,迄今未发现明确记载此命令的文件。但通过时人对当时职员眷属疏散的记述,我们大致可以判断出命令的发布方及涉及范围。1937年7月底应蒋介石之邀由北平赴庐山参加谈话会的胡适返回首都南京。8月2日,他便从坊间得知有关疏散机关职员眷属的消息:“军政部有口头命令,令公务人员把家眷送走。于是大家纷纷搬家了。”③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胡适的日记》(下),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79页。家住南京西流湾八号、时任江苏省府委员兼教育厅长的周佛海,由于其高级公职人员身份,在当天日记中记载了他赴教育厅“分别通知各职员送眷回籍”等事④蔡德金编注:《周佛海日记》(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13页。。周佛海通知江苏省府机关职员送眷回籍,说明其疏散命令不可能来自南京市政机关,只能是来自更高层级的国民政府。至于命令的形式,可以基本推断是口头传达而非正式文件。这在战后一些政府公务人员的呈文中,也得到印证。当时在上海棉花掺水掺杂取缔所任总务课长的孙梓敬,于战后索赔呈文中说,1937年8月3日奉传谕“凡公务员眷属务须于八月五日以前疏散离京”。8月5日,孙从南京头条巷三益里住宅携眷返吴江原籍。⑤《孙梓敬呈》(1945年9月28日),南京市档案馆藏,南京市抗战损失调查委员会档案:1003—17/25。除南京行政机关职员眷属先期疏散外,在南京的国民革命军各级军官同期也接到将眷属疏散离京的正式建议。①《 美国驻华大使(约翰逊)致美国国务卿》(1937年8月4日),张宪文主编,杨夏鸣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3册《美国外交文件》,第1页。

由此可见,中日双方在淞沪地区交战前,国民政府驻南京各机关职员眷属及军属已被先期动员疏散。其目的一是减少南京的战时人口,此为战前既定目的。二是解除战时机关职员及各级军官的后顾之忧。时任行政院政务处长的何廉后来在回忆录中说:“日机开始轰炸南京时,我的家属已离京。”②何廉:《何廉回忆录》,朱佑慈等译,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第132页。周佛海也于8月6日将其妻及子女等送上船去湖南。③蔡德金编注:《周佛海日记》(上),第14页。当然也有些公务人员是在淞沪之战爆发后才将眷属紧急送回原籍。如行政院参议冯凌甫,就是在9月初将眷属送回西安。④冯凌甫:《抗战八年西安生活的鳞爪》,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陕西省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陕西文史资料》第23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页。三是减轻首都缺粮的压力。1937年8月初顾颉刚在南京访友时亦接触到南京人口疏散事,他在日记中记述:“中央以减少南京食粮问题,命令公务人员眷属迁去,京沪路与长江航路皆挤甚。”⑤顾颉刚:《西北考察日记》,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75页。至于国民政府采取非正式命令形式实施疏散,则可以理解为主要是出于担心公开疏散,会造成南京其他居民心理恐慌,影响社会稳定。

尽管国民政府疏散机关职员眷属的命令通过非公开方式传达,但众多眷属撤离南京的消息不胫而走。由于国民政府缺乏对南京市民疏散的整体筹划与组织,而机关职员眷属及军属纷纷疏散的举动在淞沪会战前已使部分南京普通民众产生惶恐,自我疏散行为随之产生。8月初,民众的撤离方向主要是沿着铁路及长江水道前往内地及南京周边。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美籍教授魏特琳8月2日在日记中记述了当时的情形:“火车和轮船非常拥挤,车票提前数天预售。数以千计的人将要撤离。”⑥[美]明妮·魏特琳:《魏特琳日记》,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屠杀研究中心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页。美国驻华大使约翰逊在8月3日发给美国国务卿科德尔·赫尔(Cordell Hull)的正午358号电报中说:“这两天南京的铁路非常拥挤。长江上去上游和下游的汽轮同样挤满了离开(南京)的居民。”⑦《 美国驻华大使(约翰逊)致美国国务卿》(1937年8月4日),张宪文主编,杨夏鸣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3册《美国外交文件》,第1页。在8月4日下午371号电报中又反映,由于民众的自我疏散缺乏规划,因此,避难方向有时显得混乱与矛盾。“一些人正前往汉口和内陆地区,而大多数人似乎正前往上海,但奇怪的情况是,不少逃离上海的中国人正前往南京寻求安全之地。”⑧《 美国驻华大使(约翰逊)致美国国务卿》(1937年8月6日),张宪文主编,杨夏鸣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3册《美国外交文件》,第2页。向南京近郊地区的疏散同样混乱不堪。曾在南京生活的学者杨步伟回忆了当时的情形:“一般人民还是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打主意一阵,不知何处最安妥,今天这家出南门,明天那家出通济门,有的出去又跑回来。因恐遇土匪打劫不敢住下来,又搬回来,真是乱得不堪。”⑨杨步伟:《杂记赵家》,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06—107页。而美国驻华大使约翰逊认为:“这些举动无疑加剧了业已存在的紧张情绪的蔓延,还会被新闻媒体夸张报道。”⑩《美国驻华大使(约翰逊)致美国国务卿》(1937年8月6日),张宪文主编,杨夏鸣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3册《美国外交文件》,第3页。

1937年8月中旬中日淞沪之战爆发。其后日本军机的无差别轰炸和出于对战争本身的恐惧,成为南京市民大量自行疏散的另一重要因素。8月15日开始至南京沦陷的近4个月里,只要天气允许,日机即对南京展开空袭。家境比较富裕的居民多乘船向长江上游的内地迁移,部分居民则前往苏北、皖北等地投奔亲友,小户平民则避往南京乡下或暂时出城躲避战火。尽管如此,但仍有相当一部分平民因经济条件、家庭因素或他乡无亲可投,被迫滞留南京城内。①参见张连红:《南京大屠杀之前南京市民的社会心理》,《抗日战争研究》2002年第4期。有学者通过多方史料对当时仍滞留南京的人口进行测算,认为至是年11月初,除滞留南京的外地难民和中国守军外,南京常住人口中至少有46.8—56.8万人左右没有疏散。②张连红:《南京大屠杀前夕南京人口的变化》,《民国档案》2004年第3期。

至11月中旬,国民政府西迁之际,又有部分平民随之疏散。由于水陆交通工具受政府运输部门统制,被优先安排军事运输及政府工作人员疏散,长江水道上的国内商船已基本停运。“任何一个方向都没有运输工具,家什物品、办公设备都被堆放在街道和人行道上。”③南京圣保罗圣公会教堂传教士厄内斯特·福斯特(Ernest H.Forster)的夫人克拉丽莎在1937年11月21日离开南京前往武汉前记录的一些情况。章开沅编译:《天理难容——美国传教士眼中的南京大屠杀(1937—1938)》,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26页。普通民众离京只有搭乘开赴上游的外国轮船。但这些客轮在途经苏州、常州、镇江等地后,早已挤满旅客,过京时尚能搭载的旅客已极为有限,而“岸上候船者不计”。集结下关的逃难民众,为抢登太古公司长沙轮,“冒着大雨,预先乘无顶铁驳到江中专候终日者不下一千余人”。④长江:《感慨过金陵》,大文出版社,1938年,第16页。少数旅客即使能够登船也要付出高昂代价。据当时首都电话局“军话专线台”话务领班王正元回忆:“十一月底以前,南京的轮船票就很难买了。自南京宣布进入战时状态后,逃难者蜂拥逃离南京,一张船票比原值高出四五倍。辗转过手的黑市票,甚至高出十数倍。由于轮船都是停泊在江心,不敢靠岸,即使买到票的,也必须雇小木船登轮,而小木船也是漫天要价。小船挤满了人和行李,江面上,落水吁救时见,舍命夺船迭闻。”⑤王正元:《南京保卫战中的军话专线台》,唐生智、刘斐等著:《南京保卫战》,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53页。尽管交通条件极为恶劣,但市民的自我疏散仍没有停止。他们“大都搭乘麇集江岸的大大小小船只,上驶武汉,或下流上海;少数人搭乘末班几趟火车,也有些人则沿着公路撤离”。⑥George A.Fitch,My Eighty years in China.Taipei:Mei Ya Publications,Inc.,1967.p.99.这种自发的疏散行为一直持续到南京保卫战开始。据意大利《新闻报》12月初报道,当时“数以百计的老百姓还坐在装着家什的行李上,在空荡荡的建筑物之间、江边等待着渡船”。直到“星期二(12月7日)晚上,最后一艘满载难民的渡船准备起航。人群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挤满了船只,这样的场景给我们一个人们撤离的完整印象。”⑦《 日本人在攻占南京前发出最后通牒》,《新闻报》1937年12月9日,张宪文主编,张生、杨夏鸣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71册《东京审判书证及苏、意、德文献》,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20—321页。此后南京卫戍司令唐生智为表示背水一战决心,撤除下关至浦口间的轮渡,关闭了南京各城门。南京市民的大规模疏散基本不再可能。

总的来看,从国民政府西迁开始,由于战时交通工具统制,能够搭载疏散居民的交通工具很少,如学者张连红在其文章中的判断——这期间,“市民中能够离开南京者并不多”。⑧张连红:《南京大屠杀前夕南京人口的变化》,《民国档案》2004年第3期。

三、南京城陷时大量市民滞留原因之分析

缘何国民政府在南京城市人口疏散方面出现计划性的疏漏?前文已指出,从国民政府看,主要是在淞沪会战前后出于稳定民心,维持首都社会秩序的需要。从实际情况看,淞沪会战期间军事输送频繁,政府机关内迁导致交通工具紧张。

第一,国民政府企图通过稳定首都南京社会秩序,向外界展示其坚决抗日的决心。

抗战全面爆发后,国民政府通过各种形式向国内及国际社会表明坚决抗战的态度。临战之际,首都社会秩序为国内国际社会所瞩目,其稳定显得尤为重要。蒋介石也意识到公务人员眷属和军属疏散引发的问题,“最近要公务人员送眷属回籍,社会上的秩序已乱起来了,交通站上都是挤得水泄不通。……这种态度与战时战事上,是无利而有害的。”①《 国防联席会议记录(1937年8月7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抗战爆发后南京国民政府国防联席会议记录》,《民国档案》1996年第1期。

基于此,为避免给外界留下民国首都未战先乱的不良印象,淞沪抗战爆发前国民政府对军政机关眷属疏散引发的市民撤离、社会谣言、哄抬船票价格等进行了严厉制止,以稳定社会秩序,消除民众心理恐慌。首先,严加追查散布战争谣言、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其次,多方组织联合行动,维持南京车站、码头秩序。8月9日,首都新生活运动促进会与首都宪警等17个机关会商,向车站和码头增派警察、宪兵及劳动服务队,共同协作维持秩序。再次,严禁滥售船票和哄抬价格,保证轮船正常输送旅客。宪兵司令部下关船舶检查所在当天亦召集有关机关及轮船公司代表谈话,决定:禁止舢板运输旅客,禁止旅馆揽客者、小贩、卖报人等靠近码头,禁止各船公司乱售船票,严禁力工索取额外报酬,对持有船票而未能乘船者,轮船公司和船票售票所赔偿其损失。②《 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致驻北京参事官森岛电》(1937年8月12日合第532号),中央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合编:《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档案资料选编·南京大屠杀》,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3页。上述措施尽管未能完全制止市民的逃散,但南京秩序有所好转。8月11日,魏特琳在日记中写道:“在我看来,今天早上南京似乎比较安静,人们又恢复了日常生活。”③[美]明妮·魏特琳:《魏特琳日记》,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屠杀研究中心译,第10页。

淞沪会战打响后,国民政府为塑造首都抗日形象,在舆论宣传上极为高调。如《中央日报》先后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及首都戒严令。④《中央日报》(南京),1937年8月15日,第1张第3版;1937年8月16日,第2张第1版。即使在上海失陷后,《中央日报》在《告京市民众》社评中仍在向南京市民传递将坚守首都的信息,并呼吁市民作为坚守后盾,“做出一个榜样来,给全国人民看看”⑤《告京市民众》,《中央日报》(南京)1937年11月22日,第1版。。在中外记者招待会等场合,国府军政要人蒋介石、张群等公开宣称将继续坚守首都南京,“不会放弃”⑥《 驻沪冈本总领事致驻北平森岛参事官电》(1937年11月25日 合第1133号)(1937年11月26日 合第1137号),中央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合编:《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档案资料选编·南京大屠杀》,第23页。,向中外展示坚持抗战到底的姿态。问题是,国民政府与军队是否真有与南京共存亡的决心?而无论如何,在这种所谓的守城决心下,不能无视一般市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在城市管理及防空方面,国民政府及南京市政当局也采取了一些措施。在市政管理上,全市范围内委托保甲长加强基层组织管控,实行“五户连坐”,以防奸锄谍;设立市日用品管理委员会,组织供应物品,保证市民日常所需;基本稳定城市交通及供电系统;开展抗战宣传教育,组织募捐活动。⑦详见张连红:《南京大屠杀之前南京市民的社会心理》,《抗日战争研究》2002年第4期。城市防空上,政府在战前做了准备,除宣传防空知识及进行防空演习外,并设置高炮阵地,建筑大量防空洞,统制防空警报。⑧《 广田外务大臣致驻北平森岛参事官电》(1937年9月6日合第1371号),中央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合编:《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档案资料选编·南京大屠杀》,第8页。在防空机构组织下,南京市民也克服了恐慌情绪。日本驻南京情报人员曾在报告中表示:“一般市民已习惯空袭,面无惧色,态度冷静。”⑨《 驻沪冈本总领事致广田外务大臣函》(1937年10月27日机密第2144号),中央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合编:《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档案资料选编·南京大屠杀》,第15页。

国民政府要人在抗战爆发后一直坚守南京,以示抗敌决心。国府主席林森以70余岁高龄坐镇首都,直至政府西迁。为防止民心因其撤离而发生波动,他特别嘱咐送行人员须“坚守秘密”⑩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冯玉祥日记》第5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69页。。蒋介石则直至日军兵临南京城下,于12月7日撤离。可是他们离开南京有交通工具保障,而一般市民却无法离开南京。

淞沪会战爆发至上海沦陷前后,国民政府在媒体宣传、城市管理及防空、政府要人留守南京等方面做了相当工作,以对外展示抗战决心,此一阶段大规模疏散城市人口似乎很不适宜,因此仅对公务人员眷属、外来在京落户人员采取了一些疏散行动。但在坚守南京表象下,面对战火威胁,国民政府及蒋介石对于如何安置和保护在首都的市民,没有详细计划和采取实际行动。上海沦陷前后,蒋介石关注的重心是迁都及其对中日战局的影响①参见姜良芹:《从淞沪到南京:蒋介石政战略选择之失误及其转向》,《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而罔顾南京城市人口的大规模疏散问题。国民政府方面亦仅在11月中旬颁布的迁移妇孺办法中,口头许诺提供种种交通便利而已。

第二,战时沪宁地区囿于军事运输任务较为繁重,交通工具极度紧张。

由于淞沪会战中日双方鏖战数月,人员及物资耗损惊人,使人员、给养及弹药等军事输送任务极为繁重。为保证前线军需运输,1937年9月国民政府将军政部船舶管理所扩充为军委会船舶运输司令部,以统制江河船舶征调管理。此后,南京对汽车、船舶等运输工具也实施了统制:成立了汽车总部,全市在编汽车600辆中,被征发200辆,其中150辆被派往前线,50辆作为宪兵司令部用车;设立了南京市船舶总队部,将南京市200吨以下、100吨以上220余艘船只编入该部,并于10月20日在下关设立办事处。②《 驻华大使川越致广田外务大臣函》(1937年11月1日 上大普通第37号),张宪文主编,经盛鸿等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册《战前的南京与日机的空袭》,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凤凰出版社,2005年,第178页。

由于淞沪战况惨烈,中国军队各类补给输送紧急,船舶运输司令部每月均需征调近百艘各型轮舶,将后方部队及军需物资经长江水道运至南京,再中转至淞沪前线。南京市船舶总队统制的车、船等亦多参与转运军资工作。在一段时期内,“汉宜京镇间船舻相接,无间昼夜”。③《船舶铁道运输司令部运输报告》,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后方勤务总司令部(后方勤务部)档案,八〇五/644。1937年8月至12月为运输繁忙时期,其中尤以11月为最。当月用船多达116艘,转运部队及伤兵共近28万人、军品6000吨,以及其它武器、给养若干。④《船舶铁道运输司令部工作报告》,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后方勤务总司令部(后方勤务部)档案,八〇五/644。国府机关职员及物资则由交通部航政司雇用国营及民营轮船公司船舶输送。由于运输工具紧张,缺乏统一调度,疏散内迁过程混乱不堪。不少机关、部队及学校等单位擅自征雇、截用或扣留船舶,导致不敷分配。据名记者范长江描述:下关各码头堆积大量待运物品,除少量公物外,绝大多数“都是官吏私人的家具和行李”。⑤长江:《感慨过金陵》,第17页。在船舶紧张之际,以致重要军品反遭遗弃。⑥张燕萍:《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经济动员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36页。如当时沿海最大、最重要的金陵兵工厂11月中旬接到西迁疏散命令,将机器设备拆卸装箱后,限于船舶紧张,四千余吨设备与材料直至11月底方才装运完毕。对该厂员工的撤离,当局没有安排船只,仅由厂方发给少量路费,令其自行疏散。⑦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南京人民防空志》,第72页。

由于军事运输的繁忙以及政府西迁的需要,国民政府运输机构不可能再抽出大批运力来疏散在京的数十万市民。因此,尽管国民政府公布了“战时迁移妇孺办法”,但当时南京市交通运输的实情,决定其不可能得到切实有效的施行。

余论

战时进行城市人口疏散,是现代战争状态下国家为保护普通民众生命与财产安全的重大战略措施。特别在经济落后的国家,由于疏散工作的艰难更显得特别重要。抗战初期国民政府尽管意识到了城市人口疏散的必要性,但在首都南京人口实际疏散中却存在诸多问题,留下了惨痛的教训:疏散人口限制在一小部分群体,成效大打折扣,造成城市人口中占绝大多数的普通居民无序逃散,相当部分市民滞留南京,嗣后遭受日军蹂躏屠杀。南京陷落后,除军人外未及疏散的数十万常住人口中,被日军屠杀者约20万左右。①此数根据战后南京军事法庭在判决书中认定的南京大屠杀期间遇难人数30万以上,与学者孙宅巍所考证的大屠杀期间中国遇难军人7—9万人这一数字的相抵而得出。参见孙宅巍:《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中究竟有多少军人》,《抗日战争研究》1997年第4期。留京公私财产损失同样惊人,据战后南京抗战损失调查委员会对市民各类财产直接损失的不完全统计,约折合法币2318亿元(1937年损失时价值)。②抗战期内南京市民财产损失价值,据1946年统计时折合当时法币约2万亿元。参见《南京市抗战损失调查委员会工作节略》(1946年9月),南京市档案馆藏,南京市抗战损失调查委员会档案:1003—17/1。时人后来对此次城市人口疏散也多有批评,指出其“疏散人口不够”,工作不力。③宇雲:《江门失陷的教训》,《申报》(香港版)1939年4月17日,第2张第6版。尽管日军是造成南京城市人口生命和财产损失的直接元凶,但负有保护民众职责的国民政府在疏散工作中的失误值得反思。

南京陷落后,面对日军侵华范围的扩大与深入,国民政府及各地市政管理机关吸取了南京城市人口疏散不力所留下的惨痛教训,为避免民众无谓的牺牲、保存持久抗战力量计,在重点城市均进行了积极的城市人口疏散工作。如武汉会战初期,为提前做好武汉城市人口疏散工作,该市军政当局先后在1938年7月底、8月初发表《为疏散人口告民众书》(武昌市政处发布)、《告武汉同胞书》(武汉卫戍总部政治部发布),且设立专门疏散机构——武(昌)(汉)阳疏散委员会④该委员会于1938年7月成立,设委员7人,以湖北省会警察局、武昌市政处、武阳两县政府、两县党部、湖北水上警察局等机关代表组成,下设总务、调查、劝导、交通四组,专职从事疏散武汉市人口的调查登记、劝导及代表民众接洽、分配车船运输工具等工作,在整个武汉城市人口疏散中发挥了积极作用。参见《5.武昌市抗战史料汇编初稿(节录)》,http://www.whfz.gov.cn:8080/pub/dqwx/dfwx/kzsl/whlx/content.htm,2014年6月20日。,至10月下旬武汉弃守前,较好完成了该市人口疏散工作。华南重镇广州在会战前亦较早进行了城市人口疏散的动员、组织工作。地处大后方的陪都重庆为避免日机空袭带来大规模人口伤亡,在1939年三四月份进行城市人口疏散的动员,并成立疏散委员会专负其责。5月初“重庆大轰炸”后,三天内紧急疏散市民25万余人,减少了城市人口伤亡。⑤参见重庆抗战丛书编纂委员会编:《重庆抗战大事记》,重庆:重庆出版社,1995年,第43—44、47、50页。正是吸取了抗战初期首都南京城市人口疏散不力的沉痛教训,中国内地市政管理机构面对日军的武力进攻,进行了较为严密的城市人口疏散工作,避免了类似南京悲剧的再次上演,保存了继续抗战的有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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