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与政治

2015-10-15 10:57杨奎松
贵州文史丛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国家思想

杨奎松

摘 要:知识分子作为对时代民族国家的发展最敏感的群体,他们最早也最容易进行政治选择。本文通过具体实例分析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在寻求强国之路的过程中,普遍发生的思想转变;以及在1949年的历史节点上,知识分子作出的不同选择。从历史角度来看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政治选择问题。

关键词:知识分子 政治选择

中图分类号:K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5)03-01-06

很高兴有机会到贵阳来跟大家见面。我的研究方向,主要是中共党史、中国现代政治和外交的历史。今天之所以在这儿讲“书生与政治”,确实是因为我写过一本书生与政治的书,书名叫《忍不住的关怀》。

关心“书生与政治”这一领域,是因为我在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的历史时,不可避免的涉及到1949年知识分子的选择问题。我们知道,当时有很多知识分子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还有一部分去了香港、美国或其它地方,但大部分知识分子留在了大陆。此外,还有许多在海外的知识分子(约有两千人)回到大陆,拥抱1949年以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怎么理解当时知识分子的政治选择?改革开放以后,有很多公共知识分子对当年知识分子的政治选择表示不理解,甚至提出批评性的意见。目前,海内外的许多华人学者都有自己的看法,有些看法还十分尖锐、对立。这一话题的现实意义是,在网络时代,社会日益多元,人人都可以自由的思想,在一定场合下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论是知识分子还是社会大众,大家面对当今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种各样的现实问题时,彼此意见分裂得很厉害,他们也面临着类似1949年知识分子的选择。为此,我做了一些思考和研究,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分享。当然,我主要是从历史角度来看当年那些知识分子所作的思考。

今天我要讲的主题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政治选择问题”,讲题将地域限定在“中国”。但我有一个副标题:兼谈各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困扰。换句话说,知识分子政治选择的问题,不仅仅发生在中国;人类社会发展到现代,教育水平、知识水平、受教育的条件大幅度改善,当今现实中所发生的种种问题和困扰,不仅仅需要中国面对,而是全世界所必须面对的共同的困扰。

首先,我们回顾一下历史,审视一下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政治选择的基本趋向。我们在读五四运动、思想启蒙运动等著作时,常能看到两个概念:启蒙服从救亡,个人服从国家。这两个概念在实际的意义上是一致的:“救亡”指的是救民族、国家之亡,“启蒙”指的是个人权利思想的启蒙。但追求个人权利的思想启蒙,就李泽厚先生所论述的,是被“救亡压倒的启蒙”。

历史上的“五四运动”包括两个阶段:一个是1915到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一个是1919到1920年之间几个月的“五四学生爱国运动”。这两个运动的性质不同,“五四学生爱国运动”是救亡运动,“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个思想启蒙运动。两个运动碰撞在一起,最终导致将思想启蒙运动转变成民族主义运动。假如我们去读1919年以后各种各样新思潮的著作文章,不难发现这一转变是非常明显的。整个重心,从最初强调“人权”、“民主”、“科学”,转向强调“救亡”、民族国家的出路,在此过程中,社会主义得到了特别的鼓吹。

由此可见,“启蒙服从救亡”同“个人服从国家”实质是同一个问题。但这不仅仅是五四才有的现象,我举几个例子说明。

第一个是梁启超和严复。最早在中国传播自由思想、权利思想、法制主张的是曾在英国留学的严复。1895年,严复开始翻译介绍这方面的、西方重要的思想启蒙著作,比如《天演论》。到1898、1899年,严复开始独立发表一些带有自己主张的文章,强调自由、民权的重要性。可以说,严复是中国最早的思想启蒙带头人。

1898年发生“戊戌变法”,“戊戌变法”在知识界的领军人物是康有为、梁启超。但戊戌变法只维持了百天便宣告失败,康、梁二人选择逃亡,逃到日本、美国。严复留在了国内。我们知道,康、梁最初的主要思想,是鼓吹西方的宪政民主,即君主立宪制的民主。但到了日本之后,梁启超开始大量接触当时在日本广泛传播的西方社会思想、政治思想,接受了很多新思想,变成了一个思想鼓动家。在1900年至1902年之间,梁启超鼓吹的新思想,和严复所鼓吹的已经非常相似,就是自由、民主的思想。

1903年以后,严复和梁启超的思想开始发生转变。严复转向了鼓吹“个人应服从国群”,在中国应该实行开明专制的主张。而开明专制的主张,恰就是梁启超提出来的。所谓“开明专制”,就是说还是要实行专制,自由、人权应该服从于国家的最高利益。一个国家必须由少数人来统治,当时他们就寄希望于恢复光绪皇帝的权力、地位,在中国实行带有民主色彩的、具有宪政意义的专制。

不仅仅是严复、梁启超,中国早期的思想启蒙的主张者,普遍在1900年前后出现了一条思想分水岭。在此之前,许多的思想家都主张民主、自由;在此之后,很多的思想家开始转向主张要实行一定程度的专制。他们还提出了中国为何必须实行专制的理由,在此不细讲。

梁启超在1902年曾经提出过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社会主义必将蓬勃于世界,必将蓬勃于二十世纪也,明矣!”就是说,十九世纪是资本主义的世纪——西方的民主世纪;二十世纪世界的政治潮流变了,二十世纪主要的政治潮流将转向社会主义。我们知道,民主主义强调的是个人主义,其基础是西方的个人主义;社会主义的基础是集体主义。梁启超认为,中国应该走的是社会主义,不应该跟着西方资本主义走个人主义的发展道路。类似这样一种思潮,在二十世纪初,在中国的知识界、在中国的青年学生当中是蔚然成风的。

梁启超如此,康有为也是如此。1900年,康有为到日本后很快去了美国,在游历北美以后,1904年在印度写了一本小册子《大同书》。《大同书》里用大量的篇幅论述“人类必须要走向共产”。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康有为在思想的理想层面就转变成了一个未来的共产主义者,主张共产。endprint

1894年,孙中山在檀香山参与组织了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的革命团体,也就是国民党的前身兴中会,提出革命主张、推翻清朝政府。当时的纲领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驱除鞑虏,指的是驱除满人;恢复中华,指的是明朝时代汉人的中国;建立的合众政府指的是类似美国的联邦政府。1895年,孙中山领导的广州起义失败后,1896年逃亡去了英国。经过一段时间读书,去了日本,和梁启超见了面。那时,孙、梁二人讨论的问题是,如何在中国建立社会主义。1903年,孙中山在很多场合公开的宣称自己是一个社会主义者。1905年,孙中山在日本成立“同盟会”,其纲领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他认为,平均地权是实现社会主义的重要手段之一;平均地权就是“三民主义”中民生主义的诉求。对比“兴中会”和“同盟会”的纲领,会发现孙中山的转变非常明显。

也就是说,1900年前后,中国的思想界,不论是改良派还是革命派,他们在接触欧美的社会政治思潮之后,思想都发生了转变。选择怎么就变了呢?这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们知道,在1900年以前,绝大多数的国人,哪怕是精英阶层的士大夫,没有国家的概念,他们还是一套“天朝观”、“天下观”,并不知道自己的民族在现代的、世界的环境下应当是一个单独的国家,不知道世界上已经出现了大量的现代民主国家。当时,欧洲的那些现代民主国家已经大面积的在世界各地扩张,建立殖民地,增强本国力量。待发达起来后,就开始欺负、侵略、掠夺、压迫未开化的国家,中国就是被欺负的国家之一。这就是1840年之后,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逐渐下降,面临外国列强侵略,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等一系列的问题。等到1894年甲午战争,日本这个区区小国战胜了中国。所有的国人都被打了一闷棍,大家才恍然开始意识到天下已经完全变了。1895年,《马关条约》谈判期间,清朝驻日前领事黄遵宪出了一本书叫《日本论》,一时洛阳纸贵。这本书里交代了日本强大的秘密。秘密就是:日本比较早地接受了西方的制度,迅速地学习西方发展起来了;而中国一直抗拒学习西方的思想和制度。这些促成了几年后的“戊戌变法”。所有的人都相信,单纯的学西方的那点技术没有用,用自己过去的那种制度、思想去抵抗西方是必然会失败的。整个过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当时的许多读书人开始意识到个人与国家的关系。

国内知识分子在向西方学习的过程当中,1900年以前,想的是像日本一样,照搬西方的政治制度,照抄西方的思想观念;1900年以后,越来越多的国人有机会出去到日本、美国、欧洲去,光是到日本去的中国留学生,1902到1910年期间就有近十万人。接触到西方的思想后,很多人都在追求救国的方法。所有的人都开始意识到民族、国家存续的重要性。但有一个问题,当他们到了国外,突然发现日本、欧美完全不是他们想象的样子。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知道,十九世纪的西方,出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潮流、政治主张,即马克思主义。1848年,马克思、恩格斯发表了著名的《共产党宣言》。《共产党宣言》的中心思想就是要推翻西方的资本主义,认为资本主义已经走到头了;资本主义带给西方社会的,只能是越来越多的灾难。这一思想提出来之后,在西方社会里形成了大批的社会主义者。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能提出这一思想,这一思想之所以能流行,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西方当时的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了严重的危机。一个危机就是经济危机,大量的生产过剩造成大量社会财富的浪费,导致社会、经济、物价各方面严重动荡,看似发达、看似富裕的资本主义自身陷入严重混乱之中。确实,在自由资本主义阶段,是一个残酷的,人剥削人的,赤裸裸的时代,贫富悬殊越拉越大,社会的阶级分化极其的明显,导致了所谓阶级分立,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发生了尖锐的对抗。在1848年《共产党宣言》发表之前,西方各种各样的社会运动已经爆发,包括工人运动。许多人奋起上街争取权利,反抗资本主义的压迫,要求改造社会。马克思主义就适应了这样一个思潮,提出了实现社会主义、最终实现共产主义的纲领。

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到日本、欧美国家时,看到的恰恰就是这样一个社会分裂、矛盾冲突剧烈的西方世界。他们自然就认为,中国不能跟着西方走,中国还没有出现如此严重的阶级分裂、阶级对抗,中国应该走一套和平发展的路,维持中国过去较为均平的社会状态。所以他们很容易就接受了社会主义这种新的发展思路,他们认为社会主义肯定比资本主义优越,所以中国应该接受社会主义。故而1949年中国迎来胜利,是有其社会、历史基础的。

1900年前后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一直在方方面面影响着后人。以毛泽东为例。我们看到的毛泽东,都是毛泽东加入共产党、领导革命的革命史。假如我们了解早期毛泽东的话,会发现毛泽东并非是一个天生的共产主义者、天生的阶级斗争论者。年轻时候的毛泽东甚至不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哪怕他对社会主义表示同情以后的很长时间,也不是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者。

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传播是1900年以后,其传播过程有三次浪潮:第一次浪潮,1902年至1907年,由日本传播回国,最初在重要的沿海城市兴起,最终影响到内地。这个阶段,我们发现社会主义思想在国内的影响都是改良式的,并非革命式的;第二次浪潮,1910年开始到1912年,辛亥革命成功前后一年,中国出现了很多社会主义的组织、政党。中国最早的社会主义政党叫中国社会党。这一期间宣传的社会主义思想还是改良的;第三次浪潮,是1919年到1921年,这一期间启蒙让位于救亡。关于个人权利的思想启蒙已经转向了社会主义思想的传播。大量社会主义思想的引进与介绍,其实也还是改良的社会主义,而不是革命的社会主义。1920年,中国开始出现共产主义的组织,这一组织源于1917年成功革命的俄国。当时,俄国人派代表来中国,帮助中国的社会主义者成立中国的社会主义组织。在帮助的过程当中,他们帮助中国的社会主义者当中的激进的一部分,创立了和俄国一样的共产党,最后于1921年组成了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的发展过程很慢,发展也很艰难。换句话说,当时中国的主流社会思潮还是改良而非革命,不希望学俄国。毛泽东在1920年11月底之前,都是反对俄国革命的,或者说反对暴力革命、专制思想的。他在1919年创办过一份名叫《湘江评论》的刊物,该刊物在发刊词中着重讲的一个观点,和他撰写的一篇长文《民众大联合》的思想主张都是“通过民众的教育宣传,引导整个社会的发展方向”,他特别推出的一个政治人物,是俄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克鲁泡特金。他认为社会的改造从人的道德改造做起,通过教育改变人心远比马克思的那一套强得多。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毛泽东通过《湘江评论》宣传他认为正确的政治主张时,其实还是一个改良主义者,他公开宣布反对流血的革命;他主张无血的革命。所谓无血的革命,毛泽东认为是呼声革命,可以呼唤、宣传,不要动刀动枪,不要搞暴力。1920年,毛泽东亲身投入到湖南的和平改良的运动当中去了。当年湖南最重要的两场运动,一场是驱逐湖南都督张敬尧,毛泽东在北京、长沙之间来回奔波;另外,毛泽东发表了他在青年时代最多的争论文章,几个月内发表了二十篇。所有文章一个主张:湖南要自治、湖南要独立;一个中国太大,中国应分成二十七个共和国,像美国一样搞联邦,湖南应该变成欧洲的瑞士。但这样一个理想不可能成功。到1920年11月,毛泽东开始灰心丧气,转向陈独秀,开始接受陈独秀的共产主义主张。过去认为必须改造人心才能改造整个社会,现在他认为人心欲望是无止境的,单纯靠教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何况国家政权、教育都控制在资本家手中。最后,毛泽东的选择是,俄国的暴力革命道路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弃而不采,单要采这个恐怖的方法”。他的最后的结论是:如果通过教育改良的方式,整个无产阶级至少要忍受一百年。与其忍受这么长时间,不如做一些牺牲,尽快的推倒资本家政权,建设社会主义政权。所以我们看到,1920年11月底,毛泽东发生了转变。他最终的选择是走俄国人的路。endprint

与此同时,很多留日归来的学生都有一种“法治”情节。这些学生在日本时本身是学法律的,回国后在中国的教育界、政界等各个层面取得很好的地位,他们最反感的是用非法治的方式来变革中国,哪怕他们承认中国存在很多问题。但他们还是应该通过渐进改良的方式来改造国家。在大革命时期的1925年前后,这一群体也发生了变化。历史背景是:1924年国共两党合作,1925年广州政府成立,组成国民革命军开始北伐,1926年实行北伐。所谓北伐,就是用军师武力征伐北洋政权,要知道北洋政权在当时是世界公认的合法政府。刚开始,留日归国的那一批人是严厉批评北伐军的。但最后,他们无法理解北洋政权的做法,也没有办法去改造北洋政府,北洋政府的主政者走马灯似的更迭。那些主张法治改良的人,已经开始不相信北洋政府了,如果有一个强势的、代表进步思想的政权来取代北洋政府,那中国的改造才有希望。他们从原来反对革命、暴力转向拥护革命、暴力。

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以《独立评论》为阵地、胡适为首的一大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他们受过西方正统的宪政的、民主的、自由主义的专业教育。他们有很坚定的自由主义观念,坚决反对任何专制、专权的非民主、非自由的政治统治。在当时条件下,他们对国民政府(包括对蒋介石)批评得非常厉害。胡适就曾当过宋庆龄主持的一个人权组织的北方地区的负责人,这一组织最突出的作用就是抗议政府用非人权的方法对待囚犯、有着不同思想主张的群体。但是后来,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胡适和宋庆龄他们分道扬镳。到了1930年以后,胡适开始逐渐同情理解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南京政府。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一方面在于胡适相信社会的改造应该是改良渐进的,南京政府做得不好,需要批评,但他认为蒋介石和南京政府里的相当一部分人是受西方民主宪政思想影响的,他们是可以争取的。与此同时,蒋介石做了很多工作,和大批知识分子进行接触、沟通,请胡适等很多著名的教授讲课,讨论有关国家政策各方面的问题,吸收所有愿意参与中央政府工作的人加入政府,担任重要的职务。也就是说,1930年以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南京政府的看法逐渐开始发生改变,但这种改变并不等于他们放弃了自由主义的立场,放弃了对民主宪政的追求。问题在于,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九一八事变后,对于日本的入侵究竟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应不应该抵抗,采取强硬的措施阻止日本的入侵,中国社会出现了严重的分裂。很多激进的知识分子认为应该坚决抵抗。胡适他们的看法则不一样,他们主张中国必须做好准备量力而行,所以他们理解蒋介石的做法。但随着日本入侵的加剧,国内各种各样的思想对立、分化越来越严重。在南京政府不可能控制全国各地方的实力派、国家还是一盘散沙的情况下,要想做好对日准备,如何真正动员全国的力量,《独立评论》内部就发生了分歧。蒋廷黻首先提出中国应该实行“新式独裁”——建立在比较开明的领袖、具有独裁性质的集权政府。当时中央研究院秘书长丁文江也站出来倡导“新式独裁”的主张。《独立评论》还有一批人也主张中国应该实行“新式独裁”,否则没有办法解决中国的分裂、分化,没有办法真正去抵抗日本。对此胡适并不认可,他反对独裁,他认为不能放弃自由主义关于民主、宪政的基本诉求。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当国家民主遇到危难的时候,很多问题会同时爆发出来,所有的人在提出解决方案的时候,就面临一个抉择:是为个人权利着想,还是为大多数人的权利着想?

必须要指出的一点,对中国的知识分子而言,对自己的国家、民族的认识有一个过程。正如前面提到的,1900年以前,中国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基本上只有士大夫,大多数对国家、民族没有清晰的概念;老百姓就是纳粮过自己的日子,不管上面的皇帝换谁谁家。这种情况在当时的中国很普遍,一直到抗日战争。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出汉奸、伪军的人数在世界上都是最多的。所谓“爱国”是我们后来的认识。这些事在历史上发生是不奇怪的,不能因此而谴责他们。这是时代的必然,这是条件发展的过程。在信息、交通发达的今天,不能说所有的人都爱国,但对民族、国家的认识是发生了质的改变了的。

在转变的方面,知识分子肯定是最敏感的。我举几个例子说明。

一个是写《可爱的中国》的方志敏。方志敏是共产党人,他在监狱里写《可爱的中国》,读这篇文章我们可以知道他为何要参加共产党,为什么要革命。他从江西一个落后的山村出来进入大城市,看到外国人横行霸道,汉奴帮助外国人压迫中国人的情形。他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会变成这副样子。他想找到一种方法彻底的解决问题。当然,他最后找到的道路是共产主义。

另一个是梁实秋。梁实秋跟胡适同时期留美。梁实秋讲述他在美国的经历,有几件事让人印象深刻。一个例子是,一个中国留学生去街上理发店理发,理发店老板几个小时不理会他,光给白人理发。最后吵起来了,还是没法理发,最后去法院起诉。法院判理发店老板败诉,要求老板道歉。后来,老板悄悄的告诉他:“我可以给你道歉,但请求你以后千万不要去我的理发店理发,因为给你理发了,其它白人就不来了。如果你要理发,你可以告诉我,我到你的宿舍给你理发。”这就是当时美国社会白人的心理。

还有一个让人非常愤怒的例子。有一次,华人的六个学生毕业。美国的毕业典礼是男、女生身着毕业服,各站一排领取毕业证书。但美国的女生坚决不跟华人站在一起。最后没办法,只好让这六个华人毕业生分成两排。类似这些事情很多。闻一多也是留美的,他在美国没读完大学就走了,实在是受不了。当年在美国读大学的留学生,绝大多数人读完本科就回来。有些人坚持读完硕士,读完博士的人凤毛麟角。就是因为方方面面的问题,让他们跟美国社会没有办法融合。

我们看美国历史的话,美国社会逐渐开放是一个缓慢发展的过程。美国黑人真正获得平等权利,是在1970年越战结束前后。事实上,美国自从提出“人人生而平等”的《独立宣言》二百年后,在美国的少数族裔、有色人种才真正获得平等的权利。很长时间内,华人在美国的地位,甚至比黑人还差。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新中国成立后,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留在美国的中国人,千方百计的要回到方方面面都贫困、落后的中国,想为新中国尽一份力。爱自己的国家,可以说是现代民族国家生成以后,几乎所有民族的必然选择。想要在世界各国的环境当中生存下来,就是个人不能离开自己的国家。endprint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形势发生了改变。很多国人移民,说明欧美国家不再那么排斥移民,外面的世界变了。现在再提爱国,首先就要弄清楚爱谁的国。在现代民族国家的概念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思想主张,即国民的思想。一般而言,我们将“nation-state”翻译成“民族国家”,其实应该翻译成“国民国家”。就是今天所谓的“民族国家”,实质上是国民认同的国家。有了现代民族国家后,国与国之间划界了,边界一划主权一定,没有人可以自由的流动,你是这个国家的人就只能在这个国家生活。但问题在于,有的人在这个国家生活得好,有的人在那个国家生活得坏,生活得不好的人就想到生活得好的国家里去。这里就面临着著名学者安德森讲的“想象的共同体”,即民族国家在现代有一个双向选择的问题,生在这个国家的领土范围内,你就是这个国家的人,这是一个被动的选择。但你也有对国家选择的权利。一个国家的合法性,取决于全体国民的认同。国民认同的国家,国民就会自觉的保护、拥护,形成共同的凝聚力,这个国家就不会瓦解;反之,如果国民不认同,或者国家跟国民之间不发生直接的权力关系,国家不是真正的保护自己的国民,国民也没有权利向国家提出自己的诉求以保护自己的利益,国民可以选择走路,可以不承认这个国家。这就是现代国家跟古代国家本质的区别。

所以到了1949年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过去的中央政府国民党政府被推翻了,跑到台湾去了。很多知识分子就必须考虑是留下来、还是走。我们以三个自由主义者胡适、储安平、张君劢为例作说明,他们在建国前都批评共产党。1949年他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我们知道,胡适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一直帮着国民党作着各种各样的工作。他希望帮着国民党维持好台湾,建立一个自由中国。即便国民党当时在台湾搞白色恐怖,胡适还是帮着国民党说话。不管怎样,他认为台湾是真正中国的最后一个据点,他必须维护好这个据点。

《观察》杂志的主编储安平选择留在大陆,跟共产党合作。他认为,同国民党相比,共产党能够对中国作出更大的贡献。张君劢曾经跟国民党合作过,过程中他发现不可能信任国民党。但是他又不相信共产党能主张民主、宪政。所以他拒绝留在大陆,他也不愿意去台湾,所以他最后选择去美国,后来到了香港。总之,你会发现,哪怕同样是自由主义分子,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主张思想观念,但是他们在做选择的时候,还是从国家的角度来考虑,他们认同什么样的民族国家。

最后说一个现象问题。1949年以后,很多海外的知识分子选择了回国。他们回国的理由有哪些呢?以北大的化学教授傅鹰为例说明。傅鹰,1902年生于官宦家庭,十七岁入燕京大学,二十岁就读于美国密执安大学化学系,1928年获得博士学位,1929年回国任教。1944年,抗日战争胜利前夕,傅鹰夫妇应美国密执安大学邀请,举家迁美。1949年事业有成,一切都很好。1950年放弃在美国的工作和生活,回大陆在北京大学任教。傅鹰是当时海外有名知识分子的代表。为何回国,他本人在很多场合都讲过。但他在思想改造运动过程当中,写过很长的思想检查,有几件事提到了他回国的原因。

第一件事,1949年共产党渡江南下推翻南京政府。过程当中,在内河与英国军舰紫石英号发生了冲突,国民党军队碰到这种情况,绝对会灰溜溜的溜走。解放军的军舰渡江时发现英国人的军舰拦在江上,交涉无果,一顿炮轰。英国军舰最后虽然还是跑掉了,但不管怎样,解放军打了以后不仅不道歉,反而发表言论痛斥英国政府。傅鹰说,这件事是他对人民政府最满意的事,出了几十年来压在心头的一口怨气。这里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很多国人在国内时可能不爱国,但到国外有一段经历以后,就变得特别的爱国。傅鹰就是如此,他在国外很好,但他还是忘不了自己民族的属性,还是没办法抹去自己民族主义的情感,还是不可能像美国人那样思考。所以一旦发生扬我国威的事,他立马觉得扬眉吐气。

还有一件事是抗美援朝。新中国刚成立,战争刚结束,国力那么弱,怎么可能出兵帮助朝鲜去打联合国军?但结果还真的出兵了,而且还打赢了。他说,他有生以来没有这么兴奋过。

再就是治理淮河。他说,民国时期,淮河不断泛滥,引起了很多灾荒。但政府解决不了,民间更是解决不了。但是新中国政府自成立以后,就开始举全国之力整治淮河,居然就很快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解决了问题。还有土地改革,国民党喊了几十年就是实行不了,但共产党就解决了。他还说,在过去,他接触到了很多国内外的党派,认为党派都是自私的。但他发现,中国共产党居然搞了“三反”运动,反的是自己党内的一些人。“三反”运动也让他改变了对共产党的看法。通过这样一个运动,他相信共产党确实和其它党派不一样。

通过傅鹰,通过前述所有的知识分子的变化,我们可以很清楚的发现:知识分子作为对一个时代民族国家的发展最敏感的群体,他们最早也最容易进行政治选择。他们之间无论作出怎样选择都是不可避免的。这个社会越是分化,政治越是分化,选择越是多元,也越可能越对立。但是不管怎样,我们会知道,在现代民族国家的条件下,几乎所有国家的知识分子,都是千方百计的想要为自己的国家好。只不过,在为国家好的问题上,他们会有自己的观念、理论、关怀。他们关心什么,他们认为国家面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他们就可能服从解决问题的最近第一个目标。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会发现,所有国家的知识分子在面对民族国家这个大的集体时,往往会作妥协,往往会背叛自己的初衷。我这里所说的初衷,是指知识分子本来应该是社会的良心,应该是为所有人的发展而奋斗。但是,一旦人类分裂为民族国家之后,知识分子的选择也就区域化、民族化、国家化,甚至于政党化。很多知识分子就忘了为人类这样的一个目标,变成了单纯的为族、为国、为某一个集团。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一个落后国家的知识分子,为了追求一个落后国家的富强和整个民族的自强,他们的选择很可能是对初衷的一种背叛。

Intellectuals and Politics

Yang Kuisong

Abstract: As the most sensitive groups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era for the nation and the country, the intellectuals have the political choices the earliest and the easiest. The paper analyzes some concrete examples of the intellectuals during May Forth period seeking for the way of making our country stronger, in the process, their thought changing., and in the historical point of 1949, they made different choices. We should look at their political choices from the angle of historical view.

Key words: intellectuals; political choices

责任编辑:胡海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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