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科+朴哲希
[摘 要] 在朝鲜半岛,女性创作诗歌有着悠久的历史。徐居正在《东人诗话》中就记录了一些关于女性的诗作与逸事。他在朝鲜文学史上首次对女子作诗这一现象给予关注,并做了系统整理和点评。此外,徐居正还赞叹女性的气节与美德,关心她们的疾苦。通过徐居正的《东人诗话》,结合他在《东文选》里对女性诗作的选编及徐居正自身的诗歌创作,我们可以发现他的女性文学观是矛盾对立的。尽管徐居正的女性文学观没有完全摆脱封建色彩,但仍然值得赞许,对朝鲜后世女性文学的整理以及女性文学的发展都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徐居正;女性文学观;朝鲜朝
[中图分类号]I312.1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15)02-0022-05
文学作品中的女性问题一直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论题。作家的女性文学观是作家整体社会观的组成部分。遗憾的是,朝鲜古典文论中诗人女性文学观的研究一直没有得到系统的、深层次的解读。
早在古朝鲜时期,就有艄公霍里子高之妻所作的《箜篌引》。但由于时代的局限,女性诗人和女性诗文集的数量始终寥寥无几。直到朝鲜朝,一些文人才开始关注并留意这一文学现象。徐居正就是其中之一。徐居正(1420-1488),字刚中,号四佳亭,是朝鲜朝著名的文学批评家,执掌文坛23年。他在《东人诗话》(1474)中客观地记录了一些女流的诗和事,并且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女性创作的欣赏。一百余年后,鱼叔权继承了徐居正对女性创作积极肯定的态度,提出:“岂可妇人之笔而忽之?”许筠也为其姐许楚姬(号兰雪)编纂《兰雪轩集》。朝鲜半岛辑录、选评女性诗文作品之风才逐渐展开。
徐居正的女性文学观展现出一代文学巨匠超越性别的审美视角和文学意识。为了考察其女性文学观,本文以《东人诗话》为中心,通过对徐居正女性文学观的深入分析,重点探讨徐居正女性文学观的来源,以拓宽《东人诗话》的研究领域,弥补对徐居正女性文学观研究缺失,为朝鲜半岛女性诗人、诗事、诗作的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一、徐居正女性文学观的进步性
女性文学研究的内容包含三个方面:“一是女性对艺术家的影响;二是文学艺术里面所表现的女性;三是进行艺术创作的主体——女性艺术家。”我们研究徐居正的女性文学观主要从前两个角度来研究。
《东人诗话》是徐居正的代表作,收录了徐居正对于韵律、用典、女流诗及中朝诗学不同特征的理解,其中暗含了他的创作思想。因此,我们通过《东人诗话》来探究徐居正的女性文学观。
徐居正自幼受外祖父权近影响而接受儒家正统教育,主张“文以贯道”。他把诗歌创作当作教化的手段。他的作品在对女性的态度上,既遵循传统的女性文学观,又有自身的独特见解,具有不可忽视的进步性。下面,我们从《东人诗话》中徐居正对女性的认识到其对女子作诗的关注,逐一分析徐居正女性文学观的进步性。
其一,“琴瑟相谐五十载”,可见女性对诗人的影响。徐居正关于妻子的诗作让人们感受到两人感情质朴无华、真切而牢固。徐居正晚年仕途不顺,终日饮酒赋诗,而无论穷达福祸、仕途顺逆,妻子始终相爱相伴,给他“屡遭诟病”的人生增添了不少温情和慰藉。这种真挚、强烈的情感成为了徐居正创作的内驱力。他的《立春前一日夜吟》一诗便蕴涵了徐居正倾注其间的情感。徐居正晚年的生活遭受诸多苦楚,饱尝人情冷暖,“老妻频劝酒,满酌见真情”,倒酒这一细节笔墨传神,流露出不须言喻的深情。诗人以诗寄情,表现了夫妻相依相伴、相敬弥笃的感情。又如《雪夜》中徐居正说:“北风一夜冷凄凄,土堗壤如炉坐对妻。”虽然外面天气寒冷,却让人感到一种平凡的相守与幸福。在夫人去世后,徐居正写下了情真意切的《悼妻》:
琴瑟相谐五十载,那知死别亦苍黄。
无由遗肉如方朔,不复齐眉见孟光。
昨夜已成炊臼梦,今朝谩作鼓盆伤。
乐天山谷能先我,作赋题诗为悼亡。
其二,女子诗同“丈夫”、“大丈夫”诗一样,“诗可易言哉?”徐居正重视在作品中突出诗歌的社会作用,善于借诗宣扬儒家的人生理想。姜希孟在《东人诗话·序》中认为,《东人诗话》以“维持世教为本”。世教的作用就是以修己存养为目标,弘扬儒家“忠孝节义”思想,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理想。《东人诗话》中,在衡论国患时,徐居正以历史上的女性处境作比,对变节投降者予以辛辣的讽刺。他在崇尚节义之美的同时表露出其女性文学观——重视“气节”。
宋太祖灭蜀,召蜀主孟昶花蕊夫人费氏,使赋诗。诗日:“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也无一个是男儿。”读此诗,凡丈夫之兵败偷生屈膝者,无面目见于人。高丽穆宗时,契丹主入兴化镇。执副都总管李铉云协之。铉云献诗日:“两眼已瞻新日月,一心何忆旧山川。”如铉云者,行若狗彘固不足论。然大丈夫,而曾不若一妇人,可耻之甚也。诗可易言哉。
北宋初年蜀主孟昶的花蕊夫人所作《述国亡诗》虽泼辣但不失委婉,语带夸张却慷慨豪迈,不亢不卑,颇有气势,有力地写出了一个女子的羞愤,这首诗强烈地斥责了李铉云的投降行为。徐居正评价道:“不若一妇人,可耻之甚也。”花蕊夫人的身上承载了东方女性所特有的韧性和守正不屈的儒家精神。由此可见,徐居正对女性气节的赞叹和对巾帼风采的礼赞是出于儒家思想的要求。
其三,“有国风之遗意。”古代诗人的诗作中有一些闺怨诗,一般是诗人以己及人,想象女子的情怀,或者是将个人的惆怅失意寄托于此,表露出男性文人深层创作心理中的性别审美意味。高丽中叶,统治者鼓励学习汉文化,当时的许多文人竞相学习和创作汉诗,其中就有人模仿闺怨诗,如李奎报的《闺情》、李齐贤的《古风》、李达衷的《闺情》、郑梦周的《江南曲》与《征妇怨》等。朝鲜朝初期,闺怨诗在高丽时代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而更加成熟,金克俭、金宗直、姜希孟等在这方面都留下了许多佳作。诗歌内容或写盼望再会心上人的焦灼心情,或宣泄郁结在她们心中的无尽忧伤。《东人诗话》中记录了两首闺怨诗:
唐诗:“幽闺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小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古今以为绝唱。曾见高平章兆基《寄远》诗:“锦字裁成寄玉关,劝君珍重好加餐。封侯自是男儿事,不斩楼兰拟未还。”唐诗虽好,不过形容念夫之深,爱夫之笃,情意狎昵之私耳。高诗句法不及唐诗远甚。然先之以思念之深信书之勤,继之以征戍之慎、饮食之谨,卒勉之以功名事业之盛。无一语及乎燕昵之私,隐然有国风之遗意。诗可以工拙论乎哉。
第一首诗是王昌龄的《闺怨》,写出了一位少妇登楼为春色所感。诗人善于通过对景色的描摹来渲染气氛,细腻地刻画了人物情绪的骤变,表现出春闺之怨。《寄远》虽是闺怨诗,但其情感无异于唐朝边塞诗。徐居正认为高诗虽然在句法上不及王诗,思想上却有“国风”之味。女子之事不限于家常琐事、夫妻恩爱,要从旁勉励丈夫取得一番事业。这种观点正是徐居正价值观的体现,借高兆基的诗规劝男性“重功名、轻私情”,借闺怨诗来规范男女关系。
其四,“吾东方女子不学之俗,安知反有益耶?”徐居正肯定女性作诗的水平,指出女子诗的独特个性,提倡朝鲜女子作诗。他在《东人诗话》下卷第53则写道:
古之闺秀,如蔡琰、班睫好、薛涛之辈,其词藻工丽,可与文士颉颃。崇宁间娼家周氏赠夫婿陈筑诗:“梦和残月过楼西,月过楼西梦已迷。唤起一声肠断处,落花枝上鹧鸪啼。”又春睛诗:“瞥然飞过谁家燕,蓦地飞来甚处花。深院日长无个事,一瓶春水自煎茶。”其辞气婉顺真女子之诗也。吾东方绝无女子学问之事,虽有英姿,止治纺绩而已,是以女人之诗罕传。
徐居正从品评中国古代杰出的女性诗人蔡琰、班婕妤、薛涛出发,认为她们的诗作“词藻工丽,可与文士颉颃”,审美眼光十分犀利。蔡琰是东汉著名学者蔡邕的女儿,她的诗作多以她的悲剧为背景,情感“源出于心”,展示出她特殊的人生经历;班婕妤,汉成帝即位初入选后官,后为赵飞燕所嫉,常作赋自伤;薛涛诗书音律皆精,颇多才情,常与当时文人雅士唱和往来。这一方面表明中国杰出女诗人在域外具有影响力,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徐居正对中国杰出女诗人诗作的钦佩。之后,徐居正从诗风与女子性情的角度出发,认为女子诗“辞气婉顺”。他收录了宋朝崇宁间娼家周氏赠夫婿陈筑的两首诗,并主张通过诗歌内在的语言特色来判断诗歌的性别属性。接着,徐居正又从文章出于性情的观点出发,认为:“况四方皆有性,千里不同风。吾东方女子不学之俗,安知反有益耶?”既肯定了女子作诗的事实,又以风俗不同,主张朝鲜女子作诗当有自身特色,不必完全遵从《诗》、《易》的规范。言外之意,欣赏妇女作诗。
在封建礼教统治下的朝鲜,女性读书和写诗为社会时代所不容。但是徐居正在《东人诗话》中却表现出了独特的、与世俗相悖的一面。他关注到了女子作诗的现象,认识到女子诗歌的独特性,虽然没有完全摆脱性别的色调,但这种敏锐的观察力仍然是值得赞许的,表现出了积极和进步的倾向。
二、徐居正女性文学观的局限性
传统的儒家文化形成了一整套男尊女卑的理论,压制了东方女性数千年。《烈女传》、《女戒》、《女则》等在儒家思想影响下形成的女性教科书在中、朝两国的流传,客观上造成了东方女性的孤陋寡闻,遏制了女性的个性发展和智力水平。徐居正站在“学诗者”的角度,在移植“诗话”时,不可避免地承袭了这种文化思想的局限。下面我们从徐居正的创作、《东文选》的选编和《东人诗话》的编排三个角度着手,详细地分析徐居正女性文学观的局限性。
(一)徐居正的文学创作
阶级社会里,文学作品的立场观点与思想意识总要不同程度地打上阶级的烙印。《东人诗话》中得到徐居正关注和赞叹的人群往往都是中国女性或本国的贵妇。结合前文的论述,我们清楚地看到,《东人诗话》收录的女诗人,基本上都出身于官宦贵族、书香门第,或受夫家熏染,或受家庭文化氛围的影响走上诗歌创作之路。尽管这些文化女性有机会接触汉字,并且学会了作诗为文,然而排斥女子作诗的观念在当时社会是普遍存在的,是主流观念。他虽然对女性给予一定的关注,但作为出身名门的大官僚家庭子弟,他始终以贵族利益为根本出发点。加之,徐居正的文坛地位,迫使他无法真正地以平等的视角来看待女性。
徐居正一共创作了19首关于歌舞妓的诗。我们考察这些诗歌发现,有的是对妓女才艺的直接关注,有的是把妓女命运作为抒情的对象。如《相思愁》:
相思愁,相思愁,始何恩深终何浅。始君爱我心,沧海深复深。一朝妖狐自西至,变作君心薄与纸。安得上方斩马剑,磔尽妖狐鼎中染。君心复如春酒醇,鸳鸯和气还津津。相思怨,怨不浅。谓予不信,上有白日与苍穹,臂上守宫今政红。
这首诗是徐居正根据自己的朋友始宠安岳妓,后情钟平壤妓,安岳妓遭到抛弃,不胜哀怨的真实故事所作。被弃的女子完全没有他人呵护与自我保护的能力,内心怀有怨悱之情自可想见。那么,我们能否由此就认定他对妓女怀有体贴怜悯之情呢?对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参考《东人诗话》。书中收录了一些与妓女相关的诗评,表明诗人并未真正在感情上实现对女性弱者的怜惜、理解,其内心还是以赏玩的态度来对待女性的。
朴惠肃信,少有时誉。按江原,爱江陵妓红妆,情颇珍重……尹邀廉使出游,密令红妆靓饰艳服,别具画船。选一老官人须眉皓白,衣冠褒伟状类处容者,载红妆又揭彩额题诗其上日:“新罗圣代老安详,千载风流尚未忘。间说使华游镜浦,兰舟不忍载红妆。”徐徐挚楫入浦口,徘徊洲渚间,丝管清圆如在空中……朴骇愕日:“必神仙中人,熟视乃红妆也。”一座抵掌大笑。
徐居正所摘录的倡优诗并没有显示出它对歌妓的同情,相反,他更多的是站在看客的角度进行评判,对纵酒狎妓抱着一种附庸风雅的亵玩态度,并以此为能事,饮酒赋诗,以达其欢愉之情。从以上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徐居正虽然表现出了对妓女命运和心态的理解,然则始终是在玩赏的心态下对妓女给以一定的同情和怜悯。
(二)《东文选》的选编
如果说作家创作的内容属于具体某一作家的主观意识,那么,对文本的选编则比较客观地表达了作家的文学观,它们作为隐性的诗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东文选》是朝鲜朝初期徐居正编纂的最重要的一部诗文总集。它保存了大量的历史资料,可以说是朝鲜最值得称道的一部历代优秀汉诗文集。徐居正在《东文选》序言中明确提到其编纂受到中国《文选》等诗文集的影响。《文选》共六十卷,却只收录了班婕妤的《怨歌行》和班昭的《东征赋》,女性诗作可谓凤毛麟角。因此,我们从中国的诗文选集中对女性作品的选编大致推测朝鲜文坛对女诗人诗作的态度。
《东文选》共收录作者近五百八十人,女性诗人的诗作只有真德女王的《太平颂》(又名《织锦献唐高宗》),作者的姓名却改成了无名氏,当然这里不排除有损国体之事和民族自尊心的缘由。从《东文选》中所选作者的身份来看,既有新旧两大贵族群体,还有中国人、僧侣,可以说当时朝鲜社会的主体基本都包括在内。所以,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时期的女性作家无论在人数上还是在作品数量上都屈指可数。
(三)《东人诗话》的编排
《东人诗话》上、下两卷一共141条,其中上卷67条,下卷74条。
徐居正关注女性的诗作和文人的别妓诗、狎妓诗,但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而是把有关女性的材料放置在每卷的最后,且数量上也比较少。正如朝鲜文人李德懋(1741-1793)在《妇仪》里所说:“妇人当略读书史,不可浪作诗词……一二诗章不幸流传,必列于释子之后,娼妓之前。”
在女性诗作的编排位置上,中、朝两国文人不尽相同。如宋代阮阅编纂的《诗话总龟》将女性诗作、故事与释道、神鬼归为一类,附于末尾;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则只收录了花蕊夫人的诗与忆妓诗;魏庆之的《诗人玉屑》对女性诗人和诗作共提及十五条。当我们总结以上文选中女性诗人在作品中出现的位置时,不难发现,女性诗作也常位于僧人诗作的后面,神仙杂技、鬼诗之前。
从以上分析可见,徐居正作为馆阁文人的代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称赞了女子作诗的现象,但仍抱有不屑的态度。在传统观念的束缚下,尊卑贵贱、男女有别的偏见依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转变。
三、结论
纵观徐居正的女性文学观,他能把批评的目光投向女性文学的领域,对各个阶层的女性生活状态都有着深切的人文关怀,关心女性的疾苦,赞叹女性的气节和美德等,其进步意义是不容置疑的。特别是在《东人诗话》中对女性诗作的关注,是古代朝鲜首次从文学史的角度对女性诗作进行专题性评价。
徐居正女性文学观的局限性也是无法规避的,这不仅是历史的产物,也是因为作者内心深厚的儒家文学传统观察的影响。对于女性诗人诗作,《东人诗话》“不舍”,而《东文选》“不选”,且对女子作诗否定中带有肯定,既关注女子作诗,又认为“吾东方绝无女子学问之事,虽有英姿,止治纺绩也”。对歌妓既给予同情却又带着封建士大夫阶级的玩赏心态;虽然主张女性应该劝诫丈夫以功名为重,却忽视了女性对于自身情感的渴求。这些都客观地印证了徐居正女性文学观的矛盾性。另外,由于缺乏系统性的论述,徐居正的文学思想又散见于《东人诗话》、《东文选》和《四佳亭文集》中,造成了许多矛盾现象的出现,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们对其女性文学观的整体把握。
虽然徐居正的女性文学观有很多缺点和不足,但是它作为朝鲜女性文学批评的开端,为我们提供了研究朝鲜古代文人女性文学的重要资料。它是对朝鲜古代文人女性文学观的有力补充,对后世朝鲜女性文学的整理、研究起到开拓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