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的恩赐

2015-10-13 02:21毛旭辉
东方艺术·大家 2015年9期
关键词:红土山野大地

毛旭辉

本文献给在过去十多年来的许多不眠之夜,同在一起喝酒,怀着同样梦想的南方之子们。为了“那个存在”我们曾一道苦苦挣扎在精神无边的深渊里。此文作为我对他(她)们深深的爱。作为对那些躁动年华的纪念。那时我们有太多的激情和勇气去抗拒生存的苍白和平庸。

——大毛

忠实于大地罢,不要信任那些侈谈超大地的希望的人!

健康、完善而方正的肉体,说话当然更忠诚些,更纯洁些,而它他谈着大地的意义。

——尼采 1《查拉斯特拉说》

我的感情开放了,犹如一种宗教,你能领悟这一点吗?任何感觉都是一种无穷尽的“存在”。感觉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奇特的刺激。

——纪德2 《地上的粮食》

你见过真正的红土地吗?新鲜的,

请到老圭山3来!

你想喝到香醇的包谷吗?没掺过水的,

请到老圭山来!

你想追寻逝去的田园牧歌吗?梦幻般的,

请到老圭山来!

当我写下这类似现代流行广告用语的句子,我是发自心中纯正的情感。就像一个人不能轻易地说出,我爱或我恨。

我的热情便是我的真诚。

我并非是一个撒尼人4,一个赶牛车的汉子,但我眷恋红土就是在眷恋孩童时代的梦。这个梦在红土上无数次的诞生。轻柔、粗犷……在我的感觉中,它们以无数的形象在向我呼唤。我听到了各种声音,各种声音混合出的奇特音响。

红土保留了我所有的梦。红土本身就是梦——大地的梦,它充满爱的激情。松涛在山野中震颤的时候,你仰卧的身躯是否感觉到大地的颤动?!

麦青,我总觉得这并非是我们第一次来到山野里;也并非是我第一次在红土上散步,享受春天带着凉意的躁动;这个并非是梦幻。人们长期以来对于梦不以为然,认为梦是虚假的。而我始终觉得梦就是一种现实。一种充满温情和魅力的和谐。一种存在。

麦青,你这名字多么美好。你在一天清晨的散步中对我说,这名字是在红土上取的。我相信。那个伟大的孤独散步者卢梭5也会相信。他在法兰西的乡间和葡萄园漫步,沉思着自然。为遇到一株新草而兴奋。为遇到一种新鲜的感觉而欣慰。凡自然之子都会相信的。在红土中只有真诚。只有爱。

这是一些难忘的日子。我们躺在山脚下,背靠大地,面对晴空。松树在眼前呼呼地摆动。耀眼的阳光穿过针叶撒在脸上,撒在眼睛里。天空忽而白忽而蓝,忽而又是红的。那红里有绿色的深点。白云从我们背靠的山顶上飘过,一朵接一朵。有快有慢。有时就在眼前散开了,像伞那样从一个点撑开,然后瓦解,溶进无穷尽的天幕中。他们散开了,又在另一个时刻,另一个地点聚合,成为一团。永无固定的形状,也无停止的瞬间。

麦青,你喜欢那些用石板铺成的村道。弯曲的,起伏的村道。我也一样。村道两旁用石块垒成高高低低的矮墙。黄昏时,羊群从山里放牧归来,那急促和细碎的脚步踏在石板上的声响和领头羊脖子上挂着的铜铃发出的松散的令人迷醉的叮铃铛啷的金属声,一阵阵地回荡在静谧而辉煌的夕阳中。牧羊女纯朴的身影缓缓地尾随着羊群。她不时地挥动着手里的绿树枝吆喝着,发出一种和山野异常谐调的声音,那种羊儿能听懂的调子。她在我们眼前走过,就像是法国十九世纪巴比松画派6笔下的牧羊女,那目光安闲,甚至就是神秘。伟大的米勒7,我只有在黄昏的红土上,才领悟了您作品的永恒价值。那种永恒的惆怅和庄严曾深深地笼罩着我。

太阳要落山了,大地模糊了起来,天空显得更加绚烂和清晰。当我们站在红土上领略这牧歌式的图景时,我感到一阵不安。当我们被眼前的一切吸引和感动时,我们只是置于那个存在之外。我们仅仅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好不相干的人。在牧羊女和羊群的目光中,我们这种陶醉也是不可理解的。只有站在“存在”之外,才对“存在”感到兴趣。存在之中的事物并不感觉到存在。它就是那样。天然地呈现着自身。闪光也罢,安闲也罢,一切顺其自然。这是无须思索的。一棵桉树摇曳着,发出声音,或者安静地垂着头,默不作声。这是不假思索的事情。更无须理解和认识。然而它必定是合理的,美丽的。它充满诗意。它本身就是诗,诗的本身。

当我们在感觉着存在时,我们已经在存在之外了。处于另一种存在。

无论我们有意还是无意地去观察和感觉世界,我们都去观察和感觉世界,我们都在某种程度上与世界分离了。

麦青,你我都长久地生活在各种观念存在的错乱之中了。

来到老圭山这些山野之中,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逃避。但更像是一次治疗和拯救。当你我面对质朴的存在感到大惊小怪时,已经掩饰不住我们内心的匮乏。

我们长久地生活在都市的人群中。行走在接到两旁排列的树下。被各种喧哗、狂躁、平庸的灰尘覆盖着;被各种荒唐的举止,麻木的面孔以及无内容的笑挤压着。

你我的生活长久地被划在了形式之中。形式主义的生活导致情感千篇一律。那些貌似合理的生活方式导致生命的危机。于是我们来了,像一次真正的出走!沿着柏油路面走出了都市的城堡。踏进了山野和田间的路径,那些散发着大地芬芳气息的路径。这是三月的日子,梨花和桃花已经过了它们开放的鼎盛时期。不过它们仍保持着银色和桃红的温柔面容,迎接着疲倦的灵魂。

麦青,在山野里,你变得容光焕发。不过你那都市样式的发型,在这里显得多么滑稽。岂止是发型,我们的服装、肤色、表情从头到脚都与这红土大地格格不入。你我就像滑稽的插图拼贴在大自然中,尽管无地自容,我们还是来了。这是改变形象的机会。

这红土有多红,那松林和灌木丛就有多绿。我们坐在紫灰色的石头上,眼睛里灌满了红土的颜色。望着眼前两座锥形小山间的腹地,没有思想。听着风把林涛推过腹地,惊动着在那里吃草的黑山羊和白绵阳。牧羊狗在叫着。撒尼汉子赶着黄牛,扶着铁犁在耕地,在腹地间来来往往。红土上犁出道道排列着的弧线。这就是人类远古生存的图景——伊甸园内的耕耘和牧放图。尽管圣经中的伊甸之园里,亚当和夏娃并不耕耘,只是吃着树上的野果。但眼前这番宁静劳作的图像,更接近我对伊甸之园的想象。劳作发自一种自然本性和一种简朴的希望。这种劳作的节奏与季节的变化融为一体。人的劳作与自然的劳作是同一意义上的劳作。自然运用着阳光、雨露、风和空气;撒尼人使用自制的工具,付出汗水。它们来自同一目的,也走向同一目的。

我们就这样坐着,像一尊原始的木雕。没有时间感。我想起亨利·摩尔8的青铜雕塑《国王和王后》,正是这样坐在英国乡间的山岗上。人们打他们身旁走过,或者就坐在他们一旁。沐浴着阳光,望着天空和山峦的弧线。太阳在他们脸上划下阴影。风从远方来。

麦青,来到这里,我发现你对声音极为敏感,这使我大为惭愧。当你在聆听大地的声音时,我竟带着一个可笑的“随身听”,耳机里放着流行音乐,自我感觉良好。为此我被你大大地嘲弄了一番。尽管我极力想为自己辩护,但事实上我找不到更充分的理由来对抗你措词严厉的话:音乐在这里是噪音。我在山野里涨红了脸,带着一副城里人可笑的自尊感。不过从那以后在红土上我再也不听所谓的音乐了。我开始注意真正的音乐。这音乐就在大地上颤动,在山谷间鸣唱。松树林和桉树林是不同的声部;岩石旁的灌木丛是低音部分,各种无名鸟的叫声在跳跃、穿插在各声部之间;风把握着节奏。大地音乐伴随着图像不断地进行着,梨花随着音响的震动而落花片片,撒满山谷。这白色的飘落并非伤感也不是哀悼。它没有丝毫令人沮丧的情调。有的只是梦幻般的抚慰;莫名的解脱;催人欲睡的吻。

麦青,我看着你睡在梨树下睡得很甜,嘴微微张着。在睡眠中也没有忘记呼吸这梦幻的境界。你已经在梦幻之中。这是真正的睡眠。没有噩梦和骚乱,说你在尽情享受,毋宁说你在自在之中。你已同永恒之存在挂上了钩。由于我愚蠢的清醒,目睹了牧羊女和黑山羊神性的目光那样,在感觉里占有你们的存在。正是在这个占有之时,我被驱除在这个存在之外。我为自己感到悲哀。我摆脱不掉的正是这么多杂乱的思维运动。无用的运动。它阻碍我进入那个存在。进入自在的境界。我老在一旁观望,而不是自我呈现。像桉树那样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声音汇合着自然万物的呼吸。那样均匀,那样谐调。没有一点是多余的或是不足的。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有时我会指责上苍的不公,为何老是将我排除在那个存在之外呢?!我的敏感和思维成了我进入那个存在的障碍。而我却无力逾越这个障碍。我只能隔岸相望,忍受孤寂。这好似在印证一个思想者便是一个孤独者那样的说法。我只是用我的意识与那个存在发生联系。我的身心并没有真正投入,与那个存在共享,互相给予。就像阳光和大地;山岗和云雾;松林和草丛;农夫和田野那样的关系。

我的感觉、思维,便是我的敌人。

我只好下这个结论了。因为我的存在与那个永恒的存在尽管只有一步之遥。但有本质的不同。当我渴望成为那个存在时,我只好悲哀。我注定成不了一棵桉树和一个牧羊人。就像我开初说的,我不是一个撒尼人,一个赶牛车的汉子。

夜深了,红土上的红月亮在那些锥形的山顶上走着。我们在空旷的山脚下走着。带着喝了包谷酒后朦胧醉意。听着狗吠在旷野中回荡。鸟儿安睡了,虫子微弱的叫声说明大地在酣息。我们朝越来越深的山脚走去,红土上充满了凉意。红色变成了深褐色。它闭上了眼睑。白天的印象成了一团梦幻。梨花灰白透明的调子浮在入睡的红土上尤为奇异。一团团像松软巨大的棉球,诱惑你钻进去。把头枕在上面,仰望群星。

夜空明净,能看见云还在天上移动。星星显得很大很亮。你说好像是人造星星。这又是我们的不幸。长期呆在一个远离星光的都市,当我们走近星光时,我们便感到迷惑。便开始用词不当。站在充满寒气的红土上那个存在用它无形的手,将我们携带着都市文明污垢的身躯轻轻托起,漫游了夜空。倾听了星光与大地的夜语;月亮与山岗的抚爱;灌木丛间小动物们的小吵小闹。

我们是如何回去的,已不重要。等我清醒时,天已大白。鸡鸣狗叫,撒尼人忙忙碌碌的脚步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把我抓回到我住的房间。这不是房间,是老乡堆粮食和杂物的地方。我身边就堆放着收获不久的包谷。我是闻着这红土果实的芳香入睡和醒来的。撒尼人用这包谷酿酒,换来大米。这是红土的恩赐。我起来到外面与两只在栏杆边的黑山羊“闲聊”了一阵。它们那目光始终是神秘的。充满悟性。它们知道些什么。我们曾在山野里相遇,它们嘴里悬着青草和树叶,然后在松树林里消失了。

又是黄昏。我在一片长满紫罗兰色的花海里(撒尼人称为“绿肥”)把麦青打扮成一个花神。她全身缀满了紫罗兰花的植物,只有眼睛、嘴唇可见。太阳在她的身后落下,她的形象模糊起来。在微风下拂动着,扩大着,微微地升腾着。山峦子在她身后退缩。岩石也在退缩。地平线被改变了,她的身影与天空构成了新的关系。她溶进黄昏的大地。一条新的地平线形成。这条颤动的模糊的地平线浮着一条金色的光带。一群群的羊从她身下做过,没有声音。那一刻没有声音。她在巨大的宁静中带着倦意和安详。目光没有具体的指向,没有语言,她使思维停顿。只把感觉给了我。我不知道站在何处,在干什么。一切都模糊了,一切具体的概念都从地平线上坠落。

那个存在以单纯奇异的形态,在瞬息之间令我的灵感惊诧、膨胀,然后死灭。此刻我的热血变得凉凉的。不再有任何冲动。我是乎在那个存在之中了。我没有把这种感觉向麦青透露。其实她是知道的。

之后的许多天里,我就像骑着一匹马在山野里缓慢地走来走去。我不再有任何思想了。我时常躺在岩石上昏睡,任松树在我旁边呼啦啦地叫唤。我疲惫不堪,醒了又睡。就这样在山上躺着。一个下午接一个下午地看着太阳光由直射转为斜射。然后悄然落下。我想吃草。想把脚伸进红土里,不再起来,随它怎么长。从我的头顶和手臂上长出像桉树一般椭圆形的蓝灰绿叶子。不过,随便它长什么绿叶,我渴望。

我只想留在旷野上。我没有把这个念头告诉麦青。不过我想她已觉察到了。随它去吧,万物不都是这样的吗?她仿佛在这样说。

我似乎没有了幸福感。也没有烦恼。就像这红土是无所谓幸福和烦恼的。那一套无意义的字眼与它是无关的,无用的,身外之物,随它去吧。

当我变为自身的时候,以前与我相关的许多东西随之失去了意义。变为了局外之物。你不必在观念与观念之间;意义与意义之间纠缠不休了。也不必去做那些“痛苦的选择”。你就是你了。你就独立于观念之外与万物相依的一份子。不再死亡和诞生。不再耿耿于怀和梦寐以求。你不再为你的存在开单据,索取发票。这里金钱是什么?艺术又是什么?很多事都免了。伸展你的树枝吧,尽情呼吸。伸开你的绿叶接住早晨的雾和雨滴。无论天阴天晴都坦然相处。是的,我该结束这样的谈话了。我是一个废物。

今天我仍然是那样的废物。我曾苦苦地去感知那个存在。在圭山那些难于忘怀的日子里,某些瞬间我也曾获得过巨大的宁静。有某些片刻我摆脱了强大的包裹着血肉之躯的那些所谓文明的外壳,露出了本性。红土大地赐予了我的灵魂一种不可磨灭的宗教感情。如果内心中没有这种情感的果实,我不知道如何应付漫长的人生面临的无尽的烦恼。我想起童年时在大草坪上放风筝的情形,事隔几十年后的今天,我才感到那番情趣的美妙。童年已经变成一个遥远的梦境。那种无忧无虑,无所作为的时光成了我今天梦寐以求的想往。

某种意义上,我毕竟是自己感受的承受者和获益者。但作为一个南方之子,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没有红土的存在,今天我仍是一无所知的。

初稿于1988年昆明和平村2号画室;完稿于1997年棕树营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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