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一村一品”运动是20世纪80年代之后日本开展地方外交和对外援助的重要案例。作为一种区域公共产品,“一村一品”运动的推广是日本在国家建设、社会治理、经济发展中成功经验的外化,即善治理念和实践从地方到全国再到国际的不断拓展的过程。作为“内生发展理论”的具体实践,“一村一品”运动在泰国等国因地制宜,有所修正和创新。通过动态调整和双向学习,“一村一品”运动对于促进当地经济社会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当然,其在自身发展和对外推广的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和困境也值得进一步总结和反思。
关键词:一村一品;区域公共产品;功能性合作;善治;内生发展理论
中图分类号:K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458(2015)04-0011-11
DOI:10.14156/j.cnki.rbwtyj.2015.04.002
“一村一品”(英文为One Village One Product,简称OVOP)运动最早由日本大分县知事平松守彦于1979年提出,并在当地实施,意在挖掘各个村镇的本地特产,积极探索和改进这些特产的生产方式、商业开发和市场营销,从而将其培育成面向世界市场的产品,有效提高地区活力。尽管作为一个地方性政策,“一村一品”运动在大分县已经于2003年正式结束,但对这一运动的研究、反思和实践在日本国内和不少国家依然方兴未艾,并一度成为日本援助发展中国家的重要政策之一。据统计,截至2009年,“一村一品”运动开始30周年之际,已经有104个国家以各种形式开展了“一村一品”运动,其中亚洲和中近东国家达到32个。从发展经济学和公共政策等学科视角对于“一村一品”运动的研究,已经有了较为丰富的成果,文章重点从区域公共产品特别是一国一地善治经验外化视角,考察日本的这一创新实践在其亚洲外交和区域合作中的机制和影响。
一、作为地方善治经验的“一村一品”运动
“一村一品”运动源于大分县大山町发展当地农业生产、振兴地方经济的尝试。这一运动的发展具有三方面的重要背景。首先是应对人口从农村向大城市转移后地方活力丧失的问题。其次着眼于为区域经济发展创造新的产业。最后在于减少商业或私营部门对于地方政府的过度依赖。
从1961年开始,大山町开展了“梅栗运动”,即第一次NPC运动(NPC为New Plum and Chestnut的缩写),依靠种植梅子和板栗等经济作物,作为大米生产的重要补充乃至替代,意在提高农作物的收益率和土地回转利用率,希望以此减轻农民的劳动负担,在耕地面积有限的情况下创造更多的从事农业产业的时间和机会,同时,通过深度加工,提高农产品附加值,从传统的第一产业向“第1.5产业”发展,从而增加农民收入。在取得部分成功后,1965年又开始了“第二次NPC运动”(Neo Personality Combination),将关注的重点从单纯的多种生产和经营进一步拓展到人才培养和地域振兴,以学生和年轻人为中心,创造大量访学、交流和实践的机会。几年后,这一精神和主旨又延续到从1969年开始的“第三次NPC运动”(New Paradise Community),致力于改善地方居民的生活质量,以吸引和号召年轻人留在故土,为家乡的可持续发展不断做出新的贡献。可以看出,尽管运动名称(特别是其缩写)似乎并无大的变化,但其内涵和实质则根据实践不断拓展和深化。运动的初衷在于有效应对生活相对贫困、收入差距拉大、人才外流、地方过疏化等日本地方经济社会发展中面临的紧迫问题,但随着后续的发展,日益超越单一产品生产的局限,越来越具有振兴地域发展的可行性、综合性和前瞻性。
1975年,曾在通产省、国土厅等中央省厅担任要职的平松守彦回到地方,担任大分县副知事。1979年平松守彦赢得竞选成功担任知事后,将大山町的成功经验在整个大分县推广,并以“一村一品”运动这一简洁生动、颇具创造性的概念加以命名。同时,大分县的“一村一品”运动又得到临县宫崎县绫町“自治公民馆制度”(1966年)、“一坪菜园运动”(1967年)、“一户一品运动”(1968年)等实践的启发。从1980年到1998年,大分县的“一村一品”产品种类从143个上升到312个,销售额也从3.59亿日元大幅攀升至13.63亿日元。 “一村一品”运动成功后,陆续在北海道、广岛县、宫崎县、鸟取县等日本其他地区逐渐推广。到1988年,日本全国近3000个自治体中已有约七成以不同形式开展了类似的“一村一品”运动[1]。
在平松守彦的积极倡导和实践下,“一村一品”运动逐渐形成了鲜明的三大原则。一为“立足本地、放眼全球”(ローカルにしてグローバル),即创造基于本地区文化和特色但又能走向全国乃至世界的产品。二为“自主自立、锐意创新”(自主自立·創意工夫),选择和培养什么样的产品作为本地区的“一品”,完全由当地居民自主决定,强调对产品的创新和磨练。对于产品数量的限制并不像其名称那样严格,一个村庄可以推出两个以上的特色产品,而同一个产品也可以由数个村庄分享。政府只是从技术援助和市场开发等方面给予侧面支持。三为“培养人才”(人づくり),开展“一村一品”运动的最终目的在于培养人才。如果没有具有预见性的地区带头人,“一村一品”运动就不会成功。因此,培养富有挑战精神、具有创造力的人才,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一村一品”运动事实上是日本学者倡导和发展的“内生发展理论”在实践中的尝试。“内生发展理论”强调,美欧工业化经验基础上所形成的现代化理论并不是单一的价值观,应超越这一模式,尊重不同宗教、历史、文化和地域生态系统的差异,奉行多元价值观和多元社会发展模式[1]。鹤见和子特别指出,现代化理论主要是基于发达国家的经验、以美国为中心形成的,而与此相对应,“内生发展理论”则是在包括日本在内的“后发高度工业化国家”、非美国的同盟国、发展中国家的经验基础上构建的[2]。 “内生发展理论”尤为重视因地制宜,强调某一地域的风土个性,以及居民对于本地域共同体拥有的某种“一体感”,追求本地域在行政和经济上的自立以及文化上的独立性[3]。
二、作为地方外交和区域合作政策的“一村一品”运动
“一村一品”运动作为一种善治模式的推广事实上是在地方外交和中央外交两个层面展开的,而两者之间又存在着紧密关联和密切协作。
首先,在地方外交层面,作为“一村一品”运动的重要参考乃至“原点”,大分县大山町在区域振兴方面的种种有益实践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就已经引起了国内外关注,韩国、中国、蒙古、泰国等亚洲近邻以及尼日利亚、埃及、马拉维等非洲国家就曾以各种形式考察、学习和模仿大山町在经济作物种植、蜂蜜提炼、市场营销等方面的经验,并开展合作。
“一村一品”运动取得巨大成功后,平松守彦及大分县积极将其打造为推动地方外交的一张重要名片。大分县所在的九州位于日本列岛的最南端,被视为“亚洲的中心”。平松守彦本人积极推进的地方外交甚至被冠以“平松外交”之名。每年均有大量的外国访问和研修团体拜访大分县,学习其开展“一村一品”运动的经验,2004年度至2009年度的合计人数达到7 231人次。同时,大分一村一品国际交流推进协会也积极派遣专家,在所在国进行宣传介绍和技术指导,2005年度至2009年度的海外培训对象达到26 069人次。
1994年8月召开的“一村一品运动研究交流大会”发表了“新一村一品运动NAOIRI宣言”,这一新的运动也被称为“连接地球的一村一品21”运动,倡导地球与人类的“共生”,乡村与城市的“循环”[4]。这一新的更为国际化的“一村一品”运动提出3个要点:“地方”本身是从村落到地球各个层次的概念,运动的目标在于地方的生计与生活;运动的主体是当地居民;运动需要超越世代和国境。同时,在具体实践中,需要注重人与自然的共生、人与人的共生以及生产技术创新、草根自治和自赞自立的文化建设等。1994年在大分县别府市和福冈县北九州市召开的第1届“亚洲九州地方交流峰会”,汇聚了来自东亚10个国家21个地方政府的领导人,此后这一峰会又相继在菲律宾马尼拉市、日本福冈市、马来西亚吉打州、日本冲绳县名护市、中国南京市、日本别府市等地连年召开。[1]时至今日,作为非赢利性活动法人,大分一村一品国际交流推进协会仍拥有自己的网站,并同时用日文、中文和英文3种语言,一一对应地提供和更新信息。
2006年12月在日本滋贺县成立了“国际OVOP政策学会”(通称为“一村一品政策学会”)。为了提高国际化水平,从2009年4月起该学会主动取消会费,并从2010年开始完全用英语更新和刊载资料。同时,学会还委托Think Mate Research 公司通过讲座、实地考察等形式,开展在日本和相关国家的培训,并由其开发了检验“一村一品”运动效果的一整套评估机制。
其次,在中央外交层面,日本政府及相关省厅成为推介“一村一品”运动的主要力量。与地方外交相比,“一村一品”运动在中央外交层面实现了从被学习借鉴的对象到主动输出的转变。
2005年12月在世界贸易组织香港部长级会议上,小泉纯一郎首相发表了日本的《开发倡议》,作为促贸援助倡议的一部分,大力推广“一村一品”运动。作为其发展援助战略的成功案例,日本政府甚至在世界贸易组织的自我评估报告中专辟章节阐述“一村一品”的政策和实践。在2006年7月7日日本内阁制定的《2006年关于经济财政运营和构造改革的基本方针》中,日本政府明确将通过“一村一品”运动等援助方式,促进多哈发展回合和世界贸易组织谈判的成功。在2008年的第4次非洲发展国际会议(TICAD IV)上,“一村一品”运动被作为日本政府帮助非洲国家致力于社区发展和削减贫困、实现千年发展目标的主要实施项目之一。而根据其2009年的年度追踪报告,在非洲开展这一运动的国家由2008年的6国大幅扩展至2009年的12国,且在加纳、马拉维等国取得了较大的成功。在2009年于北海道召开的第五届日本与太平洋岛国论坛(PIF)领导人会议上,日本政府又在其《北海道岛国居民宣言》的行动计划中将推进“一村一品”运动作为日本援助太平洋岛国,提升其产品魅力,促进经济贸易和投资的举措之一。
亚太经合组织(APEC)是日本在国际上推介“一村一品”运动的重要舞台。2010年10月在日本岐阜县召开的第17届亚太经合组织中小企业部长级会议,发表了共同声明。作为“岐阜倡议”的三大支柱之一,亚太经合组织各成员方支持中小企业通过“全球一村一品运动”,利用本国和本地资源发展高附加值产品,并销售至全球市场。2011年12月亚太经合组织第33届中小企业工作组在泰国举行了亚太经合组织全球“一村一品”研讨会。立命馆大学村山皓教授在会上强调,对于“全球一村一品运动”的高附加值产品而言,技术的原创性并不是重点(尽管产品的质量本身仍很重要),重点在于“精神的原创性”,即“一村一品”产品背后的“故事”能够使别国和别的地区的消费者通过购买这一产品“邂逅”和感知“未知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各个中小企业就是“故事”的作者。
从2004年开始,基本每年都要召开“一村一品国际研讨会”,第1届在泰国清迈召开。这一研讨会成为政、官、商、学、研等各界分享“一村一品”实践经验、交流心得的重要平台,也成为日本不断扩大“一村一品”运动国际影响力的重要载体。
日本的经济产业省、国际协力机构、贸易振兴会等政府机构纷纷将“一村一品”运动作为对发展中国家特别是最不发达国家援助政策的组成部分。经济产业省和日本贸易振兴会从2006年2月开始将援助发展中国家的“一村一品”运动作为驻外使领馆等机构的重要工作内容之一。经济产业省于2006年1月推出了“国际版一村一品运动”,用于促进对亚非发展中国家的援助,包含派遣专家、接收研修生、促进产品在日本的展示和销售等一整套政策措施。这一“国际版一村一品运动”甚至还专门设计了标识,以起到更好的宣传推广作用。日本贸易振兴会对亚洲各国“一村一品”运动的支持模式主要分为4个方面:支持将营销理念引入农村社区(在生产地点与消费市场间建立起联系,挑选适销对路的产品);支持产品设计的升级,以提高附加值(创建设计模板,建立品牌);支持成功案例的反馈和经验普及,从而加速运动的开展;支持政府和私人部门在项目中的协作与表现。在上述支持模式的指导下,泰国的传统手工艺(2002年—2006年)、老挝的传统纺织品(1999年—2003年)、印度尼西亚的“一村一品”试验性产品(2006年—2010年)均成为成功的案例。
从2006年3月开始,经济产业省和日本贸易振兴会在东京成田机场、羽田机场、大阪关西机场、名古屋中部机场、神户机场、大阪伊丹机场、福冈机场等7个国际机场开设名为“一村一品市场”的展台,用于展示和销售亚洲、非洲等发展中国家的工艺品、纺织品、加工食品等特产。此外,还不定期地开展相关展览和销售推介活动,如2006年2月在东京举办的“湄公河展”。从2008年4月开始,这些展台集中至成田和羽田两大机场运营。经济产业省还专门建立网页,对其支援发展中国家的“一村一品”运动进行介绍,并在通商政策局设立了“一村一品担当”。日本政府还专门组织采购人员参与这些展览,扩大产品的销路。2008年5月在横滨召开的第4次非洲发展国际会议期间,经济产业省和日本贸易振兴机构还在会场周边布置了为期五天的展厅,除了介绍“一村一品”运动的基本理念和各国实践之外,还展示了来自41个非洲国家的各具特色的“一村一品”特产,共计有4.6万人次参观了这一展览。日本国际协力机构甚至通过与国内大型企业联手的方式,加大对发展中国家“一村一品”产品营销的支持力度。例如,以“无印良品”品牌知名的良品计划就在2011年将吉尔吉斯斯坦和肯尼亚两国的毛毡、雕刻等八类工艺品商品化,推广至欧洲等地的圣诞节礼品市场。
在技术培训和经验交流方面,日本经济产业省和日本国际协力机构多次召开各种形式的“一村一品”运动讲习班或研修会,这些活动有的针对特定国家,有的针对特定区域(如湄公河流域、非洲、南美)或对象(如妇女、林业经营者、负责地区发展的官员),规模不一、形式多样。2004年,日本国际协力机构又举办了“地方振兴行政研讨班(一村一品运动)”。
除了日本政府的机构之外,亚太经合组织、亚洲科学教育经济发展机构(Asia SEED)、亚洲生产力组织(Asian Productivity Organization)等区域性组织也对“一村一品”运动产生浓厚兴趣,并积极开展相关合作。例如,2005年12月,亚洲生产力组织在泰国曼谷召开了为期六天的“湄公河沿岸国家一村一品运动研修班”,来自柬埔寨、老挝、缅甸和越南四国以及联合国开发计划署、日本国际协力机构、联合国粮农组织等机构的代表共同参加。在亚洲科学教育经济发展机构的组织下,2006年9月、2007年10月分别在越南河内和日本福冈召开了“亚太经合组织一村一品讲习班”。此外,日本也通过国际协力机构与当地地方政府的合作,在中亚吉尔吉斯斯坦等国借鉴“一村一品”运动的经验,提供短期培训、信息和销售技巧,推动地方挖掘草药、优质蜂蜜、手工艺品等产品并扩大生产和营销。东南亚渔业开发中心(SEAFDEC)在其2007年制定的五年事业计划中倡导各国开展“一村一水产品”运动(FOVOP),并于2008年3月在曼谷召开了由东盟十国40名渔业开发专家参加的推进“一村一水产品”技术联络协调会。
不少日本的非政府组织也以各种方式参与了“一村一品”运动的推广和实践。例如,作为公益社团法人,日本国际农林业合作交流协会(JAICAF)在马拉维、加纳、乌干达、埃塞俄比亚等非洲国家的“一村一品”运动中就起到了积极作用。
三、作为区域公共产品的“一村一品”运动的启示与反思
纵观上述日本“一村一品”运动的国内实践和对外推广,作为一种区域公共产品,其主要特点表现在以下4个方面。
第一,“一村一品”运动对于促进当地经济社会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整体而言,这一以农村为中心的区域经济振兴运动从其政策面而言具有以下4个要点。首先是具有经济合理性,能够集中利用当地资源开发特色产品,通过提高附加值积极开拓市场;其次,产品开发的整个过程固然离不开与外部市场的联系,但更需要本地居民的自主性和自我赋权;再次,运动的成功需要有促进本地区整体发展的共同体意识和各方的积极参与;最后,需要在地方分权的基础上确保地方经济的主体性。这些要点无论是在日本还是在泰国等亚洲国家均有鲜明的表现。
从泰国等国的实践来看,“一村一品”运动所推出和得到认证的产品,有相当一部分在运动开始之前就已经是当地的传统特色产品,但不可否认的是,受益于这一运动所提供的种种优惠政策和措施,即便是这些产品的生产和销售水平也得到极大提高。在这一方面,政府主导的商品展销会、电子商务交易网站等举措对于传统商品“获得新生”起到了积极的辅助作用。又如,妇女在不少国家成为“一村一品”运动的主力,这对改善其个人及家庭收入、提高女性的自主自立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根据对泰国北部孔敬(Khon Kaen)和色军府(Sakon Nakon)的问卷调查,参与“一村一品”项目的成员中80%以上是女性,平均年龄为50岁。考虑到抚养子女、照顾双亲等家庭职责,大量农村妇女事实上难以长期离开家庭。此时,纺织、手工制品等通过自主劳动就可以生产的产品尽管价格和利润不高,却成为较为理想的收入增长之道。因此,从“人的安全保障”的视角出发,“一村一品”运动有助于挖掘当地的经济潜力,不但为收入低下的贫困阶层提供了某种经济上的“保护”,更体现了“赋权”(empowerment)的特点,在充分利用本地比较优势和市场功能的前提下,两者的有机结合有力地促进了经济和社会的可持续发展。
第二,作为一种区域性公共产品,“一村一品”运动的经验推广是日本在国家建设、社会治理、经济发展中成功经验的外化,即从一国的“善治”(good governance)到区域“善治”的拓展。 “一村一品”运动出于对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期之后农村、山村、渔村等过疏化(与此同时,东京等大城市出现过密化)以及环境污染、公害事件频发等治理问题的反思,也顺应了地方分权呼声日益高涨、规制缓和进程加速等国内治理的发展趋势。大分县地形复杂,耕地稀少且海拔较高,其市町村过疏率一度位居日本第一,这是其率先发展“一村一品”的重要背景[5]。而在后续的发展中,这一运动又经历了从地方到全国再到国际的不断拓展的过程。而将知识、理念、技术等视为公共产品,正是前文提到的“内生增长理论”的核心要点之一,其传播和推广也有助于增强“社会资本”(social capital)。平松守彦于1995年荣获被誉为“亚洲的诺贝尔奖”的拉蒙·麦格塞塞奖(Ramon Magsaysay Award),正是由于这一运动所体现的上述特性。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善治经验”的推广并不仅仅是理念的输出,而是与资金、技术、人才等多种要素紧密结合、形成一体的。一方面,“理念”的作用很重要。从泰国、越南、印度尼西亚等东盟各国的实践来看,仅仅靠外来注入资本或技术,并不能充分调动农民的积极性。“一村一品”运动则在此基础上充分激活了农民对于故乡本土的亲近感和自豪感,因而成为传统的扶贫救济政策以及简单的第一产业加工工业化政策之外的又一个可供参考的政策选项。在以政府开发援助为代表和主要载体的日本对外援助中,除了资金、物质等实体援助之外,对于“社会规范”、“信赖”、“人际关系”等非物质因素的借重日益显著。这也是“一村一品”运动自其发端即信奉的“自助者天助之”的理念的生动体现。
另一方面,在具体的产品生产和销售中,日本也通过各种方式给予了指导和协助。例如,在泰国清莱府(Chiang Rai)海拔超过1000米的山区,日本政府派遣青年海外合作队成员提供梅子栽培方面的技术援助。利用日本纪州梅产地和歌山的技术以及泰国湾的天然海盐,当地生产出无农药、无人工染色剂和合成保鲜材料的高品质梅子。这一产品被最终选为泰国“一村一品”项目的中标产品之一。而泰国当地的日籍居民又成为这一产品的主要消费者。又如在泰国中部的红统府(Ang Thong),接受日本专业买家和日本贸易振兴会的产品标准化建议、技术指导和营销信息后,传统竹编制品的品质大为改善,生产也更趋稳定。日本国际协力银行还援助建设了社区中心(community center),向游客展示和销售竹编制品。在这些竹编制品的出口中,日本国内的吴服生产商又成为最重要的客户。
第三,日本这种善治良政经验的推广和拓展并不是单向的输出和灌输。一方面,日本自身的经验在不断的调整和完善之中,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因此基于这种回顾和自我反思的对外经验介绍也处于一个动态的过程之中。
另一方面,运动的成功需要结合当时当地的实际作适当的修改和补充,输入国的政治制度、经济社会背景、政府战略意愿以及在实践过程中的“本地经验”反过来又成为日本借鉴和参考的对象。例如,对私营部门的发展援助一般可大致分为3个层次。首先是宏观层次,主要是通过政府政策和监管框架等塑造或改善整体的投资环境;其次是中观层次,主要是充分发挥市场的作用,改善国家、区域和部门等各个层次中劳动力、资本等各个市场的机能;再次是微观层次,主要是通过提供服务或针对特定企业的援助,对单一企业或企业群体提供帮助。“一村一品”运动的理论雏形及其在日本的先期实践主要集中于微观层次(即企业层次)的发展援助,但在后续发展和对外推广中,特别是在泰国等国的实践中,则日益体现出了中观乃至宏观层次的一些特色。
上文提到的湄公河沿岸国家在赞赏日本“一村一品”运动经验的同时,纷纷表示经过改良的泰国版“一村一品”项目模式更为适合。盖因这些国家的社会、经济、文化背景更为相似:国内市场相对狭小,生产本身从一开始就主要是为出口服务的;民间企业的数量和质量都不容乐观,需要政府的积极介入,甚至需要中央政府在全国层层铺开;通过评定星级、举办展销会等方式也有利于创建品牌,实行差别管理。在实践中,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的“一村一品”运动除了对日本原型的参考之外,事实上确实更多地借鉴了泰国的一些做法。
第四,“一村一品”运动在自身发展和对外推广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和困境值得进一步总结和反思。这主要涉及3个问题。首先,日本学者一直强调,“一村一品”是“运动”而非“事业”或“项目”,两者的主要区别在于参与主体和推进方式的差异,后者是由上而下、政府主导甚至强制推进的,而前者则与之相反。在日本,“运动”体现了地方的自主性,但在泰国等国的实践中,往往由“运动”变为政府的“项目”或“事业”。部分学者甚至认为,“一村一品”作为“运动”而非“项目”的特性使其难以有效地将理念转化为实践,这一由下而上的运作方式在发展中国家实施时往往缺乏应有的指导和规划。从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等国际援助机构的角度而言,这一观点或许有其合理之处,“一村一品”运动无疑必须结合当地实际,但若一味采取政府指导和监管方式,无形中就弱化乃至从根本上改变了“一村一品”运动发挥地方积极性和主动性的初衷,退化成又一个中央统筹、行政依赖的发展计划。
在实践中,泰国事实上并未奉行“草根主导,政府侧面支援”的原则,而是从短期见效的目的出发,实施了首相领衔、中央主导、从上而下的推进方式。受其影响,一部分原先就具有一定实力的地方企业家确实通过短期培训和资助,实现了创建品牌、扩大市场、提高知名度等目标,但是对于更多原本基础较差的生产者而言,事实上并未得到多大帮助,反而进一步扩大了两者之间的差距。
其次,尽管“培养人才”是“一村一品”运动的三大原则之一,但这一运动的起步、维持和推广都离不开“领袖型人物”的才能和意愿。无论是中央政府层面的他信、小泉纯一郎,还是地方政府层面的平松守彦以及泰国等国当地的地方领袖,都扮演了某种“能人”的角色。反过来,如果由于政治变动、年事渐高等原因,这些“能人”逐渐退出运动的中心舞台,运动本身的可持续性势必受到削弱,甚至出现人去政息的现象。他信下台后,泰国的“一村一品”项目尽管名义上仍在维持,但已大为降温,便是这方面的代表。与前一个问题相联系,无论是中央政府还是地方政府层面,当“一村一品”运动被作为一种“政绩工程”时,就更容易出现因人事变动而产生的剧烈波动。
再次,不少人担心,“一村一品”强调的“比较优势”和单一产品是否有可能造成地区经济结构固化,难以实现产业升级,城乡差异进一步加剧,运动本身在政府支持力度、产品选择策略、扩大贫富差距等方面也受到过一定的质疑。因此,从“内生发展理论”出发,日本的经验并不仅仅是提供了一种模式或框架而已,更重要是注重积累(agglomeration)和创新,在实现本地资源利用最大化的基础上,扩展区域间的生产联系,顺应乃至驾驭市场的国际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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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 颖]
收稿日期:2014—11—29
基金项目: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3CGJ029);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14JZD033)
作者简介:贺 平(1979—),男,浙江绍兴人,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金砖国家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从事东亚区域合作等研究。
2003年4月,由于县厅组织机构变动,原属于大分县企划文化部的“一村一品运动推进室”被撤销,“一村一品21推进事业”也随之废止。但这仅仅表示“一村一品”运动在大分县作为一种地方行政的中止。由平松守彦担任代表的大分一村一品国际交流推进协会等非政府机构和市民运动团体接手了大部分相关的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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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myam AUSSADANK、門間敏幸「一村一品運動展開地区における住民の意識と参加行動の評価―タイ国ロイエット県ノンスックサー村を事例として―」、『農業経営研究』、第42巻1号、2004年、175-178頁。
贺平:《区域性公共产品、功能性合作与日本的东亚外交》,《外交评论》,2012年第6期,第99-112页;贺平:《区域性公共产品与东亚的功能性合作——日本的实践及其启示》,《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1期,第34-48页。
山崎幸治「社会関係資本と効率改善のメカニズム」、『援助と社会関係資本 : ソーシャルキャピタル論の可能性』、経済協力シリーズ、No.194、アジア経済研究所、2001年、37頁。
高梨研究会「東南アジアの農村開発と一村一品運動ータイ、ベトナム、インドネシアの事例ー」、『国際開発ジャーナル』、2003年2 月号、62-67頁。
『援助と社会関係資本 : ソーシャルキャピタル論の可能性』、経済協力シリーズ、No.194、アジア経済研究所、2001年。
米里吉則「梅干しで村おこし:協力隊果樹隊員による山岳民族村支援の事例」、国際協力総合研修所タイ国別援助研究会報告書『「援助」から「新しい協力関係」へ』、2003年12月、234頁。
武井泉「タイにおける一村一品運動と農村家計·経済への影響」、『高崎経済大学論集』、第49巻、第3·4合併号、2007年。
Kiyoto Kurokawa, Fletcher Tembo and Dirk Willem te Velde, “Donor Support to Private Sector Development in Sub-Saharan Africa: Understanding the Japanese OVOP Programme,” Working Paper 290, April 2008, Japan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Agency and Overseas Development Institute, pp.13-14.
宗像朗「研修を通じて一村一品運動をどう伝えていくのか——2005年一村一品セミナーを手がかりに—」、242頁。
松井和久「一村一品運動はどのように伝えられたか」、149頁。
Nobuya Haraguchi, “The One-Village-One-Product (OVOP) Movement: What It Is, How It Has Been Replicated, and Recommendations for a UNIDO OVOP-type Project,” Working Paper, Research and Statistics Branch, United Nations Industrial Development Organization, 03/2008, Vienna, 2008.
藤岡理香「タイのOTOPプロジェクト——草の根政策の光と陰—」、松井和久、山神進編『一村一品運動と開発途上国―日本の地域振興はどう伝えられたか』、アジア経済研究所、2006年、153-173頁。
例如,可参见John Knight, “Rural Revitalization in Japan: Spirit of the Village and Taste of the Country,” Asian Survey, Vol. 34, No. 7, 1994, pp. 634-646; 大矢野栄次「一村一品運動の経済的帰結-それは「一損一貧運動であった」-」、久留米大学『産業経済研究』、第42 巻第3 号、2001年。
林薫「日本の地域開発の経験と開発途上国(開かれた地域開発を目指してメッセージとして何を伝えるか)」、『文教大学国際学部紀要』、第18巻1号、2007年7月。
Good Governance as Regional Public Goods:
A Case Study of Japans “One Village One Product” Movement
HE Ping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Abstract: Since the 1980s, the international promotion of “One Village One Product” movement has been an important case in Japans local diplomacy and foreign aid strategy. As a special kind of regional public goods, the introduction of this movement is the externalization of Japans successful experience of state building, social governanc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namely the expansion of the concept and practice of good governance from local level to national level and finally to the international level. Based on the “endogenous development theory”, this movement undergoes constant revision and innovation in line with local conditions in other countries like Thailand. Through dynamic adjustment and two-way learning, it plays a positive role in promoting local economic and social development. At the same time, the problems and dilemmas it faces during its own development and external promotion process are also worthy of further summary and review.
Key words: “one village one product” movement; regional public goods; functional cooperation; good governance; endogenous development the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