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
苏轼一生共留下13首《西江月》词,其中《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在写作时地的问题上历来存在比较大的争议。目前学界关于这首词的创作时地主要有三种观点,分别是“黄州说”、“钱塘说”与“儋州说”。
“黄州说”与“钱塘说”肇始于宋代。与苏诗从宋代开始就有多家编年注本不同,苏词在宋代缺少编年注本。今天能看到的较早苏词注本是清钞本宋傅幹《注坡词》十二卷(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其中这首词题作“中秋和子由”,但未进行编年,故无法通过这个注知道确切的创作时地。但在《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古今词话》云:‘东坡在黄州,中秋夜对月独酌,作《西江月》词曰:“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托盏凄凉北望。”坡以谗言谪居黄州,郁郁不得志,凡赋诗缀词,必写其所怀。然一日不负朝廷,其怀君之心末句可见矣。苕溪渔隐曰:‘《聚兰集》载此词,注曰:“寄子由。”故后句云:“中秋谁与共孤光,把酒凄凉北望。”则兄弟之情,见于句意之间矣。疑是在钱塘作,时子由为睢阳幕客,若《词话》所云,则非也。”这里所说的《古今词话》为宋代杨湜所作,早已失传。根据《渔隐丛话》所说,杨湜的《古今词话》曾记载这首词是苏轼在黄州中秋所作,而胡仔自己却不认可,他根据《聚兰集》中此词的注文,推测这首词可能是苏轼在杭州所作。按《聚兰集》为南宋时期“宋人选宋词”的一种,作者不详,今已亡佚。
由此可见,“黄州说”最早或由《古今词话》提出,其出现稍早于“钱塘说”,但时间相去不远。
值得注意的是,在《渔隐丛话·前集》的原序中胡仔曾介绍自己编撰《渔隐丛话》的起因和动机:“绍兴丙辰,余侍亲赴官岭右,道过湘中,闻舒城阮阅昔为郴江守,尝编《诗总》,颇为详备。行役匆匆,不暇从知识间借观。后十三年,余居苕水。友生洪庆远、从宗子彦章获传此集。余取读之,盖阮因古今诗话,附以诸家小说,分门增广,独元祐以来诸公诗话不载焉。考编此《诗总》,乃宣和癸卯,是时元祐文章,禁而弗用,故阮因以略之。余今遂取元祐以来诸公诗话,及史传小说所载事实,可以发明诗句,及増益见闻者,纂为一集。凡《诗总》所有,此不复纂集,庶免重复……”根据这段话,胡仔编撰《渔隐丛话》是受到阮阅《诗话总龟》的影响,并有“接续”之义。
然考《诗话总龟》,其《后集》卷三十三有云:“东坡在黄州,中秋夜对月独酌,作《西江月》词曰:‘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把盏凄然北望。坡以谗言谪居黄州,郁郁不得志,凡赋诗缀词,必写其所怀。然一日不负朝廷,其怀君之心,末句可见矣。苕溪渔隐曰:‘《聚兰集》载此词,注云寄子由。故后句云“中秋谁与共孤光?把酒凄然北望。”则兄弟之情见于句意之间矣。疑是倅钱塘时作。子由时为睢阳幕客,若词话所云则非也。”并注明这段话引自《古今诗话》。按《古今诗话》亦早已亡佚,《宋史·艺文志八》有《古今诗话录》七十卷,作李颀撰,一般认为即此书。曾慥《百家类说》有节编本,五十九条。《诗话总龟》前后集共录存三百六十六条,其他如《苕溪渔隐丛话》、《竹庄诗话》、《诗人玉屑》、《竹坡诗话》等亦有录存。从行文上看,《诗话总龟》中的这段话与《渔隐丛话》几乎完全相同,只是将“新凉”改为“秋凉”,“托盏”改为“把盏”,“凄凉”改为“凄然”,“疑是在钱墉作”改为“疑是倅钱塘时作”。而却注明引自《古今诗话》,当是《古今诗话》录存了《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中的那段话,而又被《诗话总龟》转录。然而依前文所说,胡仔编撰《渔隐丛话》是为了“接续”阮阅的《诗话总龟》,则《诗话总龟·后集》中的这段记载极有可能出自后人伪造。
关于此词的情感指向,《注坡词》与《聚兰集》或谓“和子由”,或谓“寄子由”,皆云为其弟苏辙所作。《渔隐丛话》虽持“钱塘说”,但也认可这个说法。但让人疑惑的是,南宋黄升《花庵词选》卷二也收录了这首词,但是题作“感怀”而非“黄州中秋”,这说明从南宋开始这首词就存在不小的争议。
然而不论如何,关于苏轼的这首《西江月》的创作地点,宋代就已经出现了“黄州说”与“钱塘说”两种说法。而两者相较,“黄州说”在学界长期占据了主导地位。
最早将苏词进行编年的是清末朱祖谋的《彊村丛书》本《东坡乐府》三卷,其中这首词题作“黄州中秋”。而在此之前,《四库全书》本《东坡词》即作“黄州中秋”,而此《东坡词》实为毛晋汲古阁刻本。如果这个题目是准确的,那么这首词就应该是苏轼于元丰二年(1079)至元丰七年(1084)贬谪黄州期间所作。按苏轼于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到达黄州,元丰七年(1084)四月量移汝州,则此词当作于元丰三年至六年。清王文诰《苏诗总案》卷二○亦将此词定为元丰三年(1080)中秋作于黄州。龙榆生先生《东坡乐府笺》,石声淮、唐玲玲先生《东坡乐府编年笺注》,薛瑞生先生《东坡词编年笺证》等皆承“黄州中秋”之说。
相形之下,“钱塘说”自宋代以后罕见附和。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王松龄先生《东坡乐府笺补正》一文才重申“钱塘说”。王文指出:“考二苏睽离, 子由在北而又当中秋者, 唯东坡倅杭, 子由在陈、齐时也(东坡在密时子由在齐,在徐时子由在南京,皆不得云‘北望,在湖则未过中秋。若云此乃黄州中秋寄子由, 亦误: 本年子由已坐贬绮州酒税, 五月即已赴任;绮在江西,黄州之东南)。 此词非谪黄时所作……”(《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3期)并分析“月明多被云妨”乃“兄弟睽离肇乎此, 故怨望之语, 发而为词”。且苏轼在黄州“时东坡家人二十余口,日支不过百五十钱,窘困若此”,根本不存在“酒贱常愁客少”的问题。由此断定此词必定作于杭州。
除了“黄州说”与“钱塘说”,从上个世纪80年代起,关于《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的写作时地,学界又出现了一种新的观点,即“儋州说”。较早提出这一说法的是林冠群先生,他在《苏轼〈西江月〉写作的时间和地点》一文中认为:“绍圣四年(1097)七月二日苏东坡到达儋耳贬所,一个多月之后就是中秋节,这正是东坡情绪烦恼百端的时期,与这首词所表现出来的心情相吻合。”“从地理位置上看,‘把盏凄然北望,唯有此时最为恰当。因为当时东坡居海南,子由居雷州,正是一南一北,隔海相望。”(见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苏东坡论丛》)从而断定此词作于儋州。孔凡礼先生在编撰《苏轼年谱》时吸纳了这一观点,并进一步加以补证:“词首云‘世事一场大梦,与倅杭不符。‘世事云者,乃遭受极大打击之后之心态,倅杭可云不得志,而非极大打击。词不作于黄州,弟辙时在筠,筠居黄之南,位置不符。词云‘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为居儋情景。《诗集》卷四十一《和陶怨诗示庞邓》:‘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可参。”(《苏轼年谱》卷三十六)此后“儋州说”得到学界更多认可,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笺注》亦采纳此说。
从客观上来说,《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的写作地点只能有一个,也就是说,“黄州说”、“钱塘说”与“儋州说”三者中间只有一个是正确的。之所以会产生争议,主要是还是因为相关文献记载在说法上不一致,而后人在解读此词时又各自有不同的角度。那么,到底哪种说法才是正确的呢?这里恐怕首先要弄清楚一个问题,也就是我们究竟该如何来考证一首文学作品的创作时地。面对有出入、甚至相互矛盾的证据,我们又该如何取舍呢?
笔者认为,还是要遵循考证工作的基本规律才行。围绕一首作品的创作时地可能会出现很多证据,如文献记载的证据,有分析字词的证据,也有推测作者思想情感的证据。但这些证据在“效力”上是不同的。我们可以把这些证据根据效力分为三个层级:第一级是明确可靠的文献记载;第二级是对作品中字词名物的分析考据;第三级是对作者思想情感的推测。越往下效力越低。原因很简单,作者在作品中表达的情感是最难把握的。举个例子,唐代王昌龄《从军行》中“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二句,到底是豪迈之语,还是沉痛之语,或是恢谐之语,从古至今一直争论不休,就是因为在不知道作者具体写作语境的情况下,仅凭作品本身是很难确定作者的情感指向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苏轼《西江月》,“儋州说”显然是站不脚的。
林冠群先生在提出“儋州说”时,显然缺少明确的文献记载作为支撑,他在文章里能够提供的主要是第三层级的证据,也就是对作品中作者思想情感的推测。所谓“这正是东坡情绪烦恼百端的时期,与这首词所表现出来的心情相吻合”,仅属揣测之辞。这首词所流露出来的情感,既可以理解为低沉痛苦,也可以理解为淡淡的感伤或是其他情绪。而且苏轼一生所受打击甚多。仅凭这一点是无法推出这首词一定作于海南的。林冠群先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又试图提出一个第二层级的证据,即通过“北望”一句来分析地理位置加以验证,认为“时东坡居海南,子由居雷州,正是一南一北,隔海相望”,才会有“把盏凄然北望”一句。然此说实无凭据,苏轼、苏辙兄弟二人一生中分处南、北的情形不止是海南时期才有,并不能因为“北望”就断定是作于海南儋州。所以这个第二层级的证据是无效的。
孔凡礼先生在编撰《苏轼年谱》时吸纳了“儋州说”,并对“黄州说”和“钱塘说”进行了辨误。应该说,《苏轼年谱》对“黄州说”的驳斥还是有一定依据的。苏轼谪居黄州时,苏辙在筠州,筠州在黄州之南,的确与“北望”不符。薛瑞生先生在《东坡词编年笺证》中所说的“盖设想子由望公耳”过于牵强,如此解释在词意上与前文殊不连贯。但《苏轼年谱》对“钱塘说”的驳斥及对“儋州说”的补证就值得商榷了。与林冠群先生相同,孔凡礼先生也是从作者“心态”入手,认为“世事一场大梦”必然是作者遭受重大打击后才有的心态,而倅杭“非极大打击”,所以通判杭州期间苏轼不可能作出这首《西江月》。这显然也是使用第三层级证据来推断。笔者认为这种推断是难以成立的。从苏轼的创作经历看,他在很多作品中都表现过“人生如梦”、“人生如寄”的感受,而且是从年轻时就开始了。如创作于嘉祐六年(1061)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一诗中就有“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样的句子,此时作者才25岁。即使是在通判杭州期间,所写的作品也时常流露出这种情绪。如熙宁六年(1073)所写的《行香子·过七里濑》,“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二句深寓看破世情之慨。尤其是《南乡子·和杨元素》一首,更有“自觉功名懒更疏”之说,又何尝是受了“极大打击”才写出来的?因此,仅通过“世事一场大梦”就认定这首词不可能是通判杭州期间所作,难免有些主观和武断;而通过所谓的“极大打击后才有的心态”来推出此词作于儋州,更是显得牵强。尽管《苏轼年谱》也引用了《和陶怨诗示庞邓》作为旁证,但笔者认为这个旁证同样是不成立的。理由有两点:一是“黄叶满枕前”不合常理。儋州地处海南中西部,气候炎热,中秋节前后仍然是高温天气,没有所谓的“秋凉”,且植被葱绿,根本不可能出现“黄叶满枕前”和“风叶已鸣廊”的景象。二是《和陶怨诗示庞邓》这首诗的创作时地本身就存在巨大的疑问。此诗全称为《和陶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清查慎行《苏诗补注》将此诗系于元符二年(1099),时苏轼在儋州已两年。然王文诰却认为此诗作于绍圣丁丑(1097)十月苏轼初至儋州时,其《苏诗总案》云:“此诗有‘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诸句,以《(和陶)停云》诗叙‘立冬风雨无虚日之说合观,则绍圣丁丑十月作也。如谓后两年秋冬作,公已在新居,何至破败若是哉?”笔者以为,查注和《总案》对此诗的系年都不准确。在宋刊《东坡和陶诗》中,这首诗排在《和陶咏二疏》、《和陶咏三良》、《和陶咏荆柯》之后,《和陶形赠影》、《和陶影答形》、《和陶神释》之前。根据宋施宿《东坡先生年谱》,分别将这六首诗系于绍圣二年(1095)至三年(1096)。而《东坡和陶诗》基本上是按照时间先序排列的,则《和陶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的创作时间必然也在绍圣二年至三年之间。时苏轼尚在惠州,则此诗与儋州无涉,亦不能作为《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作于儋州的旁证。
《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并非作于儋州当属无疑。那么,这首词到底是作于杭州还是作于黄州呢?恐怕还是要按照上文所说的考证原则加以审视。从文献记载的情况看,今天能够看到关于这两种说法的最早材料都是《渔隐丛话》。只不过“钱塘说”系胡仔本人的观点,而“黄州说”是引自《古今词话》。这种情况下,我们就要比较文献的可靠性了。从可靠性上来说,《渔隐丛话》显然要高于《古今词话》。正如胡仔所说:“《古今词话》以古人好词世所共知者易甲为乙,称其所作,仍随其词,牵合为说,殊无根蒂,皆不足信也。”(《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如将秦观的名词《千秋岁》(水边沙外城郭寒)说成任世德所作,《八六子》(倚危亭)说成贺铸作等。验以傅幹《注坡词》与《聚兰集》所说的“和子由”或“寄子由”,《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极有可能是写给苏辙,则“黄州说”亦无法成立。部分学者提出的“北望”的意思是“从黄州望汴京”,亦仅为发挥《古今词话》之说,不足为据。
因此,笔者认为,这首词最有可能是苏轼在倅杭期间所作。按苏轼倅杭期间另有《南柯子·八月十八日观潮》二首,其二云:“苒苒中秋过,萧萧两鬓华。寓身化世一尘沙。笑看潮来潮去了生涯。”其中“萧萧两鬓华”可与《西江月》中“看取眉头鬓上”一句相互参看。
(本文为海南省教育厅高校科研资助项目《国际旅游岛建设背景下的东坡海南文化研究》[Hjsk2012-06]系列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