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文亮
抗战时期,国统区的学者钱钟书在人生边缘处品味生活,进行知识分子的精神自省,于1944年动笔,1946年完稿,历时两年完成了小说《围城》的创作。钱钟书以其对中国文化和知识分子的深刻理解,以笑谑讽刺手法在《围城》中成功塑造了一个曾留学西方的精神迷失者——方鸿渐。
方鸿渐的“精神流浪汉”形象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具体分析:
一、叛逆道路上的妥协、对教育初衷的背离以及游离与颓废的事业历程
方鸿渐对旧社会有一定的叛逆心理,面对父母给自己预定的封建婚约提出了违约,但在收到父亲停止寄款的信件之后即刻妥协。因为他不能没有父亲金钱的供给,也没有勇气与旧时代决裂。当时,中国封建社会刚刚结束,许多有志青年因为接触了新思想,开始倡导平等自由,反对旧思想和旧式婚姻制度,为了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断然与旧社会割裂。可是方鸿渐做不到,虽然读书时在学校里接触了新思想,可是回去还得面对自己旧式的婚姻。他明知道这种婚姻不会带给自己幸福,但也无力摆脱。
方鸿渐因为有了岳父的资助,有机会出国留学。但是对方鸿渐来说,在国外与其说是留学还不如说是混日子。“四年中倒是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他从社会学系转到哲学系再到文学系,仔细想想,最好混日子的大概就是这三个系了。这种文科性质的院系,如果不进行系统的测试,多学少学一时也看不出来。这正是方鸿渐混日子的好地方。最后为了欺骗丈人、回国后好交代,他就在爱尔兰人那里买了克莱登大学的博士学位。可以说,方鸿渐这四年美好的留学时光都是在潇洒的玩乐中度过的,没有想过自己身上的担子与责任,没有想过留学是否有收获、回国后能做些什么,只是这样过一天少一天,最后玩到了回国的日子。由此可见,西欧式的现代化教育没有给方鸿渐有用的知识,没有给他以理性和生存的力量,更没能给他崇高的生活理想和信念。教育对于方鸿渐来说完全背离了它的本义,致使他离开学校走进社会后,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和信心去应对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
方鸿渐回国后,在岳父的银行里做了一段时间的小职员,后来去三闾大学教书。在三闾大学依然能看出方鸿渐的“流浪汉”痕迹。由于学校没有合适的教学职位,他只能担当伦理课的教师。由于对伦理学缺乏研究,手边又没有参考资料,他虽然努力备课,但并不能成为一个好老师。大半学生一窝蜂似的选修他的课,只是因为这门功课最容易,“全是废话”,又不必做实验,天冷的时候还可以袖手不记笔记。既然伦理学是“废话”,教伦理学的人当然也就是“废物”了。方鸿渐“只是个不属于任何系的副教授”,他自己不是学伦理学的,又对伦理学不感兴趣;听课的学生,也只是为了学分而选修他的课。上课的双方都没有端正的态度,那么上课的效果自然不会好。“自以为准备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课才发现自己讲的收缩不住的快,笔记上已经差不多了,下课铃还有好一会才打。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茫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又无处躲避。心慌意乱中找出话来支扯,说不上几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只托了半分钟。这时候,身上发热,脸上微红,讲话开始口吃,觉得学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简直像挨饿几天的人服了泻药,话要挤也挤不出,只好早退课一刻钟。”方鸿渐在课堂上没有什么可讲的时候,发明了一个浪费时间的好办法。“他动不动就写黑板,黑板上写一个字要嘴上讲十个字那些时间。满脸满手白粉,胳膊酸半天,都是值得,至少以后不会早退。不过这些学生做笔记不大上劲:往往他讲得十分费力,有几个人坐着一字不写,他眼睛威胁地注视着,他们才懒洋洋的把笔在本子上画字。方鸿渐瞧了生气,想自己总不至于比李梅亭更糟,但是隔壁李梅亭的‘先秦小说史班上,学生笑声不绝,自己的班上偏偏这样无精打采。”在学校里他好像是帮闲打杂的,承办人家剩下的科目。他没有很好地发挥一个老师的作用,不能在课堂上游刃有余地讲授知识,甚至连学习气氛都调动不起来。在叛逆道路上的妥协、对教育初衷的背离以及游离与颓废的悲哀,构成了方鸿渐事业历程上的“流浪”三部曲。
二、迷茫的爱情,不知所措的婚姻
从小说所提供的生活场景和形象画面来看,方鸿渐前后与四个女性有感情纠葛:归国游船上的鲍小姐,矜持自负的苏文纨,自己最倾慕的唐晓芙,最终成为自己妻子的孙柔嘉。
鲍小姐是一位风流放荡的女人,在归国邮船上她“只穿啡霞式抹胸,海蓝色贴肉短裤,漏空的白皮鞋露出深红的指甲”,这近乎赤身裸体的包装以及“长睫毛下一双欲眼似醉,含笑梦的大眼睛”,往往使得男士们“心头起火,口角流水”。方鸿渐是她旅行中消遣的伴侣,于是被她视为猎物。她只消一句话便把他钩了过去,并且立即使交情像热带植物一样飞快地生长起来。两人在游船上如情侣般卿卿我我,下船后自然是各奔东西,从此不再有关系。
苏文纨是位矜持自负、俗不可耐的女博士。她也钟情于方鸿渐,但是她占有方鸿渐的感情就像卖弄她的学问。对苏文纵来说“理想的自己”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微地仰慕而后伏地求爱。因此,她常常在方鸿渐、赵辛楣和表妹唐晓芙等人之间制造猜疑、妒嫉和仇恨,一是想借赵辛楣来激起方鸿渐向自己求爱的勇气,另外则是以此来衡量自己成功的程度,抬高自己的身价。没想到方鸿渐只把她看作最理想的女朋友,把他们的关系比作两条平行的线。
唐晓芙是方鸿渐喜欢的女子,一出场,作者就对她赞赏有加:“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谗,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是个真正的女孩子。”正如汤溢泽所言:“除了一个唐晓芙外,《围城》中的所有女性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作者的冷嘲热讽。”从第一次见到唐晓芙起,方鸿渐就被她的清纯打动了。唐小姐思维敏捷缜密,口齿伶俐,就像一只百灵鸟,给方鸿渐已不再年轻的心送来一阵清风。方鸿渐与她有过一段相互通信、情投意合的美好时光。后来唐晓芙认为:“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最后两人的关系以失败结束。
孙柔嘉是与方鸿渐最终走入“围城”的女性,现实而独立的她一毕业就跋山涉水来三闾任教,在与方鸿渐共事的生活中渐渐走进了对方的感情生活。在方鸿渐失去唐晓芙之后,孙柔嘉的出现可以说是对方鸿渐痛苦心情起到了很好的疗伤作用,并且为方鸿渐在三闾大学错综复杂的人事纠葛中的疲惫身心带来了一丝慰藉。可是方鸿渐婚后却时常表现出对婚姻不以为然的态度。孙柔嘉是爱方鸿渐的,并且一直努力地维护这个家,但是婚后的方鸿渐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是一家之主,对家庭、对妻子都没有负责任的意识,导致自己的婚姻面临困境。其实,像方鸿渐这样多少有些抑郁气质的人,也许有一种形而上的痛苦,他自己都不清楚想要什么,也正是这爱情态度上的迷茫造就了方鸿渐精神上流浪汉的形象。
三、怯懦、迷茫和盲动性性格
如果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那么面对困难时应该怎样应对呢?是积极争取还是放任自流?是自怨自艾还是努力抗争?好的态度才会有好的结果。可是,方鸿渐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是躲避,总是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开始,似乎事情会在自己的不去面对中慢慢解决。小说《围城》的整个情节路线的游走都是展示方鸿渐胆怯懦弱的逃避人生的态度。在苏文纨的挑拨下,方鸿渐与唐晓芙之间有了误会。在唐晓芙气愤的指责中,他只是觉得自己全身通了电一样的发麻,却不知道为自己辩护,不知道争取唐晓芙的回心转意,最后自己只好伤心地离开。为摆脱失恋的痛苦,他选择逃离上海,把三闾大学作为新生的希望。可是三闾大学矛盾错杂的人事纠葛和派系斗争再次使他陷入困境。方鸿渐无法融入三闾大学的任何一个派系中,最终在相互挤压斗争中被停止聘用。方鸿渐失业后,又从三闾大学逃回了上海。一段甜蜜的日子过后,方鸿渐和孙柔嘉两人婚后的矛盾逐渐加剧,加之双方父母的相互抱怨,问题越积越多,最后方鸿渐还是一如既往地选择逃避,想要冲出婚姻的围城,似乎下一站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当然,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全新的开始并没有错,但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是需要勇敢面对的,一味躲避和逃离并不能解决问题。
方鸿渐是迷茫的,是个精神流浪汉。小说《围城》以方鸿渐的行踪为叙事线索,这种叙事结构模式与西方的“流浪汉体”小说很相似,但《围城》中的方鸿渐却不同于西方流浪汉,他没有西方流浪汉那种乐天派的气质和主动冒险的精神,只能算是一个精神流浪汉。方鸿渐的每一次“出走”,都是被外部环境原因推动的,并非为“流浪”而“流浪”,他在某一地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所要奔赴的另一地是在何处,他的“流浪”比较被动。在上海苏文纨家的情感角逐中的失意促使他的湖南三闾大学之行,而在三闾大学未被续聘和好友赵辛楣的“桃色事件”又导致其返回上海,最后方鸿渐决定去重庆也是因为在上海的婚姻状况不如意。由此可见,他每走一步都不盲目,而是从上一环境中自然地出走,又去另一个新环境寻找机会,但他的人生理想是模糊的,带有一定的盲目性,他不断转换环境,想尝试新的生活,在一次次的寻找过程中他不断感觉到自己人生价值的“贬值”和世界对他的疏远,“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在换了几个环境后,方鸿渐的生活热情消减了,“心境老了许多”,“他想现在重逢唐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中,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已死。爱她,怕她,怕文纨,鲍小姐诱惑的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心态如此,可见他消极颓败,心境确实“老了”许多,用《围城》里头的一句话,便是“活诚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够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见”。这位游学西方,获得中国旧学和西方现代文明双重影响的年轻知识分子,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无法找到他事业的目标和灵魂的寄托,只感到“黑夜”深,却看不见“光明”,中西文化为他提供的精神养料无法使他的精神世界获得一个栖居之所,他成了一个双重的精神迷失者。
本文从事业历程、情感态度、性格个性等多重角度分析了方鸿渐精神流浪汉的形象。方鸿渐这一人物形象是乱世之中不甘堕落却无法找到精神家园的代表,是特定环境中信念危机的产物。这一类人清醒而又迷茫:清醒,是因为他们有比较尖锐的批评能力;迷茫,是因为他们总找不到出路,屡屡为环境所粉碎,成为社会中的“流浪汉”。
(责任编辑 赵永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