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谢晋是幸福的

2015-10-10 11:41彭小莲
中外文摘 2015年21期
关键词:谢晋

□ 彭小莲

假设谢晋是幸福的

□ 彭小莲

谢晋

2003年11月19日,我几乎是拖着行李,直接从机场赶往谢晋导演八十大寿的会场,因为日本的岩波电影发行公司委托我转送生日礼物;他们曾经发行了谢晋导演的《芙蓉镇》,至今记忆犹新,他们非常激动地诉说着往事:当初日本观众是如何喜爱这部电影。影片在1986年完成,成为国内最高票房的影片;但是学术界,对于这样一部反映“文革”的影片,并没有给予很高的评价。钱理群教授参加《大众电影》的研讨会时,直接指出影片的局限:对于“文革”的批判,仅仅停留在受害者同情上,原因也是那些道德有缺陷的人的行为,而没有对体制等根本问题进行揭示。当然,更不可能有更深入的反思。

但是,即使有这样的批评,在现实中,整个影片在拍摄和最后审查时,都遇到了很多的阻力。由于当年的徐桑楚厂长力挺谢晋,一次一次地飞往北京和国家电影局商榷,最后,通过了审查。1987年,影片荣获金鸡奖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最佳美术奖。直到今天,关于“文革”的影片,也没有超过《芙蓉镇》的。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谢晋导演拍摄的影片,除了《舞台姐妹》以外,都具有比较浓烈的政治气息。

中国电影史上,谢晋是永远不能回避的导演。即使在“文革”中间,他也拍摄了当年非常有影响的《春苗》,还有样板戏《海港》等,一直到斥巨资拍摄的《盛大的节日》——在没有完成影片的前夕,“文革”突然没有预兆地结束了,于是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任何关于它的样片,就此束之高阁。然后,在审查“四人帮”的时候,从审查的材料中发现了谢晋写的“效忠信”,他表示,自己还年轻,还可以为党为国家至少再拍二十年影片。为此,谢晋进入了艰难时期,他被宣布进入“文革”后审查对象“讲清楚”学习班。那是他极为痛苦的阶段,当时,儿子谢衍正在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最终没有被录取,他非常内疚地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影响了儿子的前途。

谢晋导演于是从头开始,甚至像我们一样,从拍儿童片做起。1979年他拍摄了《啊,摇篮》,讲述了延安保育院的故事。影片依然在国内大多数影片的拍摄水准之上,凸显出他的导演能力。然后,他筹备了两年,拍摄完成了《天云山传奇》,又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这是一部为“右派”呼喊的影片,以至于像我舅舅那样的普通人,看见银幕上右派分子罗群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被妻子用板车推往医院,在途中去世时,那苍凉的画面、孤独的生命,让舅舅不管不顾,在电影院里失声大哭。即使这样,没有观众表示不解,因为整个电影院里充满了抽泣声。谢晋成为当年最响亮的名字。于是在1982年,谢晋重新被领导重视,决定给予他最高的荣誉,发展入党。这时候,我刚分到上影,正在给傅超武导演做场记,这位1938年就入党、加入过八路军的导演,几乎是拍案而起,“怎么可以给这样的投机分子入党?这是给我们的党抹黑!”这是他在党委会上公开提出的,他热爱党,他要保持党的纯洁性。而后,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在食堂吃饭遇到谢晋的时候,对谢晋说:“你现在是越来越红了,你知道吗,红得发紫,那是因为里面放进了黑颜色。”谢晋没有回话,默默地从傅导演身边走过,我们在边上,吓得都透不过气来。傅导演回头对我说:“他拍的《大风浪里的小故事》现在都不提了?”

其实,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电影,悄悄问傅导演是怎么回事,这才明白那是由三个短片完成的电影,也是谢晋导演第一次执导影片,他拍摄了其中的《疾风劲草》。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是讲述了华东大学秦兆龙等利用整风运动,一群右派分子向党进攻,共青团员杨文英与其坚决斗争的故事。如今,他又是为“右派”点赞的导演。谢晋当年为了追求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里的“真实”感,甚至大胆地设想,在《疾风劲草》里让上戏的右派学生出演影片里的右派分子。但是,这些已经被批斗得痛苦不堪的学生,拒绝了他。在那样残酷的年代,谢晋在政治上,显得不是那么成熟,他能想明白的似乎只有他的电影。

对于中国导演,我们当时都是晕头转向,不明白是非,确实对傅导演这样有原则、有个性的导演充满了敬佩;可是如果不是我在这里提起他,上影还有多少人记得他这位曾经拍摄了《金沙江畔》和《火红的年代》的导演?历史是如此的冷漠,并且充满了荒谬,任何事情都不能用好、坏、“投机”来说明白问题。谢晋导演,可以说是他们那一代人里,对电影最执着,以至于最疯狂热爱的人。他对胶片,对光影产生的梦幻的效果,有着难以释怀的向往,他就是想拍电影,并且一直要拍到死的一个导演。

我也想过,谢晋导演可以不拍《疾风劲草》吗?在那样的年代,你不愿意做“右派”,你同样是可以保持沉默的。上影的孙瑜导演,在被批判以后,竟然成了电影界的沈从文,如此伟大的导演,保持了自己的良心和人格,从《武训传》以后,只是试水拍了《乘风破浪》(1957)和《鲁班的传说》(1958),之后就没有任何宣言,就此退出电影舞台。我曾经想,谢晋导演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像孙瑜导演这样的人?

今天,我终于明白,是他没有这个权利。我们都是生存在昨天的人,从上世纪五十至八十年代,我们几乎是在各种运动中体验了自己的生活,年轻人没有太多的选择,我们是在一种统一的教育下,养成了集体人格,随着每次政治运动的不同解释,人们总是愿意相信党、相信政府,相信报纸上变来变去的说法。与其说谢晋拍摄《疾风劲草》是投机,不如说他是真诚的,他当年只是一个三十四岁、从来没有拍摄过影片、没有经历过重大政治运动的年轻人,他不是解放前的左翼,也不是右翼。他仅仅是一个艺术学校毕业的学生,当他能第一次亲手接触到胶片,你能想象他有多么激动?你能要求他有多少境界?放弃这次领导给予他做导演的机会?

1988年春天彭小莲在谢晋家中,谢晋让彭小莲为其新剧本提意见

“文革”初期,他同样经历了被批斗,送干校劳动,被监督劳动和改造的日子。所以,他拍摄《天云山传奇》的动机依然是真诚的。

如何解释他“文革”中拍摄的影片?当1970年上海的徐景贤宣布:“谢晋是资产阶级思想非常典型的人物,但是经过七斗八斗,终于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了。”当时的谢晋,听到这话时,竟然是泪流满面,他不是在跟自己演戏。他感动,感激党又给他拍电影的机会了。他从干校回来,首先是接拍了搞了五年没有完成的《春苗》,他努力把影片的视觉处理得漂亮,故事很煽情,把阶级斗争设置为简单的好人与坏人的矛盾。那是“文革”时期,能让他拍戏“便死死抓住,哪怕是戴着镣铐跳舞”(杨远婴教授语)。这就是谢晋在“文革”中的表现,为此不能给他更多的非议,因为对任何人,特别是对他的老师夏衍、曹禺,谢晋没有过污蔑、揭发和陷害。在如此黑暗的年代,谢晋导演坚守住了良心和做人的底线,这是谈何容易!

当我们这些年轻人当导演的时候,谢晋给予了很多的关注和支持。他不会在厂里看你的影片,但他会花一角五分钱,在家门口的美琪大戏院,买一张电影票进电影院看。看完以后,走进厂长办公室跟领导说:“这年轻导演很不错啊,你们为什么在她的制作费上卡那个十万元,你多给她十万元,她会给你拍出一百万价值的东西。”谢晋导演会认认真真教导我,哪里不对,应该再从哪里下手。印象最深的是,他对我说:“没有别的办法学,就是到电影院,把好片子反反复复地看,看到把每一个镜头可以背出来为止。”当《偷自行车的人》影片到中国的时候,谢晋导演就买了几个大饼,跑到上海的“大世界”,就是在那里看着循环放映,坐在电影院一整天一整天,不停地看。他说,就这样他在“大世界”呆了一个星期,看了几十遍的《偷自行车的人》。如今看见他做的《罗马十一点》的电影笔记,也是让人感受到他的勤奋和智慧。

谢晋拍摄的《舞台姐妹》剧照

从昨天的政治电影,到今天的娱乐至上,这其中几乎失去了全部电影艺术的价值。即使在今天,当人们大讲好莱坞电影的同时,不要忘记美国的独立电影,它为市场撑起了半边天,那些影片依然呈现出主题和风格的多样性,以一种自由的姿态面对经济、社会和文化方向。电影导演是在创造自己的世界,并不是随便瞟着时尚、潮流与商业。只是用私人的声音,在讲述着发生于此处,但在任何地方都能够被理解的故事。

我们的电影曾经被政治绑架了,试想,谢晋导演如果可以一直延续着《舞台姐妹》的人物命运刻划的路子走下去,他的电影将会达到多么辉煌的地步。但是,一个导演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历史中,谁能给予他一个“如果”的可能?从孙瑜导演,到傅超武导演,再到谢晋导演,都像是“西西弗神话”里的人物,他们把石头推到了山顶,让它滚落下来,然后继续着这重复劳动。这个希腊神话里的人物,已经不再是古典主义的悲剧人物,他展现了现代社会的荒谬,西西弗的幸福是假设的提出,就像这些导演,他们本质的动机,不在于他们荒诞的存在,而是荒诞既不能告诉他们幸福,也不能告诉他们不幸。之所以最后加缪假设西西弗是幸福的,就像我们假设谢晋是幸福的一样,他是在电影中,找到了他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尊严。

我们今天被票房绑架了,似乎在另外一种表现形式下,重复着昨天的荒诞!

(摘自《上海采风》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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