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立志: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2015-10-09 09:12魏天无
文学教育 2015年10期
关键词:求救信号波德莱尔回响

他向每个陌生人借阅,他们低于生活的一生

——许立志《安慰》2011-7-12)

读这样的诗,你会感觉这是一个骄傲的人;可能正是他的骄傲和骄傲中不自觉的傲慢,而不是软弱,加速了他往高高的窗前挪移的脚步。

许立志,深圳富士康公司的一位普工,诗人,2014年9月30日跳楼身亡。

我谈论的是诗中的许立志,一位诗人在诗中的隐含形象;这个形象可能与现实的人相吻合,也可能有巨大裂缝。诗人会因各种理由在诗中“伪装”自己,但一个人如果日复一日地察觉到这个世界对他的敌意,或者,他对自己的敌意,伪装变得不太可能,也无必要。

他所有最后时刻的诗都指向死亡,都将身后之事全部设想了一遍,并确认一切都将像他设想的那样进行。对今天的我来说,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文字的书写并没有让他从死亡的阴影走出来。如同他近一年前写的《有题》:“想死/你就去写诗”。也如同他在一年多前所写的《诗人之死》:“作为一名合格的诗人/你都将死于/自杀”——“自杀”似乎成为衡量一个诗人是否“合格”的尺子。这是否出于他对个人写作的不自信,抑或,他对自我的诗人身份产生认同之后的一种心理暗示?

今天可以这样想:一个抱定必死信念的人,他的诗可能是平静的,安详的,有条不紊的,因此诗可能止步于罗列,倾心于絮絮叨叨,甚至因此少有转行、跨行这样的“转折”。比如《我一生中的路还远远没有走完》:“我只能这样平躺着/在黑暗里一次次地发出/无声的求救信号/再一次次地听到/绝望的回响”。奇怪的不是这最后几行,因为之前已有无数人发出这样的信号;也因为,“平躺着”的身体那时在诗里,不在现实里,而今天的诗与现实的关系非常奇怪:人们不会把诗与“真实”的现实对应起来,他知道他读的是诗,是虚幻的东西。有点奇怪的是,“我”居然可以“再一次次地听到/绝望的回响”——“听到”“回响”也证明了这确是一个诗的世界。不过这回响与“我”想要听到的一模一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或者说,正是这“回响”应和了“我”的“无声的求救信号”——绝望回应了绝望。也就是说,你的内心听到的只是你内心那个绝望发出的回响,“求救信号”并没有发出,或者自以为是地发出了,原本就不需要回响。更奇怪的是,仅从诗歌文本角度看,这首诗不过是现代社会中所有绝望的翻版,是每一个绝望者对自己而言的最后一次绝望的回响;而对偶然听到的旁人,比如我来说,这仅仅是对绝望的复制。这种日复一日、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复制,已经剥夺了“绝望”一词的原初意义,以及应有的震惊效果。

是的,这首诗没有任何“新意”可言,而且还有他一贯的啰嗦、絮叨。他忘却了诗人、特别是现代诗人应有的语言美德和风范:控制力、节奏感、分寸感,等等。我想说的是,如果“绝望”毫无新意,如果“创新”纯属无聊游戏,如果这可怕的绝望在你我以及那些因此自尽的人身上一模一样,你我无法对此再多说一个字,为什么还要读诗,写诗?充当他人的绝望的回响,会不会真的是现代人的归途?

世界将要终结。它唯一还在持续的理由就是它存在。……迷失在这个邪恶的世界上,与庸众为伍,我是一个被抛弃的人。我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在过去,只有那么多年的毫无幻想和苦涩,而在今后,也只有折磨,没有任何新意、教训和痛楚可言的折磨。(波德莱尔《迸发》)

不是波德莱尔说出了什么更深、更大的绝望;这就是绝望。请重读许立志的几首诗,注意其中“再”“一再”的一再现身。那么,把一再说过的“再”,“再一次次”地说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人们总是在自己的想象中打量诗人,并把他们描绘成他所想象的那个模样,这无可厚非。问题是,他这样做的时候,没有也无意愿去倾听诗人自己的声音。诗人很可能替我们发出了我们因为种种原因或顾忌没有或不能发出的声音,我们却很可能嫌恶地称之为矫情。在这个意义上,把许立志与海子比附在一起并非没有道理。而从古至今,诗人如果有某种特权,这特权是:他可以不倾听任何人的声音。

阿伦特曾经感叹:“……在20世纪以及其他任何时代,要做一位诗人是多么艰难。”(《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无论诗人想要还是不想要,他与“大众”的对立都不可能被取消。许立志在《冲突》一诗中表达了这一点。诗人的艰难不可能安息。没有安息可言。但我愿意祈祷,诗人许立志,安息吧。

魏天无,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研究员。美国孟菲斯大学(UM)交换学者(2012—2013)。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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