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并且要记住》:一个秘密能守护多久

2015-10-09 09:08石华鹏
文学教育 2015年10期
关键词:纳斯安德烈秘密

2015年3月14日,被誉为“文坛常青树”“俄罗斯灵魂守护者”的俄罗斯著名作家瓦连京·拉斯普京在莫斯科去世,享年77岁。拉斯普京是当代俄罗斯文学大师级作家,享誉世界文坛,俄罗斯“乡村小说”的领军人物。拉斯普京1937年3月出生于伊尔库茨克州阿塔兰卡,在原苏联与俄罗斯时期均影响深远,曾两度荣获苏联国家奖,其代表作有《活下去,并且要记住》《火灾》《为玛利娅借钱》等。拉斯普京生于西伯利亚,长于西伯利亚,如他自己所言,是一位“地道的西伯利亚人”,他的作品也大多以西伯利亚的自然与人为对象,其创作为独具特色的“西伯利亚文学”注入了新鲜血液。2006年5月中国“俄罗斯年”期间,拉斯普京作为俄作家代表成员访问了中国。他的大部分作品都被译成了中文,我们得以全面理解拉斯普京的文学世界。

就像还有更多好小说没有与我握手一样,与俄罗斯作家拉斯普京的经典小说《活下去,并且要记住》相遇之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位叫拉斯普京的小说家以及他这部杰出的小说。2008年的一天我去朋友赵月斌的博客,读到了他的文章《我们何以求生,何以爱》,文章谈到了《活下去,并且要记住》,认为这是一部“悲怆的”“拷问民族灵魂、充满人道主义情怀的作品”。月斌左手小说右手评论弄得风声水响,他眼光独到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我从网上买下这本书,一口气读完,于是在我的阅读书单中又多了一本让我深深震撼的小说。

交代这点题外话,一则说明我的阅读视野有限,孤陋寡闻;二则说明书海茫茫,信息爆炸,无法穷尽。我想说的是,一部小说被写出来,可能出于偶然也可能出于必然,但这部小说被一个人读到,更多则出于偶然,拉斯普京的《活下去,并且要记住》之于我便是如此。“朋友”“博客”“文章”是这一偶然事件之间的链条,断其一环,我都可能错过与这部杰作的握手。另外,这部写于1974年的遥远的俄罗斯的小说,跨越时空的山高水长,在它诞生34年之后的2008年来到我的案头,以另一种文字被我阅读,此时,小说的作者已经是个71岁的老人了,而他的读者正年轻,作者和他的小说与读者我之间被一种神秘的缘分笼罩。更为奇特的在于,拉斯普京用他朴素并富有同情的笔调让他的人物作出“死去还是活着”的选择时,我也站在了作者的一边,“无论生活多么沉重,都不要放弃生存的念头”,这种奇特的感受来自小说虚构的真实,它超越了国界,超越了语言,是它让拉斯普京和我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共同品尝了文学的美味。

读完《活下去,并且要记住》,我让它回到书架上,它和一排排书站在一起,像一个个小巨人,整齐,笔直,它们注视我也彼此注视。这些各种机缘巧合得来的书都曾陪我度过或冷或暖的日子,它们的作者来自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绝大多数人不是风烛残年,就是早已离开人世。有时候望着两面书墙,如同望着一个个人,他们的形象他们的语调十分真切,真担心他们会从书页中跳出来,挤到我狭窄的书房里来次滑稽的聚会。当然是杞人忧天。但我有种感觉,这些人老了或死了,他们的身体会变成尘埃,但总有些东西会免于湮灭,他们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活在他们写的书中,当我们读到那些印在纸页上的文字时,他们的想法,他们的口吻,他们虚构的故事,会引起我们的兴趣,打动我们,有时候甚至会影响我们改变我们,这一切,尽管他们老了或死了,但他们借助他们的书都做到了。虽然有些书像它的作者一样,有些无趣,有些空洞,但我还是会珍视它们,因为其中总有一些东西哪怕只言片语也会触动我,我相信那些作者慎重地写下一本书,必定是有些他们认为重要的东西值得写下来的。英国作家赛特菲尔德说,“根据自然法则应该消逝的东西,由于纸上的墨水所创造的奇迹,都能像琥珀里的苍蝇、冻结在冰里的尸体一样,被保存下来。这是一种魔术。”与一本书相遇,与一本书交流,的确有种魔术般的奇妙感觉。至少,我读到拉斯普京的《活下去,并且要记住》是这样。

其实,1974年发表1977年为拉斯普京赢得苏联文学最高奖苏联国家奖的《活下去,并且要记住》,在1979年上海译文出版社便出版了中译本,当时作为内部读物——“内部读物”早已成为一个历史词汇了——出版,正因为其神秘的“内部性”,在那个精神消费相对匮乏的时代,它的传播范围才越发广泛、传播速度才越发迅速,与一批俄罗斯小说一样,《活下去,并且要记住》成为影响我国1950、1960年代两代人阅读记忆的书籍之一,而对1970年代后出生的我辈来说这本书是被遗漏的。当他们满脸幸福地谈到“伟大的19世纪以及伟大的四分之三的20世纪”(拉斯普京语)的俄罗斯文学时,在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奥斯特洛夫斯基、高尔基等人之后会出现拉斯普京的名字。所以,2006年中国“俄罗斯年”期间,拉斯普京作为俄作家代表团成员访问我国时,一位比拉斯普京小十岁的“老粉丝”这样写道,“六十九岁的拉斯普京留着一撮胡子,看上去是一个倔老头儿的形象。我身边的一位中国作家悄悄说,他很像一个老渔夫。拉斯普京的小说有《活着,可要记住》《告别马焦拉》《最后期限》《给玛丽亚借钱》等,其中我最喜欢的是《给玛丽亚借钱》。小说中那纯朴的乡村农民如同我在农村的乡亲们。他们纯真的情感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甚至模仿这部小说也写了一部乡村题材的小说,当然,很不成功。这个俄罗斯作家协会组织的代表团共有十几个人,在整个会谈期间我的目光始终在拉斯普京身上。”

2003年,拉斯普京的小说《伊万的女儿,伊万的母亲》获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外国文学学会主办的第三届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拉斯普京很重视这个奖项,本欲亲临中国领奖,但因突然摔伤而未能成行。2005年,他在《伊万的女儿,伊万的母亲》中译本出版之际给中国读者写来一篇感言,他说,“如今我的新书被推荐给中国读者,我自然感到高兴。让我更加感到高兴的是,该译本乃是世界上惟一的译本;正如汇集了我近年来的短篇小说的那本书,除去几个俄罗斯版本外,只在中国得到出版。”他对日益肤浅化和欲望化的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文学和当代俄罗斯文学的现状表达了不满,“他们的作品离开床上动作就不会写别的”,但他仍然相信“恶是强大的,但爱和美更强大”。在我看来,他的相信,正是他一辈子文学写作的信仰,也是他小说至始至终的坚持,毫无疑问,我们即将谈到的这部杰出的《活下去,并且要记住》正是一朵开在“恶”之上的“爱和美”的花朵。endprint

“活下去”是一个饱含力量的词汇,它的力量一是来自忍耐二是来自承受,对遭受侮辱的生活,选择“忍”,对苦难降临的生活,选择“受”;对被伤害的人生,选择“忍”,对负重累累的人生,选择“受”。忍受意味着去煎熬,去生与死的边缘挣扎,但忍受并非放弃抗争,也并非拒绝保持对生活和人生的激情,相反,忍受是最大的抗争,是最大的激情。

就像著名的西西弗斯那样,千百次地走下山底,千百次将那块滚下的巨石推向山顶,我们可以看到他推石过程中痛苦而扭曲的脸,而巨石在山顶短暂停留后滚下山底的瞬间,我们又看到西西弗斯坚定的神态和掩饰不住的激情,他以沉重而均匀的脚步走向那无尽的苦难,忍受就是那“英雄的”西西弗斯对待巨石的态度。忍受又如一根韧性十足的橡皮筋,它最大限度地去捆扎现实给予我们的侮辱、苦难、伤害和负重,它总在包容,总在坚持,用自己的韧度延长生命的长度。忍受在这里又成为一种坚强的品质。如果忍受是一块岩石,那“活下去”则是从岩石缝中长出的一株小草,所以“活下去”最终成为一种态度,一种品质。

忍受是“活下去”最悲怆的手段,而对“活下去”的渴望,则是“活下去”最激动人心的手段。

所以,“活下去,并且要记住”作为这部书的标题,它也充满着悲怆的力量,不仅给人启迪,也让人鼓舞——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当巨大灾难向我们袭来时,我们听到最多的是,“活下去!”“活下去”并非对生活和生命的最低要求,而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人生活在社会的丛林里,社会、别人或自己,任何一方都会让我们陷入进退两难甚至生不如死的境地,拉斯普京究竟要我们记住什么呢?记住要渴望活下去?记住要保守秘密?记住要忠诚?记住要宽容?……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我们又必须回过头来追问,究竟是什么让主人公的“活下去”都成为一个问题的呢?

小说或许回答了这些个问题。

小说的故事在两个人之间展开。一个是逃兵安德烈,另一个是逃兵的妻子纳斯焦娜。苏联卫国战争最后一年——1945年初冬,因为厌倦了没完没了的战争,因为眷念妻子父母以及乡村自由宁静的生活,安德烈在伤愈重返前线途中,从医院逃回家乡,在离村子不远的荒山野岭躲躲藏藏,苟且度日。为了保证安德烈的安全,维持他的生存,妻子纳斯焦娜始终誓守秘密,一次次越过安加拉河,频频与他相会,给他送去食物、猎枪等生活必需品,同时送去的还有心灵的安慰与身体的慰籍。安德烈藏身的山野与妻子父母的村子被一条叫安加拉的河隔开。寒冷的西伯利亚的安加拉河,汩汩流淌,从小说的第一页流到最后一页,它是小说的一双眼睛,见证了主人公的全部命运;它是小说的一个容器,盛满了所有眼里流出的泪水,汇成悲痛的安加拉河;它又是一把刀子,将原本同一种人生一分为二,彼此对立,彼此煎熬。

小说话分三头,各表一支,故事的叙述速度缓慢推进,作者如一个精细的工笔画师,花大量笔墨反复来描述既独立又彼此交织的三个“世界”:一是安德烈的躲藏,一是纳斯焦娜的保密,一是两人的秘密幽会。

躲藏者的世界。安德烈必须躲藏,如果他想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因为他是一个逃兵。在战争中一个士兵是无权支配自己的行动的,战争的规则是你可被敌人打死,但你不可自作主张用逃跑的方式来躲避敌人的子弹,如果这样的话,你将被同胞的子弹打死。每个士兵都会受到这样的“教育”,安德烈也不例外:1942春天他刚刚进侦察连时就目击了一次公开执行的枪决,全团在一片林中的旷地上站好了队,然后押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故意枪伤自己以逃避战斗的人,还一个完全是个毛孩子,想溜回家一趟,据说这孩子的村子离开驻地仅五十多俄里。在所有人眼里,逃兵该杀,逃兵是可耻的。这像一条普遍真理深入人心。如果你是一个逃兵,你想活命,你就得躲藏,让战争的法庭无法审判你。安德烈清楚这点,所以他与妻子纳斯焦娜第一次幽会时,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什么思念啊、想死我啊等柔情蜜意的话语,而是“别作声,你跟别人讲起过我在这儿吗?”两人的对话紧张而急促,当纳斯焦娜问他该怎样时,安德烈焦躁起来:“我这就告诉你,纳斯焦娜,连一只狗都不应当知道我在这里。你要是说出去,我就打死你。打死你,我才不在乎哩……”这不是夫妻之间正常的对话,我们只能理解为这是一个逃兵下意识的内心恐惧——怕被外人发现,与亲人团聚是他当初从部队出逃的目的,而现在,亲人在眼前时,藏匿自己又成为他新的目标。

安德烈无退路可走,他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活下去,就是躲藏起来,像空气一样在这个世上存在。他在人迹罕至的荒山老岭里东躲西藏,必须防范遇到除妻子之外的任何人。他一面与天寒地冻、缺衣少食、狼兽横行的恶劣环境抗争,一面要受到长夜的寂寞、内心的恐惧以及对妻子的期盼的煎熬。一只狼想侵犯安德烈,他与狼为伍,学狼嗥叫,学会了尖利、纯正的狼嗥,将狼吓走,“当他感到十分烦恼时,就打开屋门,朝着原始森林发出凄厉哀求似的狼嗥声”。无论多么艰难,时间总在流逝,纳斯焦娜再见到安德烈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野人”,发须长而脏乱,眼神迷茫,脾气如黑熊一样暴躁无比。对安德烈而言最大的困难不是生存的问题,而是要活下去,必须躲藏,而躲藏地“活下去”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别人看不到这个人,听不到他的声音,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可他这个人却是有的,他不是死人,就是幽灵,就是行尸走肉。真正折磨安德烈的是无边的恐惧与焦虑。

保密者的世界。保密者是痛苦的,因为保密者为了保守秘密必须去说谎,装做若无其事地去辩解,而且还要提防不经意间的‘漏嘴”和“露馅”,以及间谍一般地去摆脱别人的调查和跟踪。纳斯焦娜自从见到逃回来的丈夫后,她的人生境地可以用弘一法师最后遗墨的四个字概括:悲欣交集。这是内心复杂、世态炎凉、情感丰富的四个字。纳斯焦娜欣的是无数次对丈夫的想念终于变做了紧紧的拥抱,悲的是,她要忍受不见天日偷偷摸摸厮守的日子和为丈夫保守秘密所带来的内心焦虑和担惊受怕。她给丈夫送去弹药、面粉、灯油,要找理由搪塞公公婆婆,要掩人耳目,在夜深人静的冰天风雪里精疲力竭地走上一整晚;别人家的丈夫从前线凯旋了,一切欢天喜地,她要在别人家的幸福里流自己悲伤的眼泪;战争结束了,是死是活,总该有个定论了,她要一遍遍跟别人解释她没有半点丈夫的消息,还要生活在好事者的猜疑中……纳斯焦娜的好友纳季卡——丈夫在前线牺牲给她留下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说,“你不知道,我们心里的一切全都已经烧成了炭,再也不觉得痛,而烧焦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往下落……”纳斯焦娜最好的伙伴也不知道自己的秘密,但是纳季卡的言语她怎么会没有同感呢?小说写道,“纳斯焦娜心情沉重、不安,同时又空虚、落寂——就像一间给搬空了东西的房子,可以随便怎样处置它。”endprint

作者拉斯普京在“躲藏者”和“保密者”两条分头前行的线索里,如一个制造悲情的魔术师,他的左口袋掏出的是安德烈的折磨,右口袋掏出的是纳斯焦娜的心碎,所以当我的目光跟随那些像被泪水打湿了的文字移动时,我的心情是无比压抑和无助的,两个孤独的人站到了众人的对立面,安德烈在广袤的荒山老岭一个人躲躲藏藏的画面与纳斯焦娜在众生喧哗中不能说话不能哭泣的沉默的画面,是如此相似,他们一同忍受着世间最深最远的孤独。让人敬佩的是,拉斯普京没有着意去“煽情”,他忠实了他笔下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他有时站出来富有激情的议论分明也带着他同情的泪水,从这点上来说,拉斯普京称得上是个有良知的作家。

直到“躲藏者”与“保密者”频频相会的“世界”出现时,小说才摆脱了压抑、冰冷和无助的氛围,我们紧张的阅读才松下一口气来——纳斯焦娜终于找到一个又一个看起来无懈可击的理由摆脱一切羁绊与丈夫团聚了。一切朝着光亮和温暖的方向起程,尽管天空依然阴霾笼罩,但“活下去”的曙光开始照耀两个人的世界。当两人抛弃了整个世界和世界抛弃了他们时,两人的相互依存才显得如此重要。短暂的抱怨和争执之后,他们似乎接受了藏匿与保密的偷偷摸摸的生活,开始用对过去“美好”的回忆来温暖冰冷的现实。我只能给“美好”加上引号,因为与当下的处境相比,过去的任何平常日子都是美好,在巨大的内心压抑面前,回忆是一剂麻药,麻痹将要崩溃的生命,只得靠不断回忆去寻找一种幸福感,找来找去,眼下的处境与过去的生活相比,就像在做一场梦一样。可以说,安德烈和纳斯焦娜是靠这种虚妄的梦在支撑彼此活下去的。他们的幽会,除了靠做梦一样的回忆来过上有限的“美好”时光外,他们依然在探讨明天的路在哪里?纳斯焦娜有些天真地想说服安德烈去自首,结束这种东躲西藏让人煎熬的日子,哪怕是接受几辈子非人的惩罚,也要活在光天化日下。安德烈似乎有些动摇,尽管他知道人们能宽容他活下去的可能几乎微乎其微。

但是,一件意外事件的发生击碎了安德烈和纳斯焦娜最后的梦:纳斯焦娜怀孕了。为安德烈生下一男半女,曾经是纳斯焦娜的愿望,她与安德烈结婚几年肚子一点响动都没有,为此安德烈冷淡她,婆婆骂她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纳斯焦娜也自责,用繁重的劳作来赎她的“罪过”,尽管怀不上孩子问题究竟出在谁身上,这一点并不清楚,但纳斯焦娜仍然认为是自己的错。如今一个新生命孕育了,纳斯焦娜却高兴不起来,她可以为安德烈保守秘密,但一天天隆起来的肚子却不会,婆婆和村民会讥笑她的不忠,会指责她水性杨花,这些流言蜚语她都能忍受,她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别人会因此找到藏匿的安德烈。纳斯焦娜慌了手脚,她找到安德烈,小说这样写道:

“安德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抱愧地补充说,指望他能开导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已经慌了手脚。”

“纳斯焦娜,命中注定的事,你再逃也逃不了,”他终于开口回答。“不管你怎么违背它,它还是我行我素,”他忧郁地、深信不疑地苦笑了一下。

安德烈也为这一消息欣喜,他要纳斯焦娜生下他们的孩子,当这一决定不假思索地做出时,另一个决定也有了:他不会去自首。他倒不是怕送掉自己的命,他怕连累他的妻子父母,担心人家会整她们,而且他担心孩子一出娘胎,就要背上黑锅,一辈子也洗刷不掉,一辈子也没好日子过。无论如何,在两个人就要崩溃的生命边缘,一个无辜的孩子拯救了他们,他们决心忍耐,接受命里注定的一切,他们要活下去,坚韧地活下去。可是夏天很快就要来临了,安加拉河两岸的一切就要醒来,安德烈也要往更远的地方迁移躲藏了,纳斯焦娜要给安德烈送些补给去,并告诉他,村民已看出了些许破绽,他必须马上撤离。就在纳斯焦娜划船去给安德烈报信的时候,有人告了密,民警跟踪来了,纳斯焦娜无法等到孩子降生,她要保护安德烈,她选择跳进了冰冷的安加拉河。安加拉河一阵激浪,很快“复又平静如初,那个地方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安德烈奔向原始森林里去了,在某个洞穴里,任何一条狗都无法找到他。

对于所谓幸福的日子和不幸的日子,作者拉斯普京在小说里发出了这样的诘问:为什么不容许人们把某一时期的幸福储存起来,以备后来在另一时期用以减轻沉重的苦难?为什么两种生活之间总是隔着万丈深渊?正当你最需要翅膀的时候,你为什么毫不犹豫地就让人家把翅膀剪掉呢?

拉斯普京的诘问蕴含着良好愿望,愿苦难可以减轻,愿不幸与幸福随行。而事实上,当不幸降临的时候,幸福会跑得不见踪影,沉重的苦难无可减轻,飞翔的翅膀就会被剪掉,这就是深不可测的不幸。安德烈是不幸的,纳斯焦娜也是不幸的,他们被命运撵到一起,如被缚在一根绳索上的两只不幸的蚂蚱,无力且无助,无法按自己的意志生活,但在不幸的日子面前,他们依然作了最后的弹跳——忍受一切,活下去。当然,面临巨大的不幸和苦难,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不二选择,毁灭对自己是种解脱,对家人是种折磨,对社会是种放弃;生存对自己是种坚持,对家人是种责任,对社会是种面对,选择生存必须有忍受煎熬的勇气和力量,是比选择毁灭更加艰难的选择,在“生不如死”的现实中,生比死难,所以我欣赏安德烈和纳斯焦娜的选择,在漫长的“躲藏”和“保密”生活中他们忍受了身心的煎熬,辨明了活下去的方向。任何时代任何个人都可能遭遇不幸和苦难,对待不幸和苦难的态度和方式,依然是彰显我们人类卓然品质的证据之一,尽管他们的选择是个人选择,但我们看到的是人对“活着”的渴望以及“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

我们可以看到,在安德烈和纳斯焦娜身上有一种不可否认的力量,那是对战争仇恨的力量和夫妻之间爱情及对生活热爱的力量,这种力量在男人身上导致他们去反抗生活的压力,在纳斯焦娜这样的女人身上它暗示着遭受苦难的无限可能性,正是这种力量主宰着人物,让我们发现了小说展示出来的生生不息的魅力——人并不是我们本身之外的某些势力所玩弄的对象,最终,我们的阅读旅程在压抑、紧张、伤感和悲痛的氛围里落实到“爱和美”的希望中,去回味那些意犹未尽的不可言状的东西。这或许就是悲剧的力量吧,它毁灭的是人生有价值的东西,同时展示的也是人生有价值的东西,凤凰涅磐了又重生了新的凤凰。endprint

“生活不是衣服,无法十次八次地试穿”,既然那身不幸的“衣服”来到了,那就穿上它吧,安德烈和纳斯焦娜达成共识,就这样保守秘密地躲藏在一起,迎接小生命的到来。不管人家是否让他们活,首先他们自己要先活下去。可是不幸仍然在继续,后来,纳斯焦娜和她肚子里的小生命死了,安德烈还活着,他逃走了,打算继续活下去。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这是一个令人悲痛的结局,似乎也是故事人物走向的必然结局。

纳斯焦娜死了。但死并不是她想走的路,尽管死可以让她无休止地休息下去,忘掉一切,可是她的死并不是为了自己,她的死至少来自两方面,一是为了丈夫安德烈的“活”;二是被社会道德那块“纸枷锁”逼死。在纳斯焦娜眼里,丈夫就是丈夫,丈夫并不是逃兵,丈夫的“逃兵”身份只是让他们的生活变成了苦难,她用死来守护丈夫的秘密,并不是为了偏袒一个逃兵,而是一个妻子对丈夫应有的忠诚和心爱。纳斯焦娜去给丈夫报信的途中,身后总有个阴冷的声音传来,“她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在一个庞大的社会机器的压逼下,她并没有屈从,而是选择了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心中甜蜜的生活。对纳斯焦娜而言,她为自己的死,既不感到羞愧也无所畏惧,因为活着是一个五味瓶,任何一只手指伸进去,就是一种味道:活着是甜蜜的——为爱人而活;活着是可怕的——为苦难而活;活着是可耻的——为暴露一个秘密而活。

我们不禁会问,为了守护一个秘密,我们能走多远?

俄罗斯妇女纳斯焦娜无疑是一个伟大的秘密守护者,我不知道她紧闭口齿的力量来自何处,但她恪守了一个秘密守护者的铁定原则,就是不要向除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透露秘密。她不仅为外人保守了这个秘密,而且对他们最亲近最可怜的老父亲也保守了这个秘密,哪怕是她的公公早已看出了端倪,纳斯焦娜依然守口如瓶。小说是这样写的,“‘他在这儿,纳斯焦娜。你别否认,我知道的。你对谁也别说,就对我一个人说实话吧。说实话吧,纳斯焦娜,可怜可怜我。我到底是他的父亲啊。纳斯焦娜被他哀求得有点犹豫了,但终于还是摇摇头,说:‘你说什么呀,爹?我能告诉你什么呢?——没什么好说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没有。”这是一种用打碎了牙往肚里吞的痛苦来回绝亲情的哀求而守护秘密的。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做到?我们时常可以听到日常生活中甲对乙说,这个绝密的秘密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了,你要发誓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让第二个人知道啊。其实当甲扭头就走的没几天,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

纳斯焦娜用自己的“死”守护了丈夫的秘密,这个秘密也会同纳斯焦娜一起永沉安加拉河底,不再被人所知。守护秘密最可靠的方式,就是秘密守护者的死亡,死亡可能是自己的选择,像纳斯焦娜;也可能来自他杀,像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白色恐怖”时期被抓的地下党不交代其他党员的秘密便会遭来杀身之祸。这两种因守护秘密的死,都会成为英雄,前者会定义为个人英雄,后者会定义为集体英雄。这两种英雄都会从人们那里获得赞许和敬佩,无论你是为谁保守秘密——哪怕是敌人,保守秘密者在道德面前都有一个光辉的形象,因为它代表着忠诚、毅力、献身等品质,而告密,便不一样了,告密者永远是一个不光彩、委琐的形象,即使为某种正义而去告密,在人们那里都不会得到信任。纳斯焦娜越过船侧而投河的那一瞬间,她一定会像一颗投向人们大脑的核弹一样,震撼每一个人,并激发我们去思考那些与忠诚、勇气、价值等有关的形而上的大问题,一个人可以为一口气而活,一个人也可为一个秘密而死。这是一个忠诚度极低、个人主义盛行的时代,纳斯焦娜为丈夫的死,或许会让我们有些反思吧?

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设想小说的另一种结局,就是纳斯焦娜没有投河自尽,她被民警抓住,并不堪忍受严刑拷打的折磨而屈招了丈夫的秘密,安德烈被抓,押上战争和道德的双重法庭,被判死刑,纳斯焦娜呢?她生下了她的孩子,与年迈的公公婆婆一起,依然活在这个世上。无疑,这是真实结局的一种,但它是平庸的,丧失了悲怆和毁灭的力量。我们依然尊重作者拉斯普京对故事结局的安排,只有这样的结局才是伟大的结局,它让我们心生哀怜,并扪心自问:为了守护一个秘密,我们会像纳斯焦娜用“死”去守护吗?我们会让这个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吗?

小说《活下去,并且要记住》1974年先由《我们时代人》杂志连载,后出版单行本。据说,这个小说发表后曾在苏联文学界、评论界产生过极大反响,引起激烈争论,有一种观点认为:这部小说塑造了“一个消极的形象——逃兵形象”。

现在看来,这种观点未免有些简单,但在当时社会背景下自然有它成立的理由。也许我们现在不认同这种看法——因为所谓的“消极”已经变成了一个似事而非的词语——对安德烈的逃兵形象,在新的语境下我们或许又有了新的认识。事实上,常读常新,具有阐释的多种可能性,正是一部出色小说的品质所在,昆德拉说,“伟大的作品(而且正因其伟大)都有未完成的一面。”这也正是经典能穿越时空的有力武器。

安德烈是个逃兵。每个逃兵都有出逃的理由。在前线的三年里,安德烈被认为是最可靠的战友,参加过夜袭,抓过“舌头”,多次负伤,多次重返前线,称得上是个不错的士兵。人乃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长时间陷入战斗旋涡的安德烈逐渐厌倦了战争,厌倦了寂寞,他思念妻子,思念父母,渴望平静。安德烈最后一次负伤后,在新西伯利亚的军医院里躺了近三个月。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安德烈以为出院后会放他几天假回去看看。与亲人会面,已经成为他养好伤、活下来的精神支撑。但他的愿望落空了,出院的那一刻,他得到的是回部队的命令。残酷和冷漠的战争机器碾碎了他唯一的梦,他抱怨和愤恨,家就在附近,他要回家去,“自己去把被剥夺的权利夺回来”。但真正到了车站上,他犹豫了很久,每个士兵都知道逃兵的后果,但他已没有回头路了。最终,安德烈逃向原始森林里去了,虽然没有被抓住,没有被审判,但他的生活和内心已经得到了长久的应有的惩罚。

从某种意义上说,“逃兵”是个政治概念,它有着相对性,角度不一样,人们对待逃兵的观点不一样。逃兵是违法的,是有罪的,对一个国家、一个政治集团而言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他们需要战争,需要永不开小差的军人;而对普通民众来说,逃兵是可理解的,是可得到道德赦免的,因为每个父母需要健康平安的儿子,妻子需要丈夫,孩子需要爸爸;对逃兵自己而言,从选择逃离战场的那一刻开始,逃跑就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尽管逃亡的生活暗无天日,苦头吃尽,但大多数逃兵仍不会后悔,甚至有人表示“今天如果发生类似的情况,我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因为他们认为那不是我应征入伍要干的事情。

在一个现代社会里,为国家而战、为正义而战,是一个军人崇高的使命和荣光,而一旦当战争的合法性和合理性遭致怀疑,逃兵的人数势必增加,以美国为例,越战时期,美国逃至加拿大的逃兵就达九万余人;伊拉克战争爆发以来,美陆海空和陆战队的逃兵总人数高达九千人。尽管美国政府为了杀鸡给猴看,重启清理门户的内部追逃程序,将一批越战逃兵而今已是五六十的老人重新追捕,把他们投入监狱,来警告那些在伊拉克的现役军人,“如果他们当了逃兵,就是躲到坟墓里也要被抓回来”,但仍然无法阻止逃兵们的脚步,因为这些逃兵们自己会判断,他们的战争是否挂着“国家”“正义”的旗子实质是为少数政客的利益来实施的非人道的、恐怖主义般的杀戮,他们将忠实于自己的良知和人性,不惜顶着“叛国”的指责,冒着被投入监狱的危险,逃离战场。事实上,他们的行为和遭遇已经得到家人和旁人的理解,比如21岁的伊凡·布罗贝克是海军陆战队第二团第二营士兵,在逃往加拿大之前给他母亲打电话,说他可能很长时间不能再见到她,她当时很难过。但他母亲说,“但这总比第二次到伊拉克好多了。”伊凡到加拿大后,最初并不如意,住在地下室里,房东同情他的遭遇没有收取租金。

许多逃兵的故事如此相似,《活下去,并且要记住》里的安德烈也是如此,哪怕许多年过去,那个国家依然在追捕他,他活在逃亡的生涯里,像那条安加拉河,悲的水流成了痛的河,生生不息,伤痛不止。

石华鹏,文学评论家,现为《福建文学》主编助理。1975年5月出生于湖北天门。2000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2005年结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高级研讨(文学理论与评论家)班。1998年开始文学写作,在《文艺报》《文学自由谈》《文学报》《长江文艺》《文学教育》等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评论100余万字,出版随笔集《鼓山寻秋》,评论集《新世纪中国散文佳作选评》。曾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冰心散文理论奖、首届"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新人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长江文艺杂志社"武当旅游散文奖"、江苏省第21届报纸副刊好作品奖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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