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影像

周仰

在飘着细雨的阴沉天空下，飞机降落在柏林费尔德机场。或许是对三年前的经历耿耿于怀，直到坐上去往朋友家的公车，我才松一口气。三年之前，也是九月下旬，我也在这样阴沉的早晨降落在柏林，却还未入境就被遣返伦敦。一直听说德国人一丝不苟，那次则实实在在地有了第一手的经历。当时我拿到了意大利签发的为期半年的申根签证，兴冲冲以为可以畅行欧洲了，没料到还有个“停留期限”的限制。因此，入境处帅哥拿出计算机，把我所有在申根国的出入境记录加起来，然后一脸遗憾地告诉我“停留期限已经超过，不能入境”，进而扣留护照、候机、返回伦敦。清早四点起来赶飞机、计划周密的德国行程最终变成了柏林机场一日游，这一体验恐怕是给我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临行前，曾经在柏林工作的友人兴致勃勃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一系列的“必须去”，还给了一张做上了各种标记的柏林游览地图。曾经把这个城市一割为二、分隔两种意识形态和无数家庭的墙，如今只保留了零零落落的几段，来纪念那道伤口，也不可避免地被旅游业消费，在许多旅游纪念品店里，都可以看到柏林墙残被固定在大小不一的有机玻璃框里出售。曾经冰冷无私的查理检查站已经成为游客集散地，和“美国大兵”合影的女孩或许不会去想这里曾是东西柏林之间通行的关口。勃兰登堡门里的四方广场上，穿着军装的土耳其移民扮演起了东德的签证官，只需要花二欧元，你就可以在护照上盖上日期是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失效的那天）的民主德国入境章，并获得一纸通行证，还有一堆纪念明信片。

在施普雷河边，离奥伯鲍姆桥不远的地方，有一段最著名的千米长的柏林墙遗址，柏林政府邀请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用涂鸦的方式把柏林墙画得花花绿绿，这里被称为“东岸画廊”。还没等我打开地图研究路线，J已经带着我坐上了公车，一路地铁转轻轨，没来得及留意换了几条线，就已经到了。阴沉的天空为这段露天画廊提供了最好的背景，从政治波普到黑色幽默，很多涂鸦看似无厘头的玩笑，主题都只有一个：爱、和平与自由。转到墙的另一边，沿着河堤往回走，发现了另一个展览：“墙上之墙”，还存在于世界各地的隔离墙的照片被印在了墙上，这是一盆冷水，刚刚从柏林墙的倒塌中看到的自由的希望，又被浇灭，从约旦河西岸到贝尔法斯特，还是有那么多墙不为保护民众只为创造鸿沟而存在，继续着对历史和人性的冒犯。

我记忆中没有什么关于柏林的影像，我有点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柏林，似乎没有某个经典的文艺电影镜头驱使我朝圣，也没有明信片式的城市标准像让我必须去到此一游；我既不是按部就班的观光客，也不是冲着地下和嬉皮文化慕名而去的“艺术青年”，我只是个好奇却又浅尝辄止的过客。从有着拱廊和塔楼的奥伯鲍姆桥走到施普雷河对面，突然就到了另一个世界。轻轨的铁桥下，小酒吧挤满了年轻人；铺满落叶的草地上方两个白色的不明圆环随风飘荡，好像异教徒的符咒，后面的小树林中两座石头的现代雕塑；从更多现代雕塑之间穿过街心花园，带着孩子的外来移民正在垃圾筒里翻找着什么。就在桥边，一幢破落的公寓楼，表面被逼真的墙画装饰得热热闹闹，分不清剥落的墙面从哪里开始，而画在哪里结束。这个世界看起来如此有趣，我不知道当时是什么阻止了我深入其中，或许是某种隐约的感觉，知道过客找不到这个迷宫的入口。回来很久之后，我才意外发现那是吸引全世界艺术家、嬉皮士和文艺青年的乐土克罗伊茨贝格区，这里首先是被土耳其移民占领的贫民窟，之后因为租金便宜和异域风情，艺术家和穷学生跟来这里，用大量涂鸦、咖啡馆和古怪小店把这里打造成了地下文化的新乌托邦。

在二战中，柏林遭到严重的轰炸，加上后来分裂的历史，让这个城市似乎没有明确的气质，或者不如说，柏林的气质是包容，沿着穿越市中心的轻轨，每一站都是一个不同的空间。下一站哈克市场则是柏林夜生活的中心，这是八座互通的庭院，里面聚集了各种设计师店、画廊、咖啡馆、酒吧和餐厅，似乎是追求个性又不忘档次者的不二选择。

白天，特别是下着雨的白天，这个城市好像是另一副样子，严肃、沉思，柏林有着许多公共纪念和反思的空间，提醒来到这个城市的人，这里有过黑暗的历史。曾经的纳粹盖世太保总部被改造成永久性博物馆“恐怖地形图”。在展示纳粹罪行的同时详尽分析了以冷静理智著称的德国人为何会如此狂热地追随纳粹。勃兰登堡门之南，有占地一万三千平方米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这块斜坡上，以网格状排列了2711块混凝土板，它们在阴沉的天空下显现出深浅不一的灰色，让人在靠近时不由自主地凝重起来。相隔两站地铁的犹太博物馆，其建筑本身就是一件雕塑作品，锌板外墙反射出冷峻的光，不规则的裂缝代替了窗户，刺破了泛光的表面。这幢寓意深刻的博物馆建筑没有入口，进门设在与之相邻的传统建筑，然后通过向下的长长楼梯，开始感受大屠杀的残忍。除了史料和实物，馆内还有一些特别的设计，比如“流亡之院”、装置艺术“落叶”和“浩劫塔”。最后这个是位于底层的一个不规则房间，里面没有照明也没有窗户，只有四层高的顶部一道小小的裂缝，可以透入天光，站在那片近乎漆黑中，绝望油然而生。

离开柏林前夕，我去坐从第一眼看到就深深吸引我的有轨电车，那是东柏林独有的交通工具，我没有目的地，只是随机选择一辆两黄色的长长电车坐上去，在飘雨的暮色中一路坐到终点站，天逐渐暗下来，路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反射金光，是熟悉的场景，正如本雅明所写的，“旅行时邂逅的遥远世界并不一定是陌生的”。

编辑：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