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明
随着去年下半年以来国际油价的暴跌,越来越多的产油国开始不堪重负。从俄罗斯卢布大贬值,到委内瑞拉国债的违约风险,甚至连沙特阿拉伯这样富得流油的国家今年都不得不通过增加赤字来弥补公共支出。
无独有偶,在中国经济本轮下行周期中,山西、东北等自然资源禀赋相对丰裕的地区却面临着比其他省份更为严峻的经济形势。为什么这些资源丰富、生在蜜罐里、长在金山上的地区,反而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出现了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
挥之不去的“资源诅咒”
虽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实际上,产油国以及国内部分资源型省份面临的问题可以放在一个统一的框架下加以理解——即“资源诅咒”假说。
“资源诅咒”,是指一些拥有丰富自然资源的地区,其经济反而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例如经济发展水平比较低、宏观经济波动比较大等;甚至还不如一些资源贫瘠的地区经济发展的好。前者的例子如:墨西哥、安哥拉、尼日利亚、赞比亚、塞拉利昂、委内瑞拉等;后者的例子有日本、韩国、新加坡等。
尽管“资源诅咒”仅仅只是一个假说,但现实中符合该假说的实证经验却可谓不胜枚举。除了上述的几个例子之外,非洲的几内亚、苏丹,海湾地区的众多产油国等,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所谓的“资源诅咒”。
“资源诅咒”的另一层含义是贫富分化加剧和社会不稳定。通过开采自然资源可以牟取暴利,然而这毕竟是少数人才能享受到的福利。由于资源型产业的产业链通常比较短,因而大部分人其实难以从中受益。
经济学研究也发现,资源密集型经济体的贫富差距一般较高。国内某些产煤县在滋养了少数煤老板的同时,整体区域经济的发展水平和居民平均生活水平的提高则非常有限,一边是高档洗浴城、一边是黑砖窑的现象令人感慨、痛心。而贫富分化又会衍生出许多其他社会问题,例如犯罪率上升、社会治理难度加大等等。这些因素在长期都会限制经济的发展。
另外,“资源诅咒”的地区常常还伴随着自然环境恶化。化石能源及其他矿藏的开采和加工环节往往是高污染行业,如果对环境没有足够的重视、环保监管执法不严格,容易对土壤、河流、大气、地下水造成污染。拉美和非洲地区由于资源开采对生态环境造成的破坏已经成为一个受到国际社会普遍关注的问题,国内在过去粗放发展阶段有些中小煤矿对地质结构、土壤环境造成的破坏或许要经过相当长的时期才能得到恢复。
为什么会出现“资源诅咒”
之所以出现“资源诅咒”的情况,大致有如下三方面的原因。首先,资源型经济体通常产业结构较为单一,过重依赖于开采和出售自然资源。于是,当全球经济繁荣的时候,资源品价格较高,这些经济体会积累起大量的贸易顺差,国内经济也比较旺盛;而一旦全球经济陷入低迷、资源品价格进入低谷的时候,这些经济体则会陷入困境,出现贸易赤字、货币贬值、债务违约、通胀攀升等一系列问题。
在传统的农业经济中,有“靠天吃饭”的形象比喻;类似的道理对于许多资源型经济体也是适用的,只不过它们的“天”不再是气候条件、而变成了全球经济的波动。由于产业结构单一,世界经济的周期波动在这些资源型经济体那里会被放大。观察历史数据会发现,石油出口国的经济波动大于世界其他地区。单独看国内也是一样,山西省的经济波动大于其他省份的经济波动。简言之,由于资源型经济体将鸡蛋放在了一个篮子里,所以更容易出现宏观经济的大幅波动。
从这个意义上看,“资源诅咒”的实质是“产业单一诅咒”。实际上,其他一些产业过于单一的经济体或区域,也面临着类似于“资源诅咒”的困境:例如美国的底特律地区严重依赖于汽车产业,再如辽宁等省份过分依赖于重工业,等等。
与之紧密相关的第二个原因是制造业空心化。制造业是决定一个经济体繁荣与没落、竞争力强弱的重要经济部门——如果没有较为坚实的制造业基础,那么生产性服务业就难以得到发展,而一旦资源枯竭,消费和生活性服务业也将成为断源之水。遗憾的是,大部分资源型国家的制造业是比较落后的。
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通过开采售卖自然资源就能获取丰厚的收入,因而无需也不愿辛苦劳作,发展其他劳身劳心的产业。出卖资源得来的财富直接被用于消费,而非投资于基础设施建设、发展生产;又因为大部分制造业产品可以通过进口来满足,因而资源型国家的经济会向不可贸易部门侧重。由于非贸易品产业不像制造业一样具有规模报酬递增效应,技术进步和人力资本积累也较慢,因而初级产品和非贸易产业的扩张难以支撑长期的经济增长。
二十世纪后半叶的荷兰曾为此提供了一个典型的例证:二十世纪60年代,由于发现了大量的石油和天然气,荷兰经济开始转向资源开采业,通过资源品出口积累起了外贸顺差,国内经济一派繁荣。但很快,传统的农业和其他制造业部门则受到了挤出。其负面影响很快显现出来,削弱了荷兰的国际竞争力,降低了荷兰宏观经济的稳定性。类似的现象在国内外其他地方也多有出现,被统称为“荷兰病”。
第三是制度原因。大量的经济学研究已经证明,制度对于一个经济体的长期发展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认真的读者可能会发现,大部分被资源“诅咒”的国家恰恰也是制度相对比较落后的国家。笔者之前的研究曾发现,如果将制度因素纳入到“资源诅咒”的计量经济学模型之后,自然资源禀赋的直接解释力就会显著降低。也就是说,“资源诅咒”部分是由于攫取型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造成的。从这个意义上看,“资源诅咒”的实质是“制度诅咒”。当然,制度也可能是内生于自然条件的——因为丰富的自然资源往往会为寻租提供温床,更容易引发腐败、争斗、集权统治、甚至战争。而这些制度上的不利因素有碍长期经济发展。
综上所述,资源型地区的经济发展困境具有复杂的成因,但“资源诅咒假说”并没有抓住问题的根本——尽管自然资源禀赋丰裕可能部分构成了产业单一、攫取型制度、贫富分化加剧、环境破坏的原因,但是前者并不必然导致后者,资源并不必然导致“诅咒”。
从发展经济学的角度,我们甚至可以断言,“资源诅咒”的本质是“制度诅咒”和“产业结构诅咒”。由于攫取型的制度以及产业结构的不合理造成了大家表面上看得到“资源诅咒”现象。如果这两方面的不利因素能够得到矫正,那么自然资源将不再是“诅咒”,而成为一种有利的要素禀赋。事实上,的确有不少自然资源禀赋丰裕的地区较为成功地破除了“资源诅咒”,例如澳大利亚、智利、挪威等。
(作者系中国社科院财经战略研究院助理研究员、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青年研究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