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五项“艾美”的《奥丽芙·基特里奇》
南方周末评论 李晓婷
看到剧集《奥丽芙·基特里奇》,你才发现,这位以严厉冷酷著称的女主角居然是会笑的,尽管那只是脸部的某块肌肉不自然的抽动。原著小说中,她几乎没有笑过。
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的演出堪称精准。作为科恩兄弟的御用女演员,她在《冰血暴》里演过一个神经质女警察。这回的奥丽芙是个中学数学老师,性格不讨人喜欢,但同时又能让人充满同情、替她揪心:她脸上布满曲折的纹路,和丈夫亨利以外任何人的身体接触,都会让她不自主地浑身紧绷。
麦克多蒙德因此得了艾美奖最佳女主角。而由小说《微不足道的生活》改编成的这部四集电视剧,2015年9月获得其他四项艾美奖,全是硬核的大奖:限定剧类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导演、最佳编剧。
所谓“微不足道”,是因为故事讲的是美国东北部一个小镇里平常人的生活,但它揭示的人性和生活之复杂,一点也不“微”。
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在中国的电视剧里,看到只是并且真正讲生活、讲人的“微不足道”的故事?
乌贼头在体内喷墨汁
奥丽芙·基特里奇属于那样一种人:你不喜欢她,但你能理解她,但归根到底,你还是很难决定,到底是不是喜欢她。
犹豫源自,她的很多部分太像我们自己——那些不体面、不堪、让我们难以启齿、难免自我嫌弃的部分。
《微不足道的生活》中有13个相互独立又关联的故事。伊丽莎白·斯特劳特动笔写的第一个故事,实际上并不是小说的开头,而是第4个故事:奥丽芙儿子克里斯托弗的婚礼。
奥丽芙一直盼着儿子结婚——她不能让他孤独老死,这可能是最可怕的一种死法——这一天终于来了,她又惊惶。
她对婚礼疲惫得要死,躺倒在新人的婚床上,偷听到门外新媳妇和别人谈论公婆:公公亨利是位真正的绅士,但是婆婆奥丽芙……她嘴里没有说出的评语才是真正恶毒的。
最致命的一击,是一件看似毫不重要的事。儿媳轻描淡写地说,她居然穿一件花裙子参加婚礼!奥丽芙起身,从新人的衣柜里,找出儿媳的一件毛衣、一件胸罩、一双鞋中的一只,毛衣用笔涂坏,把胸罩和鞋扔进咖啡厅厕所的垃圾桶。她要给这个新媳妇的人生制造一点“小插曲”,让她在日后猛然发现的瞬间,能够体会到她的仇恨。
很人性也很病态。《微不足道的生活》里,小镇上的人各有各病态,病根不一。安琪拉的母亲是妓女,她自己则和一个已婚男人维持多年婚外情,她的工作是在酒吧里弹钢琴,因为严重怯场,上场前必须喝烈酒,然后连弹三小时;少女邦妮有暴力倾向,失了恋,得了厌食症,死于厌食症;瑞贝卡长在单亲家庭,父亲去世后,她有了偷窃的习惯……
奥丽芙解决自己病态的模式不是自我毁灭,而是不惮刺痛别人,激进地、旗帜鲜明地提醒每一个人:别以为你们能幸免,你们都有病。
这个逻辑的一方面是:人生中那些无法言说的苦,我尝过,你们怎么能幻想幸免?
另一方面,“在我身体深处有样东西。有时会像乌贼头一样膨胀,把墨汁喷遍我的全身。”不把这苦涩的暗无天日的墨汁喷出去,转嫁于人,凡人奥丽芙承受不了。
“那样东西”,有一个弗洛伊德式的源头。奥丽芙还小的时候,爸爸开枪自杀了。
如何被拯救
奥丽芙为数不多地坦诚内心和童年创伤,是跟她过去的学生凯文。他们有着同样的遭遇:凯文的母亲在他儿时自杀。
她自己是抑郁症无疑,亨利也许是正常人,但亨利的母亲是“一个十足的疯子”,这样,继承了两边带病基因的儿子克里斯托弗,跑不掉也是抑郁症——奥丽芙跟凯文讲述她的家族病史,仿佛漫不经心,但她一早就发现了,凯文车的后座上放着一把猎枪,他计划用这把枪结果自己。
同一天,奥丽芙发现咖啡店女店员帕蒂从悬崖边掉到了海里。她让凯文跳海救了她。她知道,凯文救了帕蒂,也就救了他自己。
第二天,凯文忍不住问帕蒂:你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跌下去的?帕蒂眼神里全是不解:怎么可能会自己跳下去?她不小心掉进海里,是为了在悬崖边上摘几朵花,让自己心情好起来。
“只是几朵花就可以让你心情好起来吗?”凯文绝望地问。帕蒂点头,终于让凯文崩溃了,这是小说中没有、剧本改编的神来之笔。他原本以为至少还有帕蒂和他活在同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现在被击碎了。
作为一个对人常怀恶意的人,奥丽芙往往表现出惊人的善意:总在尽力挽救生命。她也的确救了好几条命。想到她对人类抵抗不了的厌恶和抑郁,你会理解这有多难得。
所以,剧集一开头不见得有说服力:奥丽芙带着野餐垫、收音机、一把手枪去树林,想就着收音机里的音乐,一枪崩了自己——这并不像奥丽芙会做的事,也削弱了这个人物的力量。
剧集也许是为了平衡奥丽芙的讨人厌,有时矫枉过正——奥丽芙的善良来得有点不自然。多年前的故人、一对夫妻来家里做客,妻子在丈夫的威吓下唯唯诺诺,奥丽芙当场对这个自命不凡的丈夫还之以颜色。小说里的奥丽芙,并没有这样行侠仗义。毕竟,那对夫妻中的妻子,过去是亨利的小情人,她当时死了丈夫,亨利照顾有加,奥丽芙从未直接发作,只是把小情人讥作“老鼠”,亨利则是“寡妇安慰家”。
小说里,亨利其实一直什么都没有做,他像父亲一样关怀小情人,最动情的举动不过是为她撑起一只手套,看着她把小小的手伸进去。可惜,这种克制的力量被破坏了——剧集里,亨利把崩溃的小情人抱在怀里甚至亲吻她的额头。
后来我们知道,差不多同一时间,奥丽芙也在承受婚姻带来的、同样只能冷暖自知的折磨。她爱上同一个中学的老师吉姆,甚至想过为他抛夫弃子,某一天,她亲眼看见他的车磕上马路牙子,他死了。
女作家尤其爱写刻薄难搞的女人,大概是这些愤世嫉俗的女作家们,心里往往住着这样的一个女人,有时恨她,有时怜悯她,也许还想拯救她。
张爱玲刻薄地写刻薄的女人,她掀开华丽袍子展露出底下的虱子:你看,大家都没有区别,这本身有治愈功能,但不负责提供温暖。
奥康纳笔下的女人嘴上刻薄、精于算计,内心却软弱愚蠢,她们往往笃信宗教,最后依然敌不过世俗的恶。不过,也因为宗教的在场,世俗的恶显得格外残忍,而善则格外宝贵。
伊丽莎白·斯特劳特拯救那些刻薄女人,靠的则是平常人的善和生活本身的力量。
奥丽芙不是热爱生活的那类人,可是她喜欢且擅长种花;爱吃甜甜圈;想必饭菜也做得不错(因为她永远批评别的女人是糟糕的厨子);她坐飞机去纽约看儿子,这是她第一次孤身出远门,从机舱内俯瞰大地,老妇人奥丽芙再次尝到生活带给她的喜悦和澎湃。
最心理健全的善人亨利,最后成了奥丽芙所说“幸运得在睡梦中死去”的人。
丈夫死去后,奥丽芙在树林里救了一个因心脏病倒地的男人,这人成了她最后的人生伴侣。要感激的还是她对生命的那份珍视,那份敬意。
感激这个仁慈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