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玩物文化与明代文人审美心态的蜕变

2015-10-08 17:48李玉芝
理论与现代化 2015年5期
关键词:玩物生活化

李玉芝

摘 要:晚明文人在日常生活领域表现出对物质文化的狂热迷恋。这种对物质生活的新的体验和看法体现了晚明文人审美心理的蜕变。文人在体物和用物上,不再恪守传统的“道为器用”的礼教观,有意去除附在器物上的政治和道德诉求,回归物质生活本身,将生活本身作为价值所在;也不同于道家讲究精神超越的超功利审美,对身体本身的关注超过精神上的诉求。审美与生活密切相关,重视纯粹的感官体验和个体的诉求,审美体验上的由俭入奢等等诸多方面共同构成明代文人审美心态的独特性。

关键词:玩物;审美心态;道为器用;生活化

中图分类号: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15)05-0096-05

晚明文人恋物成癖,成为整个阶层的一种风气,其范围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展开,包括衣食住行各个方面,涵盖器物、古玩、书画,并及花鸟禽石、山水园林,乃至美人、戏曲、诗词等等。其玩物之风不仅盛行在一直有雅癖的官僚世族,而且在普通民众,尤其是掌握大量财富的商人阶层出于对地位上升的渴望,对具有鲜明阶级和文化标识意义的古董书画器物的追逐,使得明代的物质文化一方面是得到极大发展和丰富,另一方面社会各阶层对物质的占有和追逐成为一个时代的剪影,以致奢靡之风盛行,成为当时突出的一个社会问题,为后人所关注。有学者就指出“晚明奢靡问题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焦点,自然是顺理成章。自20世纪早期以来,‘奢靡世风与晚明社会经济发展及结构变迁、价值观念嬗变及伦理秩序解体、消费文化兴起等一系列重要学术命题的提出,将这一话题所蕴含的学术价值从不同侧面呈现出来”。[1]本文以为,晚明文人玩物现象背后关联的是明代文人审美心态的变迁。晚明文人对物质文化的狂热投入,比起前代有了深刻变化,这不仅和晚明社会风尚的变迁息息相关,也深刻反映了晚明文人在审美心理上的蜕变。

一、“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

晚明史料对文人嗜物的记载与批评,体现当时文人在体物上呈现出来的新动态,一是“痴”,二是生活化。所谓“痴”,是指在体物和用物上超出常态的迷恋和占有,尤其是对嗜癖风气的标榜在晚明风行一时,张维昭将晚明士人最常见的“痴癖之病”总结为花、书、酒、游。[2]

中国古代儒者秉持礼制,对于物质生活本身,一直保持警惕态度,早在《尚书》中就有“玩人丧德,玩物丧志”的告诫,史书中关于玩物丧德、丧家、丧国的记载比比皆是。明代初年,明太祖对礼制规约甚为严格,但是明代中期以后,一方面是商品经济的极大发展造就物质文化本身的极大丰富;另一方面是社会礼制松弛,奢靡之风盛行,文人追逐物欲之风盛行,以致这一时期出现大量专门以赏玩为主题的鉴赏类书籍,仅《四库全书总目》所著录的就多达二十余部,其中为后世所熟知的包括高濂的《遵生八笺》、袁宏道的《瓶史》、文震亨的《长物志》、计成的《园治》、屠隆的《考槃余事》、《起居器服笺》、《山斋清供笺》、《文房器具笺》、卫泳的《枕中秘》、陈继儒的《妮古录》、谷泰的《博物要览》等等,这些著作以前所未有的笔法细腻展示文人日常生活起居,其对各式生活用物的描写铺陈是如此精致细密,以致今天我们完全可以将其复制出来,而对文人沉湎于其中的行为本身也是多加推崇,譬如张岱称:“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3]袁宏道也说:“稽康之锻也,武子之马也,陆羽之茶也,米癫之石也,倪云林之洁也,皆以僻而寄其磊傀逸之气者也。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宧贾之事。”[4]

生活化是晚明文人玩物观的另一个方面。对文物清玩的痴迷本是文人雅士区别身份的重要标识,文人重视文玩古董的追古思远的精神价值胜过其本身的价值,而文人以文化优势一直把持文玩古董的这一审美导向。但是明代中叶以后,文玩市场出现新的变化:首先是对“时玩”的重视。当时文人有记载:“玩好之物,以古为贵。惟本朝不然,永乐之剔红、宣德之铜、成华之窑,其价遂与古敌”,“画当重宋,而三十年来忽重倪元镇,而逮明沈周,价骤增十倍;窑器当重哥汝,而十五年来,忽重宣德,以至永乐成化,价亦骤增十倍”。[5]古董与“时玩”在价格上的变化可以窥见当时人们审美心态的变化:一方面是古物毕竟稀少难求,另一方面是文人鉴赏心态的变化,士人开始看重器物的装饰意义和作为消费品的商品价值,其对文玩的消费也更多着眼于物质层面上的消费,而不是“以古鉴今”的文化传承价值。其次,由于明代文化商品市场的极大繁荣,士商之间在经济文化上有着频繁互动,其中文人身份开始发生微妙变化,不少文人身兼士商双重身份,在金钱和市场的深度介入下,文人企图在文玩赏鉴上寄寓纯粹的美学理想变得不可能,而文人深层次的被卷入文化的商品化里面,也让文人力主超越的美学理想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市侩的气息。再次,明代中后期文化商品市场的大发展,使得本来承载文人审美理想和特权的古玩、金石、书画等风雅韵事成为文人求生存的重要手段,贩卖知识和品味成为文人重要的经济生活来源之一。现代学者余英时指出:“16世纪时,诗文书画都已经正式取得文化市场上商品的地位”。[6]正是因为世人对所谓文人雅士生活的狂热追逐,当时的文化市场深为赝品所困扰,沈德符有感于当时古董市场的混乱,指出:“骨董自来多赝,而吴中尤盛,文士皆借此糊口。近日前辈,修洁莫如张伯起,然亦不免向此中生活。至王伯谷则全以此作计策矣。”[7]王伯谷是当时与文徵明齐名的大鉴赏家,也不免制新售假之勾当,可见当时文物书画市场为金钱祸害之深。

二、“逍遥余岁,以终天年”

明代中期以后文人对物质文明的追逐与痴迷背后,必然牵涉明代文人审美心理的变化。明代文人在玩物文化上的新动向既是商业文明发展的重要结果,也是审美文化变迁的反映。透过明代玩物文化的变化,可以窥见明代审美心理上的诸多变化。

(一)重视感官

中国古代传统的审美观强调与现实生活的距离,古典的审美观是不重视感官经验的,审美的感官经验价值长期处于被压抑的状态,这与中国古代“重道轻器”的传统有密切关系。儒家历来强调礼法和等级,《礼记·礼器》明确指出,“礼也者……理万物者也”,物品的消费要体现社会的礼仪规范和权力结构,物品消费是不能逾越礼法的。道家讲究精神超越和清心寡欲的道德修养;墨家以简立法,主张把对物质的需求降到最低。可见古典文化习惯于将物质的概念要么限制在实用和功利层面,要么是在满足基本生活所需后,用精神的力量来超越物质的贫乏,其代表是宋代的金石考据,其主张以器物的历史文物价值取代器物的物质价值。明初文人曹格编辑《格古要论》就是以“习清事古”作为目的,强调“观其器,诵其言,形容仿佛,以追三代之遗风,如见其人矣”,“以意逆志,或探其制作之源,以补经传之阔亡,正诸儒之谬误”。可见被肯定的不是器物本身的价值,重要的是要在其中寻找历史和文化的踪迹。但是明代中期以后出现的大量关于清玩古物的书籍,其编撰目的有了微妙变化,首先从内容上来看,高濂直接以一个“闲”字来概括其意义,以为其是“消闷去烦,丹景怡愉”的养生之道。文玩古物在文人那里,从追古思远的对象直接下沉为文人休闲养生的载体,成为个体在休闲文化生活中修身养性的工具。正是由于对物的审美成为生命本身的价值来源之一,所以明代中叶以后器物的审美风格开始朝着注重感官的视觉文化发展。明代最有代表性的青瓷、景泰蓝和家具制造多重视对人的感官刺激,景泰蓝艳丽之极的审美风格,明式家具对人体舒适度的重视,都体现了这个时期对身体美学的重视。

(二)对物质的直接审美代替对物质的象征性占有

传统的审美观有着严重的“洁癖”。儒家一直对物质文化保持道德训诫,强调用物上的“克己复礼”,所以孔子在回答子贡关于“君子贵玉而贱珉”的问题时,说到玉之宝贵在于它体现了道之义,“天下莫不贵者,道也。”(《礼记·聘义》)后世王符指出“以致用为本,以巧饰为末”即是秉承这一原则,人们对于物质生活的要求,被限定在满足基本生存需求层面上,并与相应的社会身份勾连。道家讲“游心于物之初”(《庄子·田子方》)、“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天下》),强调人首先要把心性修养放在首要位置,以精神的力量来超越物质的贫乏,人在感官和趣味方面对“物”的需求,也常借助于一种超越物质体验和现实利害的间接审美方式来实现。宋代欧阳修的观石之道可以说是传统审美观的代表。玩石之风在宋代极为盛行,欧阳修也不免于俗: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欧阳修《菱溪石记》)

欧阳修观石之道,看重的是奇石历史的流转变化,体会的是其中彰显的人世变幻,突出的是对物质变幻的哲学思考,从中领悟到的是生命的短暂和虚妄,所以欧阳修的观石体物是要在超越物质本身后达到精神自适,达到与物同在的审美境界,而物质本身在历史洪流面前是不值一提的,对物质的占有也是虚妄的,没有意义的,所以欧阳修会有“一赏而足”的结语。明代对精神与物质的关系的思考有了不同的方向,其对物质的享受性体验开始加以积极肯定。明代文人一是好建园林,二是喜好收藏,且收藏范围极广,三是爱好互相集合起来把玩摩挲,其玩物之风的盛行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文人将自己的志向精神追求寄寓在对文玩器物的赏析把玩上。《明史·隐逸传》说当时江南文人领袖沈周的生活是:“所居有水竹亭馆之胜,图书鼎彝充牣错列,四方名士过从无虚日,风流文采照映一时”。高濂也说:“焚香鼓琴,栽花种竹,靡不受正方家,考成老圃,备注条例,用助清欢。时乎坐陈钟鼎,几列琴书,贴拓松窗之下,图展兰室之中,帘栊香蔼,栏槛花研,虽咽水餐云,亦足以忘饥永日,冰玉吾斋,一洗人间氛垢矣”[8]可见欧阳修“一赏而足”的审美理想已经有点不合时宜,文玩器物本身成为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对它们的把玩鉴赏成为文人集团重要的形象标识。二是明代文学中对各种物欲的表达,坦荡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譬如张岱对其欲望人生不加以掩饰的描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9]

可以说还没有哪个朝代如此被各色物质充盈,而心与物的关系从来没有这样亲密过。文人借助园林、文玩、古物等具有鲜明文化特征的物质符号精心打造士人独特的审美堡垒,其审美目的不仅是要充分占有现世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还在于与日益强大的商人阶层之文化竞争,在于对黑暗政治现实的逃离,所以明代末年,社会政治经济可谓是危机四伏,但是文人的物质消费文化却愈加兴盛。文人在审美上对休闲雅致生活的追求,也使得明代工匠的地位得到提升,袁宏道指出:“古今好尚不同,薄技小器,皆得著名。铸铜如王吉、姜娘子,琢琴如雷文、张越,窑器如歌窑、董窑,漆器如张成、杨茂、彭君宝,经历几世,士大夫宝玩欣赏,与诗书并重。当时文人墨士名公巨卿,炫赫一时者,不知湮没多少,而诸匠之名,顾得不朽,所谓五谷不熟,不如稊稗者也。”[10]

(三)审美价值取向上突出个体诉求和个性化的审美趣味

明代文人观物体物的范围非常广,这一方面是由于明代物质文化的丰富,另一方面是明代文人在审美心态上的一个重要转变,传统的审美心态重视审美态度胜过审美对象,而明代审美对审美对象本身的关注超过对审美态度的重视,其主要的原因是明代注重个体的诉求,强调“以情体物”,只要是情之所钟,皆可成为文人心头所好,物以人贵,个体对物的喜爱可以成为物的价值来源。袁宏道指出,陶渊明爱菊,林逋爱梅,米芾爱石,不在其物自身,而是“皆吾爱吾也”,所以像茶托、罐几等生活中的普通器物也会成为文人笔下的钟爱之物。明人陆树声以嗜砚闻名,但他以为砚之贵重不在其本身,而是因为主人的感情投入:“如余之嗜砚,不移于珍玩殊品,则就之托于余而见嗜也,安知不因以为重乎参。”[11]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何在陆树声等看来,即使是一截枯木也会蕴含韵味,而明代的盆景艺术为当时文人所好,究其原因,主要也是其中寄寓了文人的情思。既然自我的情思可以化作文人赏析的对象,自然文人体物的范围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甚至女性的身体也成为文人津津乐道的物品,可以堂而皇之摆上台面赏析。明人卫泳甚至将好色之意与高士隐居相提并论:“古未闻以色隐者,然宜隐孰有如色哉?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12]

再则注重趣味性和生活化。文人热衷于将生活本身视为生命价值所在:“焚香、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高卧、勘方、经行、负暄、垂钓、对画、漱泉、支杖、礼佛、尝酒、宴坐、翻经、看山、临帖、刻竹、喂鹤”,这是明代最著名的山人陈继儒所谓的隐居生活,其生活的繁复来自生活本身成为生命价值所在。晚明名士冯梦祯在《真实斋常课记》中记载的家居生活与陈继儒的书写相映成趣:“随意散帙,焚香、沦茗品泉、鸣琴、习静、临摹法书、观图画,弄笔墨,看池中鱼戏或听鸟声、观卉木、识奇字、玩文石。”二是传统礼器的生活化和装饰化。古董器物和盆景花木、竹石园林一样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共同装点文人的生活。文人对美感人生的界定还延展到衣食住行等日用生活,明人越来越重视对审美生活的营造,是因为明代文人在生命价值选择上的多元性开拓。李贽指出:“各人各自有过活物件。以酒为乐者,以酒为生,如某是也。以色为乐者,以色为命,如某是也。至如种种,或以博弈,或以妻子,或以功业,或以文章,或以富贵,随其一件,皆可度日。”[13]董其昌:“骨董非草草可玩也。宜先治幽轩邃室,虽在城市,有山林之致,于风月晴和之际,扫地焚香,烹泉速客,与达人雅士谈艺论道;于花月竹柏间,盘桓久之,饭余晏坐,别设净几,铺以丹罽,袭以文锦,次第出其所藏,列而玩之,若与古人相接欣赏,可以舒郁结之气,可以敛放纵之习”。[14]袁中道:“性喜豪华,不安贫窘;爱念光景,不受寂寞”。[15]钱谦益追忆昔日的诗酒风流:“世之盛也,天下物力盛,文网疎,风俗美。士大夫闲居无事,相与轻衣缓带,留连文酒。而其子弟之佳者,往往萌藉高华,寄托日广达。居处则园林池馆,泉石花药;鉴赏则法书名画,钟鼎舁器。又以其闲征歌选伎、博墓蹴跑,无朝非花,靡夕不月。太史公所谓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为富贵容者,用以点缀太平,敷演风物,亦盛世之美谭也。”[16]

正是因为士人在道德仕途人生之外对生活逸乐空间的热爱和开拓,使得闲适逸乐之风成为社会时尚,而明代发达的商品经济和城市文化为文人的生活理想提供了根基,而真正致力于道德修持的高蹈之士在士林中已经难以找到。

(四)审美风格上的由俭入奢

明太祖以为元代败于“风俗相承,流于僭侈……贵贱无等,僭礼败度”,所以明代初年统治者制定了繁琐而细微的礼法规则,不同等级的人在日常用物上有严格的限制,“服舍违制,本朝律禁甚明,《大明令》所著最为严备”。[17]统治者对生活用度礼仪上的规约是实施有效统治的重要手段之一。而明代后期礼制的崩溃也是从盛行于社会的奢靡风气开始的,正如范濂所论:“风俗自淳而趋于薄也,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18]张翰就指出明代中期后世风之变迁:“二三十年间,富贵家出金帛,制服饰器具,列笙歌鼓吹,招至十余人为队,搬演传奇;好事者竞为淫丽之词,转相唱和;一郡城之内,衣食于此者,不知其几千人矣。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19]

晚明江南的奢靡风气使得晚明士人的审美价值发生了变化。一是对传统的安贫乐道价值观的怀疑和讽刺,明人对物质生活的追逐少有道德上的歉疚。儒家的礼制观和道家的寡欲论为物质匮乏提供了制度和精神上的超越之道,但是这显然已经无法安慰明代文人在丰富的物质奇观面前显示出来的羞愧与自卑,所谓“譬彼燕市中,荆卿遇狗屠。一客独憔悴,似复是吾徒。探囊无一物,手但捋髭须。终日空摩挲,为彼所揶揄。归来自怨怒,自悔身为儒。” [20]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直接有“天下秀才穷到底”的哀叹。其中对富庶生活的渴望,甚至是对传统人生的质疑表现得如此清晰。二是文人对奢华富饶生活的乐在其中:“身衣绮穀,口厌刍豢,志溺骄佚,懵然不知日用之所为?”[21]“我将为大贾,章山铸金钱,东海煮盐盬,挟之游都市,奇货恣所取”。[22]“自悔身为儒”的喟叹从来没有如此之直接,对财富地位的追逐也少有如此之明确,甚至不再遮掩,显然在丰厚的物质生活景观面前,“君子固穷”的儒家信条已经难以慰藉贫穷的文人儒生。

结 语

无论是明代文人对物质生活表现出来的狂热迷恋,还是在物品使用上体现出来的生活化回归,都反映了明代文人审美心理上的变迁。明代文人在器物审美上,开始从实用功能和礼仪功能转向审美功能,人们对器物文化基于物质文化层面的价值回归,是艺术和审美独立的重要表现,同时也是与当时审美生活化大潮互相呼应。作为审美文化导向的文人阶层对物质文明的发现,大多建立在日常生活的视野上,时人对审美心态上的奢靡转变,虽多有批判,却也有少数文人,譬如陆辑也看到了其背后对经济发展和解决民生问题的意义。而马克思曾指出,审美活动的重要意义还在于“发展不追求任何直接实践目的的人的能力和社会的潜力(艺术等等,科学)”。[23]近代学者布罗代尔认为15至18世纪欧洲社会兴起的生活“时尚”反映出一种“勇于与传统决裂”的社会动向,代表了“该文明的活力、潜力和要求,以及人生的欢乐”。[24]正是这种“除旧布新”的冲动,成为资本主义滋生的温床。同样,明代器物文化审美中展现出来的对传统的背离和审美心理的变迁,体现了当时社会规则的悄然蜕变,而这种裂变必将对传统的道德伦理秩序提出挑战,中国古典文化的近代化之路也许在此时已悄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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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etamorphosis of Plaything Literature in Late Ming Dynasty and Literati Aesthetic Mentality in Ming Dynasty

Li Yuzhi

Abstract: Literati in late Ming dynasty showed crazing infatuation in daily life. Such new experience and attitude to material life reflected the metamorphosis of aesthetic mentality in late Ming. Literati no longer followed the traditional ethics' view of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They removed the political and moral appeal on purpose to return life itself, and considered the life itself valuable. This was different from utility aesthetics in Taoism which focused on body itself far more than the appeal on spirits. The uniqueness of literati aesthetic mentality in Ming comprised closely relationship between aesthetic mentality and life, the pure sensory experiences, as well as individual appeals and aesthetic experience.

Keywords: Plaything; Aesthetic mentality; Way for USES; Life-stylize

责任编辑:宋 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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