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回家：人性照亮归途

贾春娟

2009年5月30日，9名步履蹒跚的远征军老兵在志愿者的搀扶下，跨过中缅边境的畹町桥，当年10万远征军正是从这里跨出国门赴缅抗日的，64年之后仅9人坎坷归来。那一刻，值守国门的共产党现役军人向这些退役的国民党老兵敬礼致敬。当年的国民党抗战老兵、如今的耄耋老人颤巍巍地将右手举起还礼。

那是历史性的时刻，那一刻，无疑是一种认同和接纳，曾经被身份问题困扰纠结大半生的老兵释然了；那一刻，无关于政治，无关于党派，有的只是一种人性的关怀。

这些老兵能在流落他国几十年后重返故土，得益于“老兵回家”公益活动，活动的组织者叫孙春龙，他曾是国内知名的社会调查记者，而现在他是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的理事长。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在“老兵回家”公益活动发展壮大的基础上于2011年11月成立，致力于关爱老兵，是作为公益主体的捐助者、志愿者与作为公益客体的“老兵”的爱心供需平台，定位于老兵公益界的“淘宝”。主要从事的工作有老兵关怀计划、阵亡将士遗骸寻找及归葬、历史记录与传承、两岸寻亲等。目前，关怀的老兵人数超过5000人。

说起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创办人孙春龙先生表示，这源于2005年他在缅甸的一次采访。当时还是记者的他问了89岁的湖南籍中国远征军老兵李锡全这样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不抗日？”老人怒答：“你说我们不抗日，那么你去国殇墓园看一看，看看我们的兄弟是怎么死的？”那时的孙春龙，身为一名媒体人，走南闯北十几年，也算见多识广，然而他竟然发现自己不知国殇墓园为何物。后来，他经查访才知云南腾冲有座国殇墓园：那里埋葬着8000名在抗战中牺牲的中国远征军老兵。

李锡全与家人失散已长达70年时间。这位老兵指着湖南地图那一页对孙春龙说：“我想家的时候就看看它。”在老人床头放着一本破旧的中国地图册，册上印有湖南地图的那一页已经被翻烂了。这一幕对孙春龙触动很大。几经抉择，他作出了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从媒体辞职，转投公益，关注老兵。

从接触老兵、报道老兵，再到帮助老兵回家，注册慈善基金会，一切并不像最初想象的那么简单。

2011年4月，孙春龙找到一个叫董赵朝的云南老兵，当他克服重重困难帮老兵联系到家人，再回去想告知老兵的时候，老人已经去世，孙春龙为此十分愧疚，他自叹：“这是一项和时间赛跑的公益。”

据统计，目前全国健在的抗战老兵约2万人，被发现的抗战老兵约7200人，有更多的老兵由于历史原因，不得不隐姓埋名生活在农村，无子女、无工资、无医疗保障。

老兵们的平均年龄在90岁以上，按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的情况统计，2013年老兵的去世比例大概在10%，2014年上升至15%。据估算，全国每天有近10位老兵去世。这一经历了残酷战争却在历史洪流中被淹没的特殊群体，正在加速和这个世界告别。他们年轻时走上战场，用生命和鲜血书写了一段国家记忆，如今幸存于世的也已到人生暮年，他们承受的除了物质上的匮乏，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寂寞。

为此，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推出了“老兵陪伴服务”，让志愿者每年四次上门跟老兵聊天，或者为他们过一次生日，帮他们做做家务，他们曾经金戈铁马，战功赫赫，如今更需要倾听、陪伴。

孙春龙坦言，以前将对老兵帮助的行为称之为“救助”，现在用“关怀”。他们组织的每次老兵回家活动，通常都会有迎接仪式，老兵身披红色绶带，由志愿者和家属一同接机或接车，志愿者代表喊出：“向抗战老兵致敬”，同时向老兵敬礼，有的村庄会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全村人出动，欢迎老兵回家。

因为中国传统文化讲究的是“衣锦还乡”。他们觉得，“衣锦”不只是指外表光鲜，而更多的是内心体面。因此，他们不仅为老兵提供路费，还希望通过举行庄重盛大的仪式给老兵体面和尊严。

近4年的公益探索，使得孙春龙觉得“除了捐钱之外，还要给他们精神上的安慰，这是很核心的。比如像帮助老兵完成心愿‘重返战场’‘老兵回家’等，对于耄耋之年的老兵来说，里面的精神安慰远远要高于捐钱。”

向本全老人是1944年2月被征兵入伍的老兵，曾参加过湘西会战，今已90岁高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当年的岩口铺战场看看。2015年5月24日，在志愿者和医护人员的陪同下，老人踏上了旅程。路上并不平坦，老人却健步如飞，显得很激动，一面走，一面指点着地形，嘴里念念有词：“这里……这里我认得；那里，我以前从那里走过。快些走，我要去看我的排长啊，他就埋在那里啊！”在到达岩口铺阵地最重要的阵地、最高点——烟袋山的时候，老人老泪纵横，不禁感慨道：“71年了，我终于重新踏上这片我奋战过的地方了，我激动啊！战友们，我回来了，向本全回来看你们了！这次我死也瞑目了！”老兵平静下来以后，坐在整个阵地交通壕的中心，为志愿者们讲述那些惊心动魄、艰苦卓绝的抗战经历。当年，岩口铺的9连将士连续血战12天，阵地岿然不动，以阵亡排长以下官兵17人、伤31人的代价，击毙敌大尉田丁由五郎以下190余人，直至奉命转移至毗邻据点，继续固守，战斗惨烈程度非同一般。

“也有很多老兵回家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他们能活到90多岁上百岁，似乎就是某种精神支持着他们，思念家乡应该是很大一部分。”孙春龙介绍。

2014年9月2日，由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360公司、博时基金三方共同发起的“寻找你身边的抗战老兵”公益行动新闻发布会在北京召开，现场除邀请了7名抗战老兵外，还有来自全国42家关怀抗战老兵志愿者团队的代表。此外，陈毅、粟裕、吕正操、左权、张自忠、张灵甫、黄维等人的后代也应邀参加了此次新闻发布会。其中左权的外孙沙峰和张自忠的孙子张继祖，以及相关领导、志愿者代表、发起方代表一起登台，联合启动“寻找你身边的抗战老兵”公益行动。

“张自忠将军和左权将军都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是国共双方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最高将领，今天由他们的后代启动关怀抗战老兵的公益活动，是对前辈们团结救亡、共赴国难精神的继承宏扬，将为民族团结、祖国统一作出新的贡献！”与会嘉宾陈小鲁说。

“从寻找老兵，到发放致敬大礼包，到为老兵提供陪伴服务，如果按1万名老兵预算，总共的费用超过1000万元，而这些费用基本上都是依靠两家爱心企业捐助和募集。”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事业发展部总监湘灵介绍说。

“致敬大礼包”里有服装、军毯等生活用品，也有功勋章、纪念银币等以精神慰藉为主的物品。

生者值得敬重，逝者也需安息。2015年4月10日，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中国远征军缅甸阵亡将士遗骸寻找与归葬”项目在缅甸密支那新一军墓地正式启动，在埋骨异域70多年之后，他们的英灵需要“回家”。当天下午，工作人员在一家住户的猪圈下面，找到了一具士兵遗骸，同时发现的还有一枚青天白日帽徽。

截至6月30日，工作人员已收殓遗骸294具，现项目组正在国内寻找可以安葬他们的墓地。

据“中国远征军缅甸阵亡将士遗骸寻找与归葬”项目专员刘雅馨介绍，在收殓遗骸的同时，会由骨骼鉴定专家进行不同个体的骨骼区分及DNA样本采集，这些样本将统一交付专业机构进行鉴定。由于环境因素，遗骸保存情况较差，DNA提取难度很大，在经过多次失败及反复试验后，项目组于7月1日接到令人振奋的消息，上海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教育部重点试验室及深圳承启生物有限公司均已从遗骸样本中提取出DNA片段，因含有微生物DNA，接下来将会筛选出人类DNA的片段并选择合适的遗传标记，确定样本的遗传类型，最终建立数据库，积极为他们寻找家人。

2005年，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讲话中对以国民党军队为主体的正面战场给予高度评价。当时81岁的国民党抗战老兵高增听后号啕大哭。这是打倒“四人帮”之后，由国家最高领导人正式提及国民党抗战。

同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所有健在的共产党抗日老兵都获得了纪念章，而在国民党抗战老兵里，仅有少将军衔以上的老兵才有。

2013年6月，民政部首次发出了“将符合条件的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相应保障范围”的声音；2014年7月7日，习近平总书记出席纪念全民族抗战爆发77周年活动时在卢沟桥接见国民党老兵，9月1日，为隆重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9周年，民政部公布了第一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其中包括原国民党军将士90余人；2014年9月18日，云南省民政厅和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合作，用财政资金给国民党老兵每人每月发放500元生活补贴；2014年9月，民政部部长李立国视察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高度肯定其在寻找和关怀抗战老兵工作中取得的成绩。

以上几个标志性的事件和时间节点，孙春龙信口说来，一清二楚。因为龙越刚成立时，连注册机构名称都曾颇费周折，一些志愿者参与“老兵回家”活动，也不被理解。如今，仅过去3年多时间，开放包容度已不可同日而语。正如孙春龙坦承：“如果官方不支持，我们无法调动那么多资源。”

国家的重视、官方的支持，这在孙春龙看来意义重大，“不论是法定抗战纪念日的确立还是公布抗战英雄名录、确定烈士纪念日，都表明国家对抗日战争的重视程度已经上升到了全新的高度”。这些都深刻地体现了国家面对抗日战争历史已放下党派间的隔阂，从全民族的角度全面真实地看待历史。

如今，海外墓地的重建，以及修建纪念碑，已经被列入国家计划，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作为民间力量，正积极支持和配合国家做好这项工作。

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理事长助理夏衡芳介绍说，经确认无误的老兵名单，除了寻找民间资源为他们提供关怀外，他们还将把这些名单提交给各地民政部门，由当地政府给予关怀与慰问，“政府提供普惠式关怀，民间机构做好个性化关怀，大家一起携手，给被遗忘多年的抗战老兵应有的关怀与荣誉。”

2011年，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刚成立时，启动资金是200万元；2012年，募集到300万元资金，救助了数百个抗战老兵；2013年，募到的金额是510万元；2014年，筹资总额超过1800万元，向2000多名老兵给予了每人每月300元～800元的“致敬礼金”。迄今为止，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成立4年来，募资共计近5000万元。

“我们希望用小额的资金，去撬动政府更多的投入。”孙春龙说，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现已被深圳市民政部门评为3A级公益组织，正着手准备申请由非公募基金会转为公募基金会。

2014年，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被《南风窗》评为“2014‘为了公共利益’年度组织”，正如颁奖词中写道的那样：“表面上，这是一场资助昔日抗战老兵的行动，其实，这是我们自身的救赎之旅。与龙越一同改变的，还有个体本身。关注和帮扶‘老兵回家’的点滴草根行为，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国家行动。这场行动，超越了政治和历史上的隔阂，让生命得到尊重，使人性得以彰显——这是龙越最大的价值所在。”

曾经有人问孙春龙：“这是国家应该去做的事，你们为什么去做？”

孙春龙说：“国家是由每一个个体组成的，国家的责任也是每一个个体的责任。我们是什么，国家就是什么！”

或者用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一句关怀老兵的诗来解释最为恰当：“我希望，对个体的尊重能凝结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是用爱每一个人的方式，来爱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