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然
“演员这个职业有时候很有魅力的地方在于,当你演一个角色的时候,实际上你在演这个人的一生。”
电影《山河故人》剧照
电影《山河故人》剧照
《山河故人》的故事从1999年的山西汾阳小镇讲起,直到2025年澳大利亚的海边结束,横跨了地球南北,一讲近30年。于是赵涛就跟着这个也叫“涛”的女人,从一个敢爱敢恨的小城姑娘,演成经沧海而孤独寡居的半百妇人。
见到赵涛那天,她穿着一条香槟色的丝质连衣裙,踩着精致的裸色高跟鞋,妥帖的淡妆,以及满眼的笑意。很少有女演员生活比银幕上更优雅时髦,赵涛显然就是那个例外。
提起《山河故人》里的这个“涛”,最初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贾樟柯问要不要先去打个瘦脸针,至今赵涛说话还有点赌气似的口吻:“说话的声调扬上去,再把嗓子压尖一点点,我觉得我的状态就还是没有问题。”
不过真演到中年、丧父、别子,赵涛也真就憔悴苍白着脸,天天给自己听特别伤感的歌,情绪压得不能更低,哭了又哭,一个星期眼袋都消不下去,刚好就把最糟的眼袋、无遮无拦的细纹,通通都曝露在摄影机前。真演痛至深处,反而是没有眼泪的,她只仰面闭眼的一瞬,并且相对整个世界的速度而言,又慢了半拍,给观众留足了去体会这个女人孤苦心境的余味。
赵涛惯用一个稍跳脱、在她自身话语逻辑范围之外的理论化的句子形容镜头里的那个自己:“社会变革中的‘群像。”所以她说,自己的样子并不重要。她可以是小城文工队的女演员尹瑞娟,土气的绿围巾厚棉裤,少女内心却很高傲(《站台》);她也能是小城野模巧巧,有点离经叛道,更多迷茫挣扎(《任逍遥》);《世界》里,她嘻嘻哈哈活在一个封闭虚幻的公园里,好像真不见了现实沉重;到《三峡好人》中,她又成了人到中年被丈夫冷落了好几年的妻子,无奈寻夫离婚,不入时的烫发、不自然的红眉,以及不自在的表情,好像谁都曾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女人,过得挺不容易的。
十几年来,贾樟柯最认可赵涛的是她总能和电影中的角色零距离。赵涛自己觉得,在《山河故人》里,自己和角色是贴近得有些尴尬,是近到几乎失控的地步。特别是中年那一段的时候,演涛面对父亲的离世,在医院里拍那场戏,跟赵涛搭戏的老演员于是也多愁善感,两辈人就对哭,赵涛基本上把半个剧组的人都演哭了,都受不了,化妆师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擦眼泪。于是后面一场到了出殡的场景,贾樟柯就特意交代赵涛,我们的镜头很远,你不用哭。赵涛一上车,眼泪不停地往下流。一些村民来做群众演员,开始大伙拍电影都挺兴奋,热热闹闹地在那儿聊天嗑瓜子什么的,赵涛一路演到底,直演到那些群众演员们渐渐没人说话,间或也有人开始默默地擦眼泪。
贾樟柯电影,自然有其电影美学上的控制,所以贾导再三跟赵涛说,要含蓄一点,不要那么多眼泪。跟着贾樟柯演了十几年的赵涛,自然也心知确实不能让自己号啕,那就夸张成了小品,所以她就咬着牙不出声。但眼泪止不住,每每拍完一条,赵涛觉得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没了开口说话的力气。
“《山河故人》的痛对每个人都是切肤之痛。年轻时跟恋人的感情,中年送走父亲别离儿子如芒在背的艰难,乃至暮年的孤寂与坚强,这都是当下每个个体的最基本的情感,而且是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历,或者是正在经历,甚至不久将来就要经历的一个情感。我不自觉地就把自己作为一个女儿、一个女人,这么多年来对于爱、对家人的情感放了进去,虽然很多离别我自己还不曾经历过,但我深深认同。所以我跟贾樟柯也说,我心里觉得一个40多岁、有一段不太成功的婚姻经历的女人,如此突然地送走相依为命的老父亲,我相信这个女人的状态会是失控的。”
5 月20 日,《山河故人》导演贾樟柯(中)和主演赵涛(右)、张艾嘉出席第68 届戛纳国际电影节
说起《山河故人》里自己和角色的亲密可能真的影响了贾樟柯电影的风格,赵涛脸上也闪过得意神采,她愿意仔仔细细地描述那些表演上的细枝末节,哪怕一个小动作。谈贾樟柯,她言必称导演:“导演有他自己的视角来看待这个女性,她的情感,她后面的这个时代。很多演员是从学校学出来的,而我是现场跟贾导学出来的。”
1998年,刚刚走出校园的贾樟柯和他的《小武》在柏林电影节上一炮而红,格雷戈尔称誉贾樟柯为“亚洲电影闪电般耀眼的希望之光”、“还没有一部电影这样诚实地表达了正在活着的中国人的气息”。转年贾樟柯就回家乡准备《站台》,找到能演尹瑞娟的女孩颇费了一番曲折。“首先是能讲太原话。第二会舞蹈,因为剧本角色设定为文工团的舞蹈演员。最后才是最好会表演。”赵涛说。
“就很普通的一个早晨,他们一群人到我的课上,学校说是找演员,我也没有当一回事。之后就叫我去试戏。当时我压根不知道什么叫试戏,但挺新鲜的,那我就去试一下吧。剧情设置我要来送别男友。场景在平遥古城上,那天到了导演说梳个小辫儿,然后就有个人过来给我梳了小辫儿,导演说:‘你从这儿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跟他说你要走了。我说:‘哦,行。因为我不认识那个男孩子啊,我觉得看人家眼睛特别的不礼貌,也不好意思,我就换了个角度,看了他的耳朵,视线差不离,起码我自己不尴尬……”赵涛把那场误打误撞的表演讲得绘声绘色。最后看贾樟柯笑眯眯地冲她说:“不错。”
十几年过去,当初的懵懂已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教师出身的赵涛把自己的方法论表述得条理清晰。比如笔记,每看剧本的时候赵涛说会写很多感受在旁边,可能说一句“是吗”很简单,但笔记会写很多。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情绪是怎样的,包括一些自己的想法,通通写下来。但其实看完一遍剧本之后,还是会推翻她之前的好多想法,就会有第二遍、第三遍,不停地推翻自己。“直到我觉得那个角色跟我好像只有这一张纸的距离了。”
“《山河故人》当中,涛这个角色是三段式的,二十多岁、四十多岁和五十多岁。至于她十几岁、三十几岁都是空白,对我来说,我就要把这些空白全部通过我的想象填满。起点是从她出生、她的家境,可能小时候就认识晋生,可能上小学她跟梁子是同桌,上初中时他们仨肯定是同班等等,当我把这条线整个捋下来的时候,涛的整个人生已经完成了。所以演员这个职业最有魅力在于,当你演一个角色的时候,实际上你在演这个人的一生。”
当然世上也没有误打误撞就可以顺风顺水一过十几年的事情。赵涛不讳言,表演的痛苦和纠结其实至今也未真正远离。《三峡好人》是贾樟柯拍摄三峡纪录片时的临时起念,奉节是三峡地区很快将被拆平的小城,他想讲两个同样生活在破碎情感境遇里的男女,各自想要在这临时之地上了结旧情往事的故事。赵涛演绝望寻夫的中年女人,即便妆硬生生化老了10岁,但她无论如何不能抵达导演要的那种麻木的绝望,或者又是动荡之地总要使人不安,沟通常常就发展成争执。赵涛说,自己也是自尊心高高在上的一个人,贾樟柯说话重了,她便也翻脸,离开,一个人哭上个把小时,想剧组还等着,就再回来继续拍。忍无可忍,她也说点狠话:“以后拍戏别再找我。”其实心里早绝望到想跳江结束这一切。“是真的跳江,不是开玩笑。”她认真地说。
直到拍摄结束,贾樟柯才道歉,说是因为看赵涛“太高兴”,不符合角色需要,才给她制造出一种被孤立的氛围,“让她在情绪上痛苦一些”。赵涛心里的郁闷一直带到了2007年威尼斯电影节上,颁奖那天晚上赵涛坐在贾樟柯旁边,当组委会宣布《三峡好人》终擒得金狮奖时,赵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反而吓了贾樟柯一跳。
但是赵涛并没有如约起身和贾樟柯一道上台领奖,她说,贾樟柯懂得她心里有个劲儿,想要往前走。《三峡好人》之后,接二连三,赵涛的确也“有意出走”。2009年应张国立邀请,赵涛拍摄了电视剧《大生活》,出演与张国立、张嘉译具有双重感情纠葛的单亲妈妈洪雨。第一次出走当然并不适应:“我当时很困惑,我觉得自己还没演呢,导演就说‘过了。那个时候,我连着一个多星期睡不着觉,觉得自己进入状态太慢了。”
2010年英国导演艾萨克·朱利安请赵涛在具有实验性质的装置艺术电影《万层浪》中出演一个只有肢体语言、没有台词的角色。朱利安当然也还是在贾樟柯电影里认识了赵涛,赵涛也惊讶,当他想找一个中国内地女演员合作时,首先想到自己。
转年赵涛和意大利导演安德烈·赛格亚合作意大利电影《我是丽》。与贾樟柯随时推倒剧本重写的即兴风格不同,意大利导演的拍摄永远按部就班地进行,制作安排也很周密。赵涛很喜欢这样的工作节奏,每天8小时甚至6小时的工作时间,每周工作5天。因为赵涛已经提前要来全部的意大利语剧本,不仅死磕半年把自己的台词背了下来,还请人把搭戏演员的台词用中文一句一句标好,没有自己的章节,也写好中文段落梗概,于是反倒拍得是轻松自在。“不像是《三峡好人》,我只知道我叫沈红,是个护士,从山西到四川来找男人。其他——没了。”
2012年,赵涛凭意大利电影《我是丽》,获意大利阿斯蒂电影节、意大利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终于可以独自登台领奖的赵涛,却把这个角色解释回了一个贾樟柯式的女主角:“其实丽也是中国经济飞速发展下一个普通的中国女人,只不过是丽来到了海外。”
如今赵涛形容自己,完全放慢了速度。基本生活就是健身,然后宅家里看电影,看书,听音乐。晚上几乎是从来不出门的,所以如果有朋友来聚,肯定得麻烦人家找地方。“我就知道俩地儿能吃饭,还记住了一间比较安静的酒吧。都因为离家近。”
倒是电影看了很多很多。动作片、悬疑片、艺术片,来者不拒。最喜欢看那种烧脑的悬疑片,《盗梦空间》、《禁闭岛》之类想想才明白的电影常常令她兴奋不已。“我常演比较现实日常的人物,虽然演了很多不同的女性角色,但这些女性都是很适合当下的,没有跳脱。所以我就特别期待试一试这样的故事,说不定是完全新鲜的体验。有时候我也想,要是自己能有才华和能力去编一个这样的故事,也是很有意思的,不过还有太多欠缺得要弥补。”
除了几大电影节的红毯之外,赵涛觉得自己就是生活里的普通人。她还非常清晰地记得,有一回在巴黎,贾樟柯、赵涛约法国著名影星朱丽叶·比诺什见面。三个人在巴黎圣母院旁边的一家小餐厅吃饭、聊天。赵涛见惯了国内大牌明星身边永远围满助理、记者、“粉丝”,于是就感慨,怎么比诺什连个助理都没有。贾樟柯对她解释:“欧洲演员都这样。他们拼命想要背叛自己的明星身份,不希望生活被它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