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语言与时代的表现之间

2015-09-29 06:57:39董迎春
文艺评论 2015年11期
关键词:书写诗歌意识

○董迎春

当下的诗歌书写中的现代禅诗、孤寂诗写、内歌唱的思想性写作等不同的写作探索无疑修复、增补了以反讽为特征的口语写作,强化了当代诗歌书写与重视意境、意味形成的中国诗学传统的续传关系。先锋诗歌往往也有其局限,他们对现实的介入过于政治化、运动化,诗歌语言上的设置、处理,不过是争吵、浮躁的理论幌子,并未触及语言的内核,伤害了语言的自身生长,忽略了中外诗学传统中较为合理、沉淀部分。第三代诗中分化出来的口语写作,提出“诗到语言为止”、“拒绝隐喻”往往误解了语言的诗性、诗体的表现意识,模糊了语言的日常性、文学性之间的边界。

当代诗歌书写一直处于话语转义的压力当中,面对前辈诗人的写作传统与风格,诗人们不自觉地会产生影响的焦虑。“诗人作为诗人没有自己的身份:他或她还活着,并将继续在写作的奇妙空间里活下去。”①要试图突破前人,他们不得不从语言内部出手,颠覆、解构语言,标出他们的先锋性,通过种种诗歌运动、不同的诗学观念,彻底告别过去,推动了当代汉语诗歌的写作进程。

一、语言之诗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诗歌成为艺术既来自于现实境遇的精神投射,也是其作为精神产品与日常生活、事实相差异,语言发挥了媒介与精神作用。通过语言的创造、生成,形成不同于日常生活经验的精神书写,成为人类认识自我、认识世界的桥梁与可能。

重建当代诗歌的语言本体意识,强化汉诗写作的表现意识。诗歌作为语言的艺术,成就了其作为艺术形式之一的开放性、丰富性。语言打通了人类的认知功能,语言的艺术化强化了这种认知效果。“修辞对于我们的生命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具有根本性的意义。改变我们的比喻性地表达世界的方式的同时也会带来世界活动方式的改变。”②语言触摸内心,慰藉精神,在感性与理性抵达灵魂深处。诗歌语言在于其本身表现出来的暗示性、联想性,这也是书写对现实人生的克服,诗人从日常规训、常识经验返至人的精神深处,这种心灵式的精神书写无疑形成对现世矛盾、生命焦虑克服的途径之一。“我们是在语言中并且通过语言,从语言的意象创造、故事生成诸方面建构我们自己。”③诗的书写无疑是在语言界面上形成的情感暗示、思想抵达,最终又形成了对现实人生的净化与提升,不断建构生命个体的精神高度与生命智慧。诗的语言意识自然也是生活的意识、生命的意识,更是生命个体在遭遇日常经验、规训世界的一种艺术化、审美化的生存方式、精神路径。

语言,一方面被我们借用、沿袭,成为稳定、传承的表达秩序,一方面又进入自我的主体定位,不断触及人类思维的秘密地带,创造、丰富的表现可能。表达与书写中语言不断打破同一性,表现出差异性,语言的同一观念与书写实践也自然分离,且彼此互补、影响。这为现代诗歌的艺术化、审美化的探索提供了重要的哲学基础。诗歌通过语言对主体、自我进行精神诱导、内心观照,诗歌的思与语言交融。“自我既是点又是过程;它是一个自足的结构,并无休止地重复着其自身的过去。”④现代诗歌通过语言的追忆与预言,探索、勘探当代文化中不同的生命路径,从而在现代性支配下的虚无主义的集体意识与情绪中重新破解、发现人类精神突围的可能。不同的诗人自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元语言,这也为现代诗歌的差异性、解构性提供不同的认知基础。

18世纪以来,克尔凯郭尔、尼采、海德格尔、胡塞尔、巴尔特、德里达、福柯、克里斯多娃等哲学家、理论家,他们从语言入手,通过对主体的自我去蔽,不断破除现代神话与精神幻象,在语言的迷宫中捕捉灵性的支点、预见,而其中的许多大师均把语言作为思想破解与生成的基础。从语言自身着手,破解言语的“逻格斯”,通过差异性、延异性的生命思维反思、批判主体的自我存在——这种“解构”观念颠覆、铲除语言系统中滞后、失效的成分。人的主体世界的建构自然也无法剥离与语言的关系,从语言深处挖掘存在的秩序与可能,从而实现主体的存在式的超越与克服。“符号学意义上的超越总会与此在和存在相连。事实上,存在位于此在和超越的边界上:存在是在此在中出场的超越,那个‘地方’是主体的居所。”⑤

当代诗歌发展瓶颈在于语言的固定化、系统化后形成稳定、因袭的认知思维,当我们表达时,我们不自觉地被语言背后的因袭、既定思维所表达,语言成为意识控制、思想传声的工具,这在走向“反讽中心主义”⑥的口语写作中产生了破坏性、误导性的影响。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大众文化的繁荣也导致了当下人文精神的荒芜化、缺钙化的现象,以消费性、物质性、欲望化、快餐化为特征的大众文化发展的结果背后也渗透着浓厚的虚无主义情绪。建构语言本位的诗体意识,有利于当代诗歌积极有效的书写。语言提供了革新、生成的可能,但也重视当下口语写作中“口语”刻意作为观念提出所产生的危害性。这就不得不让我们对当代诗歌以反讽的口语写作为中心、为重心的书写现象保持警惕。口语写作的狭隘化、粗浅化的书写,偏离语言的探索与预见,这类诗歌中断了诗、思之间的关联及整体表现。坚持诗体意识的语言书写,自然与这种中心化、秩序化的写作现象保持距离。我们对当下种种流行的话语进行有效区分,保持语言的疏离、差异意识,让语言回归主体、自我、艺术、思想的本位,这样当代诗歌才能“从外部世界的疏离关系走向了内部潜意识自我的审视与探析之中,其基础便是现代语言哲学——解构思维,在幻想、冥思的语言娱戏中捕捉对‘自我’重新的认知、生长可能”⑦。重视语言的诗体意识,不断丰富语言自身的艺术性、思想性。“绝大多数的词,像意识的差不多所有成分一样,都附带着一种情调,一种由愉快或痛苦化生的东西,通常是温和(然而是实在的),也有时突然变得强烈。”⑧

现代诗歌的形象、气场,丰富了想象、审美的文学空间。诗歌欣赏、诗学阐释也非占有关系,而是无限的接近、理解语言的可能。“诗歌的言说方式是谜语与晦暗。”⑨现代诗歌,让语言恢复至元话语的型态,在实用、功能与探索、可能之间谋求平衡。它一方面成为情思表达的内心触媒,这些词语又像鲜活生命主体进行语言、诗体、审美、哲理的探索;另一方面它也赋予诗篇饱满的结构与肌质,语言之思走向了语言、诗性、哲理间的生命对话与彼此交融。诗(语言)、思(思想)、道(书写),让语言与生命同一、交融,当代诗歌书写语言的探索,无疑有助于我们切近、体悟这三者之间彼此不可分离的相互影响、融合,最终创造出天地神人交相辉映的精神世界。海德格尔写道:“作品的坚固性遥遥面对海潮的波涛起伏,由于它的泰然宁静才显出了海潮的凶猛。树木和草地,兀鹰和公牛,长蛇和蟋蟀才进入它们突出鲜明的形象中,从而显示为它们所是的东西。”⑩“作品存在包含着一个世界的建立。”⑪

对语言的哲学性观照为当代汉语诗歌的整体性的思维转换、书写实践提供了基础。但是,当下的诗歌书写的修辞性的文本效果的语言关注,也极为重要。诗人诉诸直觉、灵感、幻想、超验、超现实、变形、隐喻、象征,不断打破语言的现实的表达秩序,让语言变成艺术生成的触媒与动力,最终实现诗歌的艺术化、审美化的写作。这种语言的悟性为诗歌创作提供了可能与动力。“悟性认识因果关系就比在抽象中思维所得的要更完整、更深入、更详尽;唯有悟性能通过直观既直接又完全地认识一个杠杆,一组滑车,一个齿轮,一个拱顶的安稳等。”⑫诗人对语言有着天然的敏锐、敏感,带有空灵、神性的语言增加了艺术的表现功能。语言成为艺术的触媒、诱因、旨趣、预见。“对我们来说,语言不只是思想交流的联系而已。它是一件看不见的外衣,披挂在我们的精神上,预先决定了我们精神的一切符号表达形式。这种表达非常有意思的时候,我们就管它叫文学。”⑬诗的语言作为内心触媒必然向艺术本体回归、转换,在诗的精神、审美意识与思维的统领、导引下,凝聚、组合、创造、生成审美为话语特征的文学空间。诗的结构张力、想象性、陌生化、隐喻、反讽等诗性的元素生成了诗的审美空间,“而在其中的直觉成为诗的前提,特别是在产生直觉后迅速的调配、凝聚的能力也构成了语言能力上的必然正视的表达前提”⑭。

任何文本都强调修辞。一方面,这意味着文本需要修辞来加强文本效果,其出发点与功能指向了艺术、思想的光晕的生成。另一方面,文本的修辞效果这就说明了文本的不可信、否定性的裂隙、空白。“现代诗歌中的想象、直觉思维也切近、抵达了现代思维与生命探索的可能,这种诗的思维也吻合了人类思维生长的另一种可能。直觉、灵感是诗的思维的前提、诱因、动力、可能。诗人作诗的直觉性、灵感性、想象力、幻想性,增强、深化了当代诗歌的表现可能,也为人类观照现代社会、现代自我提供了较好的哲学、思想视角。”⑮在确定性、不确定性的文本意图中,如何取得平衡,如何从话语的阐释中,呈现文本的能量、意义,这构成了当下诗歌书写必然面对的问题意识之一。

二、时代之诗

文学的语言仍旧是时代与社会的产物,它见证与推动时代、社会的精神自我的塑造的过程。没有社会与时代印迹的语言显然是不存在的。“文学是一种社会性的实践,它以语言这一社会创造物作为自己的媒介。诸如象征和格律等传统的文学手段,就其本质而言,都是社会性的。这些手段是只有在社会中才能产生的通例和准则。”⑯任何精神作品的语言,都是对时代、社会的精神与文化的内心投射。时代自然离不开“人”这个文化主体,从某种意义来看,对“人”的精神性书写,表现出诗人较强的文化意识。

自从18世纪以来,不同国家的工业革命、技术革命,出现了“危机”、“革命”、“发展”、“时代精神”这样的新概念,诗人们自然也敏锐地感受到时代与社会的精神缺失与信仰迷失。波德莱尔创造了现代意识较强的象征主义诗歌,标志着现代文艺的出现。同时,从这一“现代”时期,思想意识深处的虚无主义也成为现代文艺的重要的表现内容。19世纪,尼采作为现代性思路的“转折点”,他提出激进的虚无主义与否定立场,对当下文化的批判行为激烈,面对日益理性化的社会进程,他提出了与之相抵抗的“酒神精神”,即“审美现代性”⑰。显然,“虚无主义”作为现代文艺的话语特征,对文学创作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这股思潮至今仍是艺术家、诗人的思想视角。

20世纪80年代末当代诗歌的写作走向反讽诗歌话语,背后事实上意味着浓厚的“虚无主义”,其对时代的“文化现代性”的观照、实践产生了不可磨灭的社会影响。“诗说的是什么?它说的是时间的永恒灾难,生命的毁灭,而只有无限的欲望才能从中幸存。面对称霸世界的伟大的虚无之法则,人的虚假智慧只能俯首称臣。作为对屈服的一种交换,它允诺平静与遗忘。”⑱自“改革开放”以来,当下中国文化也同样吁求“现代性”。丰富、特殊的20世纪80年代对诗歌的历史考察,揭示20世纪80年代诗歌话语背后渗透着的强烈的虚无主义思潮,这也成了“现代性”悖论:一方面积极推动现代诗学的成熟,一方面又给当下文化留下了阴影。一方面,“现代性”以一种秩序化、中心化的面目出现,推动文化的进程;另一方面,也暗示了“现代性”的不可完成的否定性、破坏性的文化事实,这也让“反讽”话语背后渗透强烈的“虚无主义”。反讽作为修辞的方式推动诗歌的表现可能,但同时也存在“悖论”,背后对应“虚无主义”。如果诗歌书写欲作突围、转型,它必然要轮回到隐喻、转喻、提喻的“重复阶段”(维柯语)。

在政治说教、群氓欢歌的时代,真正的生命事实就是从批判自我开始。虚无像一把刀,不仅剁碎了现代之维,也剜去对虚无体悟的信心。从19世纪西方现代社会传来的虚无意识在自我反思的砧板上彻底地被架上各种五颜六色的文化外衣,而且当下时代赋予他们合法化的认同,幽灵似的躲得更为隐蔽、埋藏得更深。西方的虚无主义更倾向于意识的呐喊、挣扎、反思、惊醒,而当下中国之虚无是彻底的悲观、失望、苍白、绝望,连人之为人的自我反思意识在时代面前荡然无存。虚无主义的气息成为当下文化的重要表征。“死亡本身原已包含在生命中,并且是作为附属于生命的东西中,并且是作为附属于生命的东西而有的;而死的反面,生,又完全和死保持着平衡,并且尽管个体死亡,还是永远为生命意志捍卫着,保证着生命。”⑲尼采从反思与怀疑的时代氛围中最终为脚底辨识着“自我”之路,对尼采的肯定正在于在种种不确定中,我们找着自我的影子,重塑自我尊严。重估价值,在于从时代意识中疗救自我、重提价值的意义,从与时代疏离中发出振聋发聩的心声,但是当下内心被时代、体制忽悠、绑架,只剩下一付瘦骨嶙峋的皮包骨,所有肯定的能量、力量被各种假象所损耗、驱逐。

当代诗歌书写的较大误区在于对语言的可能性、丰富性的放逐,语言变成个体、集体诉说与表达的工具,这种工具性是按中心化、秩序化的原则对语言进行处理。“朦胧诗”成为对文革批判与反思的理性工具,其背后诉求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因而朦胧诗的话语不自觉地陷入国家解放话语,我们今天客观地反思以北岛为代表的“朦胧诗”写作对政治资源的过度消耗而损伤了诗艺的表达效果。“第三代诗”,则是主体在人文精神丧失、信仰迷失的时代,表现出来的物质狂欢,官方倡导的市场化、物质化的大众文化背后渗透着强烈的虚无主义意识。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写作主流、中心化的写作现象,表现出思想的浅薄、去艺术化、去思想化的时代轨迹,许多诗歌也成为“口语”的文化拼盘。

当代诗歌中许多诗写现象被标上了“先锋”,也以不同方式呈现了“先锋”的立场与姿态。“地下诗歌”、“朦胧诗”延续了“五四”启蒙的旗帜与立场,体现出一种批判现实主义的批判立场。而“第三代诗”则通过语言的裂变与实践破坏与水解先前的诗歌观念与文化立场。但是,当代诗写作中的“人”的不断迁移,折射了时代困窘与价值迷失。当代诗写,受西方后现代思潮的理论影响较大。整个“后”就是消解历史的深度,追逐大众的文化与审美趣味,在时代转型之际,它突破了政治意识长期禁锢人的思维,有其合理一面,但是,如果忽视诗体本位的写作,也有其危险一面。

“人”的主体地位所表现出不同的生命诉求与价值信念,折射出当代中国不同时代的“人”的精神状况。当代诗歌,自然离不开“人”这个主体,从“人”这个主题出发,诗歌也表现为时代的镜面,折射出人的精神与灵魂。1949年以来,新中国产生了各种颂歌、战歌,他们主要是齐心协力建设四化、社会主义的人民。“朦胧诗”对文革充满种种反思与质询,表现“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北岛)的时代意识。商品化、消费化大潮席卷下“第三代诗”中“我们一辈子奋斗,就是想装得像一个人”(于坚),将人从神龛拉向了凡俗的生活。物质主义、消费社会的到来,也悄悄捎来了虚无主义,人们对物质的粗俗化、欲望化、狂欢化、色情化的精神状况,也同样反映在世纪之交的各种诗写中,尤以“下半身”为最(2000年前后),这里面的人变成了纯粹肉身与纯粹官能快感的人了。对人的主体性的观照与认同,赋予了诗歌从形式走向了本质的写作追求。“诗歌——在其之中,是诗人——就是这种向外部世界敞开的内在深处,向有生命之物无限保留地展开着,它就是世界,事物和不停地改变为内部的有生命之物”⑳,诗歌作为艺术在语言深处、捕捉诗意、可能,语言自身的开放性、丰富性在艺术维度上展开,语言、诗思、哲理之间的对话、融合,深化与推进了语言本体意识下的当代诗写。在各种文体中,诗歌是最具修辞效果的艺术表现样式,诗中的“人”也不自觉地变成时代状况与文化镜像。修辞的“人”让我们不得不作出某种反思,从否定性的诗歌话语中如何确认真正“人”所处的时代、精神状况,这是对反讽话语背后的“虚无意识”的抗衡、修复。

面对这样的时代状况、精神背景,有一批诗人仍然坚守着诗歌语言为基础的本体性、艺术性的诗写态度,他们与主流以反讽为话语特征的“口语写作”保持距离,在否定性、解构、破坏、颠覆一切的诗歌实践上,固守审美化、理想化的艺术主张与哲学态度,通过探讨诗歌的书写可能表现时代的精神缺失与文化迷茫。众多诗人中,海子无疑是最有话语实践性的一个可供研究的精神个案,通过他的系列抒情诗、“太阳七部书”的大诗写作,我们看到了他多年来所执着坚守的一片诗歌田野带给当代读者的文化共鸣与精神启示,同时也由他而成为一种写作态度的歌唱性为代表的“大诗”写作态度与追求快餐化、庸俗化的时代抒情相分离。海子逐渐意识到:“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㉑这种鲜明的时代性、精神性表现出积极性的、肯定性的文化认同与思想姿态,为主流写作背后所渗透的虚无主义思潮找到了另一种思想突围之精神可能。

当代诗歌无疑对时代境遇发出了强烈声音,以知识分子写作、大诗写作、神性写作的诗潮为代表。“艺术的根本魅力其实质表现为——在永远捉磨不定的时空,求得了个体生存与种属繁衍的人类为寻求万无一失的理想境界而进行的永恒的追求与搏击的努力(我视此为人的本性),艺术的魅力即在于将此种‘搏击的努力’幻化为审美的抽象,在再造的自然中人们得到的正是这种审美的愉悦。”㉒在坚持语言本体的诗体意识下,他们返回生命意识,从个体与时代、价值与可能之间的生命维度,返回常识,洞察人性,这种追求真相的精神变成了孤寂诗写的重要话语特征。“真理有如一种植物,在岩石石堆中发芽,然而仍是向着阳光生长,钻隙迂回地,伛偻、苍白、委屈——然而还是向着阳光生长。”㉓他们积极审视虚无,在重建神话与隐喻的精神层面对反讽以来的口语写作进行修复、调整。

口语写作有利于表现时代的精神状况,但中心化、秩序化的写作趋向,遮蔽了人类意识深处的表现可能与文化上自觉疏离意识。“反讽由于是自觉的,已经成为一种成熟的世界观”㉔,这种成熟性,也暗示了它的无路可走与新的话语更新的必然性。20世纪90年代文化消费语境下的以反讽叙事,把作为策略的“口语写作”推向了话语“中心”,它渐渐淡忘语言本体的诗体意识,尽管反讽有其重要的修辞效果,但是一味的反讽导致了语言本身诗性的散失。“反讽”之后的诗歌如何写作,这成为当下诗歌写作密切关注的一个本体问题。后现代叙事理论家海登·怀特在借鉴诺·弗莱《批评的剖析》的主要思想后,将诗歌的研究看作“话语的转义”,从而区分为四种类型:隐喻、转喻、提喻、反讽。“这四种转义不但是诗歌和语言的基础,也是任何一种历史思维方式的基础,因此是洞察某一特定时期历史想象之深层结构的有效工具。”㉕的确,“反讽”的诗歌对前面三种比喻的诗歌不失是一种推进与革新,但是“反讽”之后的诗歌何为呢?是否走向新的带有神话寓言性质的“比喻”与“象征”呢,这是否构成一个新的“转义轮回”?而“大诗写作”是否以“神话”的面目担当起重新拯救当代诗歌写作的光荣使命呢?

当代诗歌的孤寂书写,显然与时代必然保持着清醒的距离。“诗人是乐观的。他从语言内部寻找出路,他游戏于字形、字音、字义与书页的排版之间,像晶体一样,从限定的法则中造就全新的变幻的画面。”㉖当代诗写有一条隐形的、仍不被重视的潜在写作线索,如“知识分子写作”(后朦胧诗)、“神性写作”(属于20世纪80年代后“朦胧诗”的那批诗人,在90年代还没有被区分出来,神性写作一直到2003年提出)、大诗写作(这些诗人与“神性写作”也时有交叉),传承了诗歌的精神传统、担当意识。他们在诗艺、诗体意识上,进行了有效的探索与实践,推动了当代诗歌发展。以叙事为主的反神话写作是“再现”的诗歌,而着重于语言、诗艺技巧探索的神话写作走向了“表现”的追求。

三、表现之诗

语言、时代表现之间必须确立一条精神通道,在语言与时代之间生成关联、沟通,它们共同组合成神奇的诗歌文本,见证与推动着文化意识的建构,最终实现生命意识与时代历史的双重在场。

语言本体的诗体意识的回归,强化了文本的传播效果,丰富了文学的生产与表现空间。语言成为一把有效的认知与探索生命可能的锐器与敏感触角,拓展了我们的知识视野,从审美、哲理层面强化了诗歌的表现可能。他们从时代出发,建构历史。“历史性的艺术是对作品中真理的创造性保存。艺术发生为诗。诗乃赠予、建基、开端三重意义上的创建。作为创建的艺术本质上是历史性的。”㉗写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沟通也变成了可能,让一个封闭、客观的文本变成了一个待创造、完成的艺术品,诗人、读者的结合,推动了当代诗歌的积极有效的文化传播,也为人类文明传承、思想探索提供了重要的历史资源。

语言本体的诗体意识指向了艺术思想双重维度的敞开,以及丰富的生成可能,语言自身嵌入的“逻格斯”被释放、解救出来,“诗歌语言具有了一种实验性,从这实验中涌现了不是有意义来谋划,而是以自身制造意义的词语组合。常用的词语材料展示了不同寻常的意义”㉘。语言的沉思,审美的力量聚合成对自我与世界观照的生命之诗,灵魂之诗、表现之诗、可能之诗。

回归语言本体,在书写中探索、强化现代诗歌的表现可能。既是诗体发展的需要,也是诗歌成为生命意识觉醒与时代意识表现的精神通道。“对于每个思想家来说,他向来只被制定了一条道路,即他的道路;思想家必然总是一再在这一条道路的踪迹中来回行走,旨在最终把这条道路当作他的道路(但从来不是属于他的道路)来遵循,并且把在这一条道路上可经验的东西道说出来。”㉙语言本体的诗体意识,在于不断反思、审视自我与社会、自我与时代的压迫性、强制性社会的存在,诗人通过语言的可能,赋予词语性灵化、哲理化,不断生成与创造诗意的文学空间,让语言携带思想回家。“诗人:凭借具有暴力性质的幻想爆破世界的工作者。这种幻想闯入了陌生处,并因此而瓦解。”㉚语言的时代性反思与清醒的疏离意识,让语言与思想、哲理融合,在创作与阅读中凝聚诗情、诗思的启迪。语言本体的诗写融合了人的处境,对时代发声,强化了当代诗歌的时代责任感、文化担当意识。

当代诗歌的语言回归,维系、扩充了当代诗歌的书写边界,让诗歌与时代之间找到了精神投射、互动与对话。尼采说:“人类的伟大,在于它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目的。”㉛当代诗歌,便是诗歌的“布道”过程,它架起了生命意识与时代意识之间的理想之“桥”。诗歌的边缘化、小众性,保持了与时代的清醒距离,成就了当代诗写的理论深度与哲理品质。写作者的“孤寂”也自然为当代诗学带来了某种积极而坚实的探索,“孤寂诗写既要注重语言的诗性,也关注思想的智性,这是两者之间不断调节与平衡的过程,也是让诗凭借语言成为艺术,让诗成为介质关联诗人与更深的生命体验、成为与读者对话与共鸣的艺术触媒,诗歌就是这么一种诗性、智性的艺术,慰藉生命,触摸灵魂”㉜。孤寂,作为艺术的触媒,让现代诗艺的表现技巧自由飞翔,让诗从现实返回内心,从再现走向表现的诗性、神性,从而建构汉语诗歌的语言本体与思想高度。

诗歌是艺术,诗人是人类的良知。当代诗写的表现自然具备两个维度:坚持语言本体的诗体意识的写作导向;诗写与生命意识融合的精神旨向。“当代诗歌书写既要重视语言的本体意识,也要传续诗歌的中、西方可以为我们所用的诗歌传统,从而真正实现现代诗歌的西方传统与重视语言意识的中国古典诗歌传统。”㉝诗歌,让诗人回归了生命的平静,让读者回到了阅读时远离“现代焦虑”的平静。诗人一开始是在失落中找到诗歌而建构了自我的存在,诗成为远离世界焦虑的动力,也表达对于世界热爱、友爱的认同途径。没有诗歌的民族,文化难以走远。诗歌作为文化的重要形式参与、见证了当代文化的建构、互动。诗歌也成为文化中最重要的形式之一,对健康的、积极的时代文化产生了重要价值。积极建构的诗歌无疑对生命主体、时代语境有着广泛深远的洞察力、认知高度。

当代诗写中“反讽”背后折射了现代人的精神危机,把反讽这种修辞放到了中心化、秩序化的位置,这意味着虚无主义思潮将持续更久。反讽之后,如何重建当代诗学,这也是当代诗歌所要苦苦思索的;反讽之后,我们如何在文化中重建时代信念,这也是当代诗歌留给当代文化深深思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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