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馨 黄德志
论铁凝《大浴女》中的女性群像
○陈雨馨 黄德志
婚姻与恋爱是女性生命历程中的主旋律,也是女性意识、女性写作发展道路上永恒的主题,女性在婚恋中主体地位的树立,已经成为当代女性文学讨论两性关系、探索女性成长之路的一个重要切入点。相比在二元对立的性别机制下,以女性在婚恋中对男性依附性的剥离来寻求女性独立,铁凝的长篇小说《大浴女》,将几位女性角色的婚恋悲剧置于人性暗疾的幕布之下,以“人性”作为药引,深入探求了女性婚恋症结乃至人生症结的自我治愈之道,即女性不要以弱势姿态将悲剧完全归咎于男权社会,而是要以自我审视、灵魂拷问的方式,克服人性阴暗面与女性自身劣根性,以人性暗疾的荡涤与自我救赎首先实现女性“为人”的真与善,进而实现两性关系中,独立自主的“为女性”的美,这种理性的目光与自省精神使得《大浴女》超越了男女两性的狭隘对垒,体现出铁凝对女性追求真爱、经营婚姻以及生命成长历程的理性关怀,展现出铁凝更为睿智与深刻的女性意识。
《大浴女》选取了“文革”作为小说的叙述背景之一,在这一特定历史背景下,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和动乱年代对人性的压抑,催生出人性暗疾的隐性潜伏与扭曲呈现,挤压出人类丑陋、卑琐的阴暗面。章妩为了逃避农场压抑物欲与情欲的艰苦生活,称病躲回福安市,为了拿到换取安逸的病假条,她用肉体与主治医生做了交换,为了延续病假条,也似乎为了纵容自己的欲望,章妩渐渐产生出对唐医生的爱,她无视女儿尹小跳的反感,与唐医生保持往来,甚至为他生下了女儿尹小荃。然而,章妩与唐医生的爱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或者说他们之间是没有爱的,有的只是动荡而又苍白的年代下,知识分子无助欲求的相互慰藉。
章妩在农场恶劣环境的逼迫下躲回福安市,在阴谋败露的情急之下,用“可深可浅的暗示”①和“朦胧不定的撩拨”②牵引着自己的计谋。当用肉体交换的病假条就要来临时,她“不愿意深想她就是为了这个在等待……她宁愿想成那是她的性欲在等待”③。在女儿尖锐的责问下,她以七天昼夜不眠为两个男人织成两件毛衣的记录来逃避忐忑的内心,只因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了惩罚自己的堕落还是为以后的更加堕落展开铺垫”④。对于与唐医生的关系,直到女儿尹小荃的死亡才使她明白“生活中确有该她了断的事”⑤。从始至终,章妩都处在被动的“逍遥”状态,她从不敢直面内心的黑暗,面对现实,她以“无意识”的姿态躲避责任的承担与道德的谴责。从表面上看,章妩以谄媚至极的方式弥补对丈夫的愧疚,以迎合男性权威的方式进行赎罪,究其根源,她与丈夫尹亦寻的婚姻悲剧并非归咎于男性霸权对女性的欺压,而在于对现实与自我灵魂的逃避,“她是思想的逃跑者,一生都在逃跑逃跑”⑥,逃跑的结果就是她也将永远在道德与灵魂的鞭挞下流亡。
与母亲章妩相比,尹小帆是受中国传统教育与西方资产阶级人生观影响的新女性。尹小帆从小就是家里的宠儿,妹妹尹小荃的出生动摇了她的地位,她讨厌尹小荃,在尹小荃落入污水井时,她与姐姐手拉手驻足观看了妹妹的死亡,这成了尘封在她心底永远罪恶的小秘密。尹小帆把妹妹的死归咎于姐姐尹小跳,姐姐才是罪恶的根源,因此,尹小帆争强好胜着、急功近利着,她要去美国,要离开这罪恶秘密的家园,她大口吮吸着西方资产阶级的人生观,让自己彻底变成一个“现代人”,她要拼命证明自己是最优秀的,是过的最好的。因罪恶秘密而心理扭曲的尹小帆,“每时每刻都想让家人认可她的生活的确比他们好”⑦,美国丈夫的不忠反而使她更加强调“我们爱得很深”⑧,这使得尹小帆忙于婚姻症结的掩饰与攀比心态的满足,而全然不顾对婚姻本身的经营,终于走向离婚。
相比于母亲章妩,作为“现代人”的尹小帆没有被动地维系徒有躯壳的婚姻形式,其女性形象已经有所成长。选择离婚甚至再婚是女性剥离对男性依附的一次独立自主的觉醒,但尹小帆的再婚对象竟然是从前追求过姐姐的美国小伙麦克,当姐姐一语中的地揭发尹小帆的内心:“我不是想阻止你和麦克结婚,我只是觉得你有一种心态,一种和我竞争、抢夺的心态。”⑨换来的却是尹小帆更为畸形的执迷不悟:“我和陈在通过电话了,我知道你们结不成婚了。现在想和我竞争、抢夺的是你吧,你走投无路才想到了麦克!”⑩毫无疑问,尹小帆从未解开扭曲的心结,对罪恶拷问的逃避与虚荣的心理蒙蔽了她的灵魂,让她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自己的真爱,她与麦克的婚姻也终将不会幸福,因为婚姻已然成为为罪行开脱、为虚假证明的工具,再婚不过是对上一场婚姻悲剧的如法炮制。离婚原本让尹小帆迈出了反观自我,寻求真爱的第一步,而心灵深处的魔怔却又让这艰难的觉醒搁浅在人性暗疾的边缘。
唐菲的母亲惨死在“文革”中,私生女的出身和漂泊在社会边缘的生存境遇造就了她独有的女性自主意识。唐菲美艳动人,我行我素,胆大放任,“她喜欢男人,她喜欢让男人喜欢”⑪,她说过“我就是电影”⑫。唐菲要张扬自己的美,要放纵自己的胆大妄为,因为她明白男人喜欢她的美貌与身体,她所拥有的资本也只有这些,她要利用这仅有的武器去对付男人。
美艳耀眼的女人总是伴随着延绵不绝的流言蜚语,在丈夫毒打的质问下,唐菲虚构了自己莫须有的偷欢,竟意外滋生了丈夫“角色扮演”的变态性心理,而“唐菲竟也在侮辱和糟蹋自己的言词中领受到了小崔前所未有的力量,花样和赤裸裸的性欲……她宁愿用一千次毒打换取一次男人给她的这种要死要活的好”⑬。面对岌岌可危的婚姻,唐菲没有挽救,或许是因为绝望下的无助,又或许是人性深处那最为本初的原始欲求,罪恶的快感与彻底堕落的听天由命如潮水般推着她,用自我放逐的恶性循环一次又一次地满足了丈夫,更是满足了自己的性欲,也葬送了只有性而没有爱的婚姻。婚姻的悲剧加剧了唐菲人生的破罐破摔,她放荡而又邪恶地要把性病“传染给那些有身份、爱脸面的臭男人,再让他们传染给他们的老婆”⑭,想象着他们“难受着狼狈着还道貌岸然着……的样儿”⑮。唐菲孤傲而又虚空地游走在有性而无爱的恋情悲剧中,不动真情地周旋于各类男性之间,因为不动真情才能使她“战无不胜”。
面对恋爱与婚姻,章妩一生都处在无主见的被动状态,尹小帆借助外在光环营造虚假的女性幸福,唐菲的女性意识则是在自我的狂妄与高扬中特立独行地成长,然而这种成长却是建立在以自我倾泄、自我堕落的方式来践踏男性基础之上的偏激的、病态的成长。唐菲的心中没有真爱,对男性的仇视心理让她封锁了内心,那唯一纯洁无暇心灵的净土就是她从未对任何男人敞开过的唇,“战无不胜”的唐菲看似玩弄了无数男人,却也玩弄了自己,直到癌症病逝前也没有一个曾经的恋人来探望,只用得一句“我就是病”⑯来与那句“我就是电影”遥相呼应。
尽管唐菲以自我的高扬表现出对男性的鄙弃,然而当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眼睛却“老是下意识地瞟着病房的门”⑰,那些男人都到哪儿去了?她仍然渴望他们哪怕是出于怜悯的疼爱。因此,唐菲这一女性形象亵渎男权、践踏男性的结果,绝非女性霸权的逆转,而充其量是与男权社会的同归于尽。随着女性文学的发展,女性意识的终极意义与女性写作的归宿问题越来越成为作家们共同的思索,正如乔以钢所说:“尽管90年代女性写作的姿态多种多样,或狂放无忌,或坚定决绝,或嬉笑怒骂,或轻灵自如,然而追求中的女性们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梦醒后的困惑和悲凉。解构、颠覆之后往何处去?”⑱《大浴女》将人性暗疾的因素植入女性成长之路的探索当中,体现出铁凝对女性意识的深度反思:女性主体的建立并非是与男性的分庭抗礼,彼此尊重、相互理解、相知相伴才是两性平等、平衡、和谐的相处之道,在男权意识的统治下,控诉也好,申辩也罢,女性只有通过自我净化、自我洗涤的心灵苦旅,才能真正实现自我的救赎与理性的成长。
尹小跳的生命始终背负着“二宗罪”,一宗是她拉住了向尹小荃跑去的尹小帆的手,目睹了尹小荃的落井,一宗是她为了调动工作,要求好友唐菲与副市长做了肉体交易。尹小跳“永远记住了她和尹小帆那天的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是一个含混而又果断的动作,是制止,是控制,是了断,是呐喊;是大事做成之后的酣畅,还是恐惧之至的痉挛?是攻守同盟的暗示,还是负罪深重的哀叹……”⑲灵魂深处的拷问让她身陷无处逃遁的精神折磨。尽管尹小跳巴望尹小帆能替她说出“唐菲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卖身一次和卖身十次有什么本质区别吗”⑳来洗脱自己的卑鄙,然而“你是多么无耻啊”㉑的回应却毫不留情地将她抵制在侥幸的门外,让她心底的暗影无处遁形,在践踏了唐菲尊严的同时,尹小跳也将自己永远放逐在道德谴责的囹圄之中。灵魂深处的阴暗与罪恶成了尹小跳挥之不去的精神枷锁,但与尹小帆的推卸责任不同,尹小跳走上了一条洗涤罪恶、自我忏悔之路,而正因这罪恶过后求真与向善的自我拷问与审视,也使得尹小跳在与方兢、麦克和陈在的爱情中完成了其女性主体意识的理性成长,走向了唯美的人性,实现了真正独立、自主、高远的女性人生。
尹小跳与方兢的爱情是一个典型的“小女人”的爱情悲剧。对方兢的崇拜让她失去了理性,也失去了掌握话语主动权的能力,方兢答应离婚而同小跳结婚的承诺也成了空头支票。就在这时,灵魂深处罪恶的十字架却让遭遇爱情悲剧的小跳驻足思索:“方兢是谁呢?方兢是不是第一个跳出来惩罚她的人呢?”㉒于是,被抛弃的软弱哭喊在心底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就让方兢对她不忠吧”㉓的自虐式的轻松与解脱,因为“她得到了报应,这个企盼已久的报应”㉔。由此,恋爱的悲剧却成为了尹小跳人生的一个小转折,灵魂的拷问与自省的冥想为她的痛心失恋隔离出一个冷静时空,她完成了第一次对爱情的思索:“我居然一点儿都不恨他,爱又从何而来呢?”㉕
尹小跳“从昏天黑地的精神状态里跨了过来飞了过来”㉖,实现了从被动到主动的跨越,女性主体意识开始觉醒。而小跳与麦克恋情的理性终止,则意味着其女性主体意识的成熟,尹小跳看透了与麦克表面欢愉奔放恋情的背后只能是放纵和享用的悲剧,她越发坚定了理想,完成了对爱情的第二次思索:她爱陈在,她要大胆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尹小跳与陈在的爱是相知甚深、温润默契,是灵与肉的和谐。当后知后觉的爱恋终于热烈迸发,小跳向陈在袒露了心底那块尘封多年的顽固暗疾,在直面罪恶的同时,终于得以解脱。为了与小跳结合,陈在与结婚十年的妻子万美辰离了婚,尹小跳又一次以强烈的自省精神意识到,自己与陈在的结合是对万美辰深深的伤害,她领悟到陈在与万美辰这对十年夫妻所拥有的比爱更深的惦念,于是,年近四十的尹小跳毅然决然地放弃了陈在,她完成了对爱情的第三次思索:爱不是占有,爱是成全。这绝非爱情的悲剧,而是爱情别样的永恒。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次尹小跳的自审,不单单源于赎罪心理下自虐般的自我鞭挞,而更是一种清醒的、主观能动的自我导向,她以理性的女性睿智和博大的女性胸怀实现了女性主体意识的升华,彰显出温厚高尚的女性关怀,完成了人性的自我救赎,实现了真正的女性成长。
女性永远是铁凝关注的主题,㉗她认为“在中国,并非大多数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确概念,真正奴役和压抑女性心灵的往往也不是男性,恰恰是女性自身”㉘,力求以客观、理性、包容的眼光看待两性关系。在两性婚恋的围城中,女性究竟如何自处,铁凝通过《大浴女》对女性出路的探索给出了更为深广的挖掘:男人和女人,心灵深处都存在着人性的暗疾,作为女性,只有通过不断求真与向善的灵魂拷问和自我审视,完成人性暗疾的自我净化,才能实现女性自我救赎的“大浴”,建立起健康、纯美的女性主体,进而构建平等、和谐的两性关系,在完美人性的涅槃中走向独立、自主、优雅的女性人生。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⑲⑳㉑㉒㉓㉔㉕㉖铁凝《大浴女》[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⑱乔以钢《女性写作与文化生存》[J],甘肃社会科学,2002 (1)。
㉗铁凝《女性,永远是我关注的主题》[N],文论报,2000年4月6日。
㉘铁凝《玫瑰门·写在卷首》[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
江苏省第四期“333高层次人才培养工程”资助项目、江苏省2013年度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编号:CXZZ13_096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