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德·谢泼德：房子空着和鬼城完全是两码事

文 戴舒华

韦德·谢泼德：房子空着和鬼城完全是两码事

文 戴舒华

谢泼德认为，媒体妖魔化了“鬼城”的存在。在他看来，一座新城从无到有需要经过漫长时间来完善

中国，这个逐渐崛起的发展中国家，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摸索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决定了中国城镇化进程必然存在特殊性，强有力的中国政府可以通过一系列的经济建设活动和控制规划，在短时间内建造一座新城。但是把西方几百年自发的城镇化进程强制压缩到几十年甚至十几年内完成，必然会导致问题也被压缩至集中爆发，现如今“强拆”、“鬼城”等负面新闻和舆论压力总是伴随左右。

韦德·谢泼德（Wade Shepard）在美国铁锈地带（即工业衰退地区）的鬼城中长大，那些从前工业繁盛、现已衰落的城市给他留下阴郁的记忆。来中国之前，谢泼德已经花了8年时间走访过五十多个国家。2006年，25岁的谢泼德正在浙大读书。一次，他为了研究项目独自去往浙江天台一个唐代诗人曾经隐居的地方，却稀里糊涂地迷路，撞进了一片空无一人的商店街和住宅楼之中。

这座空城令韦德兴奋不已，回去和导师一提，没想到导师只是淡淡的一句：“哦，这种地方很正常啊，到处都是。”

韦德才知道，原来自己眼中的“大发现”，对于中国人而言，早就习以为常了。可是西方媒体为了制造耸人听闻的效果，把这些地方妖魔化为“鬼城”。韦德决定，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我热爱中国，”他说，“我要用自己的脚、自己的眼，发现真相。”

博客天下：在中国，你去过多少座“鬼城”？

谢泼德：回答这个问题前，我必须申明“鬼城”的概念。当前，每个中国城市都有扩张中的新城区、卫星城或城郊，这些地区通常仍在建设中，所以人口不足—如果把这些地区都叫做鬼城，那么中国有上百个鬼城。但如果按照国外媒体定义的“鬼城”，即以前繁荣过、如今衰败了的城市，那么中国的鬼城只有30个左右。

我在中国游历了两年半，寻访这些城区，它们数量庞大，代表着中国的新常态。不应该把它们看成稀罕的东西，因为它们到处都是，人们也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很多次，我来到某个被国外媒体称为“鬼城”的地方，我询问当地人对此有何感想，他们通常很吃惊，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座“鬼城”中。

博客天下：都是怎么找到这些地方的？

谢泼德：就是简简单单地跳上一辆公交车，等到公车开到城郊，下车，四处走走—百分百，总有一个正在建设中的新城区。

博客天下：所以，你认为媒体所炒作的“鬼城”其实是正在建设中的新城？

谢泼德：没错。空荡荡的大厦、崭新的公路，都是试图吸引人口和商家涌入的手段。规模如此之大的造城运动本来就需要很长时间来完成，如果只看到未完成的状态，那当然会以为这是一座鬼城。不过记住，这些城区仍在发展中。比如镇江的丹徒区、郑州的郑东区、常州的武进区都曾被称为“鬼城”。如今，这些地方的人口已经比两年前至少翻了一番。

博客天下：那为什么鬼城的概念这么流行？

谢泼德：一部分原因是中国建造新城的速度太快。当一座新城刚耸立起大量居民楼时，并不宜居，因为缺少学校、医院、公共交通等基础设施。随着时间推移，这些设施都会完善，人们也会慢慢入住。问题是，国外媒体在这些城区尚处于初期阶段时就急忙地定义它们为“鬼城”。第一个著名的鬼城是鄂尔多斯的康巴什，当时这座城市只建设了5年，当然没有人入住。一座新城从无到有需要经过漫长的时间，平均17到23年。媒体却绝口不提这些情况。

左图：江苏省常州市近期被曝步上鄂尔多斯“鬼城”后尘，多个楼盘空置率高企右图：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康巴什新区广场上的城市雕塑。该区楼市陷入僵局，部分楼盘工地停工

博客天下：根据你的观察，政府怎样完成一个庞大的造城计划？

谢泼德：中国政府有宏大的建城计划，要在中国建成10或11个巨型区域，每个区域由数个大型城市组成，通过高铁相互连接。政府推动这一过程的方法很清楚：首先，政府通过售卖土地来获得资金，建造大片楼群，这一过程需要5到10年；接着，用行政命令，让银行、学校、医院、政府机构、国有企业迁入这个依然空荡荡的城区；最后，随着各项配套设备的齐全，人们也会陆续迁入，这一个过程又要10年左右时间。

这是中国城镇化的最特殊之处。当一个地区还没有居民时，商家、学校、银行不会迁入；而这些设施不形成，人们又不会搬进来—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但在中国，政府可以命令银行、学校、医院进驻新城，从而形成吸引力。

博客天下：你的书《中国鬼城》中，一些观点让人耳目一新，比如房屋空置率不能作为“鬼城”的指标，你有何数据或研究支持吗？

谢泼德：当一个新城区中耸立着一百多栋30层高的建筑时，即使空置率达到50%，依然有着数量庞大的住户。要看这个城区是否是鬼城，我们不应该看空置率的问题，而应该问以下这些问题：

每平方公里土地上住着多少人口？这个地区的GDP是多少？有多少商铺？营业额是多少？空置的商铺有多少？这个地区的经济市场完善吗？人们是否能在本地完成所有购物？这个地区有生活必需设施吗，比如学校、医院？街上的人流如何？车流如何？社区生活是否活跃？

中国涌现出大批新城区，既不是完全空荡荡的，也没有人声鼎沸。有很多人在其中生活，虽然空置率也不低。但这就说明这些城区是鬼城吗？当然不能。根据2012年的一个调查，北京市内有接近29%的房屋空置率。这能说明北京是鬼城吗？不能。这只能说明很多房子空着，和鬼城完全是两码事。

此外，不能低估房地产在中国经济中扮演的角色。39%的个人财富投资在房产中介，21%的城市居民拥有一套以上住房。所以这么大的空置率说明拥有者的经济实力—很简单，房子空着不代表没有价值。

韦德W·a谢de泼德Shepard19＊1年出生于美国纽约州，毕业于美国长岛大学国际学院，2005-2007年在浙江大学留学，学习汉语。从事的职业有考古、记者、农场工人和独立博主。2015年4月出版第一本书《中国鬼城》（Ghost Cities of China）。

博客天下：十年前，河南郑东新区是媒体热炒的一座鬼城。但到了2015年，常住人口已经达到100万。这说明这座新城成功了吗？什么指标可以用来衡量一座新城成功与否？

谢泼德：我认为，判断一个新城区成功与否，应该取决于它的建城目标。绝大多数中国新城的目的都不是简简单单地创造一块新的生活空间，让人们在其中生活。建造新城的目的是为了无限商机，为了成为在全球经济中有一席之地的文化和商业中心。这些目标当然是不切实际的，所以一些城市没有达成该目标，但这并不等同于失败。老实说，到2020年，南汇新城不会如上海政府所希望的那样，有80万人入住；再过5年，也不会有100万人搬进鄂尔多斯康巴什；最后，天津于家堡也不可能按照政府规划的那样，成为世界一流的金融区。但这不一定代表这些新城失败了，因为人们从一开始就把成功的门槛提得太高。

地方政府给新城冠以高大上的头衔，当然是为了提高市场竞争力。如果你是一个公司总裁，希望在中国开间分公司，你会选择那些号称将要“成为世界一流、拥有百万人口”的新城？还是会选择那些将自身定位为平稳发展、可持续规划和只按照实际需求进行建设的城市？那些喊出大口号的城市很自然会吸引更多注意力，这是简单的营销之道，而且很管用。

不过，我并不研究一座城市的成功与否。我研究的是所谓“鬼城”是否实际上拥有合理的人口、商业活动和基础设施。

博客天下：与其他国家的现代化进程相比，中国的城市化运动有什么优点和弊端？

谢泼德：中国是独一无二的国家，这里所有的事情都有自身规律。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可以规划和控制这么巨大规模的经济活动，这在其他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实现。所以，很难将中国与其他国家比较。记得有一次，一个中国开发商问我，美国的城市是怎么建成的，我哈哈大笑—这种建立一座城市的想法在美国是不存在的。美国的城市化是自发进行的，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没人想主动去建一座城市。

博客天下：即使很多人搬进新城区，但在这么快的转变速度下，人们能适应新生活吗？

谢泼德：过去30年间，中国超过4亿人经历了城镇化，如今生活在城市里的中国人要么是自己从农村搬进来的，要么父母一辈就已经搬进城市。显然，人们很快适应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转变。

当然，这种适应程度取决于这些新城市居民在城市中发现的新商机。有人抓住了在农村绝不可能有的机会，从而迅速致富；也有人下岗了，失业了，在新的城市中没有任何资产。最糟糕的情况是，并不是农民从农村搬进更有经济活力的城市，而是把偏远乡村直接城镇化，这些地方不具备任何经济潜力，无法给人们带来致富的机会。

但不论是哪种方式，城镇化这一过程总是暂时的，新出生的第二代已经是完全的城里人，有着城市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

博客天下：在你的书中，你对中国的城镇化前景非常乐观。但当前中国股市震荡，经济放缓，你的态度有没有变化？

谢泼德：一部分“鬼城”会发展起来，但肯定有一部分不会。很多新城区都会荒废，但也有很多新城会繁荣。为了准确理解中国的城镇化全景，你必须将鬼城和新城综合起来考虑。当你这么做时，你会看到中国的未来不建立在北方那些阴郁的煤矿之城上，而是蕴藏在一批已经成长为世界一流城市的繁华都市上。根据麦肯锡研究所的预测，到2025年，世界上最大的75座城市中将有29座在中国。有趣的是，其中大多数城市在20年前还只是死气沉沉之地。

我们不应该过分夸大中国经济放缓的影响。目前的状况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中央政府的政策调控，而不是迅猛推进了30年的市场力量。中国政府有意识地采取行动，放弃短期经济效益，转而追求长期经济效益、社会稳定和环境改善。

简单来说，中国过去30年的高速发展显然是不可持续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大规模的新城建设也不会永远进行下去，而只是为未来经济发展提供的基建保障。中国城镇化速度已经降下来了—地方政府进行建设的规模受到严格控制，中央政府的监管大大加强，新的房产交易法也让房地产降温，反腐运动终结了推进城镇化的非法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