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伊丽
自踏上去往重庆的列车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开始风雨飘摇,窗外的天像张飞的脸一样亦阴亦阳喜怒无常,就像我读不懂母亲的爱恨般让我无所适从。
揪起,又放下,又揪起,却再也放不下。一种不由分说的恐惧和庄严塞满了所有空间,压得我接近窒息,原本就稀薄污浊的空气不愿再施舍我一点清晰。瞬间,我脑子凌乱,头痛欲裂。一个寒战,又一个寒战,依旧如此。
东南西北风撒着欢地在我心底深处打转,我仿佛进入了不知季节不知阴阳也不知冷暖的荒野,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这个我日夜向往和牵挂,曾经满载欢乐,满载梦想,满载温馨,满载矛盾的故乡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迎接我。
哐当,哐当,列车开得跟拖拉机似的,慢而颠,原本就烦躁不安的心更是烦躁,从卧铺上爬起,有着想骂人或杀人的冲动。看着身边的朋友哼了一声,翻个身,无奈却又随遇而安地沉沉睡去,终究也没发出火来。
一夜无眠!
凌晨六点,列车又停了下来,人们睡眼惺忪地拖着行李箱赶集似的在我眼前来来往往,车内车外一片繁忙。列车上的广播不时瓮声瓮气地哼着“广安站到了,有到广安的旅客请下车。”
播出数遍后,我听清了,猛地坐了起来,匆匆收拾完行李,却又犹豫地一屁股坐了回来,心潮如海波涛澎湃。
强忍住在眼眶里挑衅的眼泪,挤出苦涩的一丝笑,不知所措地看着窗外陌生的城市百感交集感慨万端,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迅速袭击全身,那一桩桩、一幕幕不堪回首的伤痛写在脸上,刻在心里,越肠百折愁绪满怀。
可这趟列车好像整宿都在跟我别扭,变着法儿地折磨我,它居然在广安站停了很久很久,有意挑战我的心理极限,使我原本痛楚的更加痛楚。身边陕西文学院院长那英俊的国字脸上永远挂着弥勒佛似的笑,智慧满满,虽少言语,却心细如丝,早已看透我心,语重心长地说“去吧!去吧!我们在重庆等你。”
只要下车,数分钟后就能见到母亲,哪个孩子不想念母亲,不愿意见到母亲呢?我此行一个最重要的目的不就是要去见母亲吗?
然而,曾经单枪匹马孤山独庙无惧无畏勇闯天涯历经九死一生依旧傲然独行的我在此刻却是那么的怯弱,举棋不定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甚至还想逃避。
我怕,怕见到母亲,尽管母亲像菩萨般的慈祥,可我还是怕。
王院长懂我,看出我虽身在车上,心早已飞走。于是他合宜地将我推了一把,给了我下车的勇气和力量,也给了我见母亲堂而皇之的借口和理由。
于是不去管它,飞也似的奔向车门。
可是,来不及了,列车又一次戏弄了我,就在我即将飞出车门的一刹那,列车再次启动,那扇小小的车门不解风情地为我关上了,不由分说地逼迫我继续胡思乱想,继续煎熬。
造化,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造化?看来母亲真的不欢迎我回来。
离别三十年,中途也回去过多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来是带着幻想而来,去是带着伤痛而去。可我还是想念她,向往她,追逐她,爱着她。那时的她是重庆,那时的母亲也在重庆。母亲终生行善念佛,嫌重庆喧闹,近年才独居广安,寻求一份宁静,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阻挡,由她去吧!
下定了决心去面对,在车上就如坐针毡。我是在华蓥站下的车。由于害怕那扇单调痴傻的门再次合起,于是,我扔下行李,只身逃了下去。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站,小得让你买不到任何一张去往任何地方的车票。于是出站找车,行驶近一小时才回到广安。
我没有告诉母亲我的归期,只想莽莽撞撞地闯过去,管她接受不接受我,都将承受即将面临的一切,一个尊者对我说:“在父母面前孩子永远是错的。”况且我是真的错了。
亲近重庆
三峡采风活动是从第二天一大早开始的,所有人都来不及多看一眼重庆的变化就被匆匆催上车。东道主重庆文学院院长邓毅是一个既绅士又细心的汉子,每次上车他都会喊:“大家将前后左右、左邻右舍的亲一下。”外省的男作家一脸兴奋,女作家一脸的惊愕,“这谁家的规矩啊,刚见面大家还不认识就让亲一下?”
我阴霾了近五十天的脸顿时云开雾散见蓝天。这个“亲”不是亲一下的“亲”,而是重庆人将“清”和“亲”发成一个音,意思是将前后左右的同伴清点一下,看是不是少了谁。
但这个“亲”对我来说却真的很亲很亲,山也亲,水也亲,路也亲,人也亲,乡音更亲,家乡的气息亲入心田亲入肌肤亲入骨髓亲入我的血液和生命。
久违了,我的重庆!
我一路耍疯,在大街上有意弄出某种急躁的声响,就是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我在车上有意大声喧哗,告诉所有的人我是重庆的孩子。我甚至还想确认一下这些来陪同我的朋友里是否也有我儿时的玩伴,想从他们脸上寻找到儿时的熟悉和此刻的惊奇……
准确来说重庆只能是我的第二个故乡,早一个半月前她还是我的第二个娘家,一个半月后她成了我唯一的娘家。尽管重庆成为直辖市后,广安被划分到了四川,可我母亲就是重庆人,儿时的我也没少在重庆待,我和母亲的根依旧种植在重庆八万二千平方公里的坑坑洼洼沟沟坎坎的大地上,保存保温保暖保鲜,此生不变。
重庆印象是从满大街都是“老子”和“乖乖”开始的。母亲见我从天而降顿时惊傻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惊不喜不怨不怒地说了第一句话“‘格老子’瘦成这样,‘吓(念he音)老子’,我的乖乖”。我不知道这一系列看似怪诞却在重庆人嘴里又是如此娴熟的词是如何组合的,它们在重庆人嘴里几乎成为口头禅,随时都可以拉出来遛遛,成为地道标准的重庆人的符号和标签,也是重庆这座古老的城市粗犷而又细腻的文化的延续。一边看似凶神恶煞地称“老子”,一边又在叫你“乖乖”,猝不及防出现的两个极端的词令外来人晕头转向云山雾罩不知所云,而这就是重庆人的热情、豪爽、亲昵、友爱的表现。
我笑着用很别扭的重庆话对母亲说:“带我去家家(音:gaga.外婆)屋里头吃尕尕(肉)。”
母亲流出了眼泪。
这是我和母亲相别二十年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却让我们俩同时想起一个人——家家,因此也冲淡了母亲对我的怨恨,使我准备迎接的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抑或是拳打脚踢的暴力就这样让家家帮我挡住了。
我的家家——一个慈祥的老人已经去世很多年了,除了“家家”两个字以外,她在我的脑子里居然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记忆最深的就是这句“到家家屋里头吃尕尕。”这句话也不是我的发明和创造,儿时母亲常对我说,所以很难忘记。
尕尕曾经在某个年月里是家家也是母亲心里最珍贵的食物吧!当然,重庆人人人都会说这一句,好像只有到家家家去才能吃上尕尕,小时家家哄我睡觉还给我唱过一支摇篮曲“摇啊摇,摇到石板桥,白米饭,肉汤淘,吃了三大碗,再来摇”。
“肉”不只是在家家和母亲心里,在所有重庆人心里都有着非常美好的印象。在物质极度匮乏的情况下,能吃上一顿肉是多么幸福,一般人家只有家里来了贵重的客人才可以吃上一顿肉,而且这个肉不是主人家自己吃的,而是专门给尊贵的客人吃的,重庆人那种质朴、善良、热情、好客、勤俭持家的秉性和美德可见一斑。
可就是因为这句话,祖母是那么的瞧不起母亲和家家。祖母出身豪门,嫁入名门,虽说也经历过自然灾害的困顿,可倒季不倒脊,最终,她的儿女们个个出人头地,非商即官,富甲一方,尕尕就不是什么稀罕物了。母亲成天把它挂在嘴边就显得不合时宜,自然是被祖母从骨子里排斥了。
祖母藐视的不只是母亲嘴不离尕尕,母亲所有的言行都不招祖母待见。河南人,四川人(当时重庆还属于四川省管辖),陕西人都是祖母鄙视的对象。
“轻工业弹棉花,重工业砸石头,高科技造假,文化娱乐靠耍猴。”虽说这是人们糟蹋河南人编出的段子,但河南人的形象确实也不咋的,祖母认为河南人又脏又穷,想说喜欢还真的很不容易!
四川穷乡僻壤有色服务多,在全国人民的心里也没个好的印象,祖母也不例外。
陕西人是懒,日上三竿不起床,吃着文物和皇上,祖母也不喜欢。
然而后来她对河南人和陕西人的看法有了略微的改变。
有两个耍猴的河南人,大冬天睡在桥洞底下,父亲看其可怜,带回家中,将一间小厢房腾出来临时安置他们。祖母虽不太情愿,却也不阻挡,我家有行善积德的传统,祖母对这些事情从来都是宽容的。河南人懂鸟语,他告诉祖母不要晾晒薏米,说有一只麻雀已经去告知它的同伴,一会儿会应邀来我家院子享受饕餮盛宴。
收容并不等于接受,祖母瞧不起河南人,自然也不听河南人的话。可能是出于好奇或者想拆穿河南人骗人的把戏,祖母就搬来凳子,坐在院子中间亲自照看薏米。
果然,一上午过去了,也不见一只麻雀飞过。
祖母起身回屋端水,等再返回来时惊呆了,一大群麻雀已经将祖母晾晒的薏米祸害得翻天覆地。祖母心服口服,从此,对河南人态度有些好转。
陕西人也有哄老太太的办法。以前,父亲跟陕西有一些业务往来,也经常会有一些陕西人去往家中,祖母照常热情款待。陕西人也不拿自己当外人,酒足饭饱后随便就睡在客房了。晚八点睡下,早九点还不起床。祖母不再正眼待此人,并以此为例教育我们几代人。
可陕西人会讲故事,讲老祖宗的故事。有许多在祖母看来都是传说的故事在陕西人嘴里得到了印证,如《霸王别姬》《金屋藏娇》《毛遂自荐》《破釜沉舟》等,居然全部都是真人真事。顿时祖母对陕西人有了些许的好感。
可是四川人的形象靠谁去扭转呢?母亲不善言谈,小媳妇似的俯首帖耳唯唯连声地陪伴祖母,盈盈弱女,娥娥娇躯,纤纤素手,楚楚怜人,只为用言行去感化祖母。
祖母并非洪水猛兽不食人间烟火,老太太一度对这个儿媳妇也还算满意,曾也用心教母亲穿衣打扮,教母亲提高生活品位,教母亲养生之道,教母亲爱人爱己。只是后来所发生的事情由不得母亲,也由不得祖母,而是全由家家造成。
母亲嫁入豪门的第一年还没有我,新婚当年,父母是坐飞机去重庆看望家家的,那是一九七七年的事,那时母亲的娘家在重庆北碚农村。
楚剧《荞麦馍赶寿》里有一句唱词“大姐赶寿是七担八挑,二姐赶寿是银狐皮袄,三女儿我荞麦馍赶寿辰惹娘生焦。”母亲弟兄姊妹七人,四男三女,她在家排行老七。虽七岁丧父,却也不缺宠少爱,兄弟姊妹对她有恩,将她精心照料培养,使其学业有成,事业顺心,才有后来遇见我父亲,才有了母亲的今天。父亲懂的,首次陪母亲回娘家自是七担八挑,人人有份。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对母亲的付出有了回报,亲戚们小小的暴富了一回。
整个北碚都轰动了,谁家也没见过这种阵势,自是把守寡多年,独自艰辛地拉扯一群儿女成人的家家乐歪了。
高兴归高兴,还是埋下了隐患。我想,母亲肯定和家家说了一些相思和孤独之类的话的,家家心疼这个最小的女儿,于是花了很长的时间,用她有限的思维做出一个看似正常,却不合时宜的决定。
突然某一天,母亲的重庆娘家来了很多很亲的亲戚,他们都是十几二十岁的愣头傻青,据说全部都是我的表哥,是我舅舅或姨妈的孩子。
这些都是家家安排的,他们一则想沾沾母亲的光,在我父亲的工厂谋一份差事,总比跟外人干靠谱,或许将来也能有出人头地发家致富的机会。其二,也算是让我母亲身边有一些亲人,相互有个照应,使母亲不再孤寂。
尽管很突然,可母亲能说什么呢?于情于理于恩于血缘都只能接受。
然而事与愿违。
听祖母说,当时派了很大的一辆车去江汉码头接我这些亲戚。去的时候祖母面子上倒也勉强欢喜,可一见面母亲首先就欢喜不起来了。母亲回娘家时七担八挑,我这些亲戚倒也不失礼,依旧还来七担八挑。母亲的这些侄儿外甥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不见补丁只见破的衣服和裹满黄泥的胶鞋,以及每个人都挑着破被褥和杂七杂八的物什,叮里哐啷好不热闹,整个一群逃荒的难民。
母亲顿时就难看了,倒不是她不能接受她的这些亲人,而是,她知道讲究的祖母一定不会接受。
果然,祖母黑着脸一言不发,这也算是给母亲最大的面子了。
第二天,父亲给了母亲一大笔钱,让母亲带着这些亲戚去买些衣物和日用品,并且交代,“挑最好的买,记着,再给每个人买一块手表。”母亲感激地看着父亲,父亲爱怜地看着母亲。选择无退路,爱了就应该付出和包容,父亲懂的。
不多久,这些亲戚经过漫长的培训后也都如愿上岗了。
这个事情发展成这样已经算是很圆满了,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是他们的不对了。
我们家房大屋宽,我们家人丁兴旺。祖母喜欢热闹,也不许儿子们分家,认为分家是败家。所谓的分家只不过是另起炉单起灶,不分家就不需另起炉灶了。全家拥在一起吃大锅饭倒也热闹、省事,谁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妥,还引起左邻右舍羡慕声一片。
除了吃大灶以外,每一个小家又各分得一个煤油灶,偶尔青黄不接也可以开小灶的,但是不能经常用,一则有分家的嫌疑,二则煤油金贵,居家过日子谁家也不敢放开用的。
母亲的这些亲戚来汉久了,就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在工厂里常以皇亲国戚自居,偷奸耍滑没人敢管。在家也经常敢顶撞他人,以人多势众的架势占领高地,婶子们也不敢跟这些瓜皮愣青动刀枪,气得牙痒痒,却敢怒不敢言。母亲又管不了、管不住这群孩子。这些说是孩子,其实年长的也小不了母亲几岁,母亲只能无奈地干瞪眼、干着急、干流泪。
软弱的母亲自然就成了婶子们眼里的公敌,原本就在夹缝中生存的母亲处境更加艰难。
之所以事情发展得这么迅速,是因为那一段时间祖母经常不在家,祖父、父亲和叔伯们常年在外,很少回家。我家有一个祖母从旧社会大家庭遗传下来的规矩,女眷不工作。所有的婶子们一旦被娶进家门就金屋藏娇了起来。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家可不止三个女人,原本就天天都有戏,东家长西家短挑拨离间无事生非,比吃比穿比阔绰比丈夫比孩子比娘家实力。母亲样样不可比,对婶子们的生活也比较陌生,自然就没兴趣参与闲话。婶子们就认为我母亲自认为长得好,丈夫有钱有势,对她又宠爱有加,于是就瞧不起她们,不愿与她们交流娱乐。于是她们格外关注我母亲的一言一行,而后再嗤之以鼻,而后再搬弄是非,图得一时嘴皮子快乐。
山中无老虎,狸猫敢称王。在重庆江边野惯了的我的哥哥们更是无法无天。日子平静了,就开始无聊。那段时间母亲生了我,小灶自然用得多一些,估计我这些哥哥们也尝到过小灶的甜头,不知是谁就开始打起小灶的主意了。他们嫌厂子里食堂的饭菜单一,大灶上的饭菜不合口味,所谓的不合口味可能也跟婶子们的白眼有关系吧!总之,他们想改善一下生活。
可节俭惯了的他们又舍不得花自己的钱去街上豪迈一回,于是,他们下班后就跑到郊区田间地头捉乌龟、捉青蛙、挖泥鳅、黄鳝等带回家。倒也不要别人动手,自己在院子里就杀了,剥了,洗了,清了,拿回屋子煮了,炖了,炒了,吃了。那场面应该是我家有史以来空前的血腥了,可无人能管。
母亲只好叮嘱他们一定要把院子打扫干净,不能留下痕迹。
院子里有一条排水沟,是为下雨排水而用,走的是暗道,需从其中一栋地势低一些的房子穿过,既美观,也是为了给那栋地势低的房子防潮,一旦被堵死,清淤十分麻烦,所以从来没有人敢从这里倒污水。不知何时,院子里的排水沟有一小段露在了外面,我的哥哥们就用盆子端来水,将这些污秽的东西直接冲入排水沟,算是了事。
食欲一旦打开就像贪欲一样不可阻止,毕竟长着大人身高的他们还是孩子,顽童的习性一旦点燃,依旧顽童。接下来他们将大量的时间都用在了捉龟挖鳖上了,上班时间也如此。
起先他们还偷偷摸摸,后来干脆将竹床搬到院子中间,战场就在身边,吃着小灶,打着扑克,划着拳,喝着啤酒,好一个逍遥了得。
终于,排水沟被堵死,腥臭肆虐,苍蝇是喂不熟的狗,丝毫不领哥哥们的养育恩,将哥哥们举报了。婶子们从姑妈家将祖母请了回来。祖母淡淡地看了一眼,只说了一个字“滚!”
祖母让谁三更滚,谁就待不到五更。这些黄瓜秧一样的小子在婶子们面前张狂惯了,自然不会把祖母这个老太婆放在眼里,个个似发怒的雄狮野性爆发,想跟祖母一比高下。正中婶子们的下怀,她们有了祖母这棵大树撑腰,于是阴风鬼火,油醋齐泼,三婶的手指头即将指到大哥的鼻子上了,大哥一掌推过,结果就打了起来。
母亲拼了命地上前拉扯哥哥们,却还是被婶子们泼了一身污水。说这个架是母亲挑唆的,并且是母亲先动手打了祖母。
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惊动了祖父和我父亲、叔父们。父亲一人一巴掌将我的哥哥们请了出去。母亲百口莫辩也来不及辩,就被父亲倒拖着脚往江边走。若不是被街坊邻居截下,那一天,我的母亲永远地葬身长江了,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母亲长得什么样,父亲是否还存在了,重庆也就再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祖父针对这件事情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会上所有的人意见一边倒,咬定就是我母亲唆使孩子们目无尊长成妖成精无法无天,咬定就是我母亲先动手打了我祖母。母亲彻底被孤立了起来,事情若真如此,母亲就要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最后还是祖母站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她可能没动手,是在拉架中无意打到我了吧!”
婶子们异口同声:“她拉偏架,什么是无意,就是故意!”
祖父迅速制止了这种家庭不正之风,说:“此事到此为止,谁若还有兴趣继续,那么请她先收拾好行李再说。”
事情也就算暂时告一段落。
我的哥哥们挨了父亲的打,回了重庆自然是会加油添醋地数落祖母和我父亲的种种不是。家家知道后昼夜心急如焚寝食难安,万分担心母亲在我家的处境。于是从未走出过北碚的家家颠着三寸小脚千里迢迢找到武汉,只为向祖母道声歉。
可当家家看到全身是伤的我的母亲,顿时心痛如割,发疯般地冲了出去,要找祖母理论。但是,当她站在余气未消盛气凌人的祖母面前时,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跟处事不惊的祖母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家家毕竟是农村妇女,没文化,也没见过世面,语短,站在祖母面前泪雨滂沱,牙根痒痒却说不出半句道理来。
乾坤无望扭转,矛盾更加激化。祖母认为家家的到来是母亲挑唆侄儿们回去告状,而后搬来家家当救兵的,祖母自然不吃这一套,于是变着法地欺负母亲,若不是因为母亲有了我,那一次滚的就不只是这些亲戚了。
但是,从此后,母亲无论怎么做都得不到祖母的认可和原谅。祖母生病,母亲精心做好饭菜端到祖母床前,祖母愤怒地将碗砸在母亲的跟前:“这么咸,是给病人吃的吗?你想毒死我呀?”母亲含泪再做一碗端来,祖母又砸在母亲跟前,“我是个病人吔,你就拿这少油寡盐的东西来糊弄我啊?是不是烦我了,想我早点死啊?告诉你,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想在家里称王门儿都没有。”
同样的饭菜,同样是母亲做的,让姑姑端给祖母,说是姑姑做的,祖母吃得眉开眼笑,幸福满满。
看母亲默默地流泪,祖母又说了,“怎么了?我说得不对?让你受委屈了?我这人就这样,你要是不习惯啊,尊请自便。”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了,祖母是横了心的不想要这个儿媳妇,母亲的日子能好过吗?
母亲也不是没脸没皮,多次离家出走,可最终还是被父亲软磨硬泡追了回去。有一次母亲都已经回到重庆,又被父亲求了回去。
父亲也求过祖母对母亲好一些,祖母嘴上答应,事后变本加厉,认为母亲长能耐了,动不动以离家出走来要挟她,并告诉父亲,你要真舍不得她走,就不要给她钱,看她能往哪里跑。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一能让母亲坚持生活下去的理由就是父亲对她的一片深情,她对我的不舍与牵挂。
日子就那么艰难地苦度着,直到我三四岁,最多不过五岁吧,祖母依旧如此。由于我家有过祖三代没女儿的惨痛历史,到我这一代依旧是叶多花稀,仅此一枚,我又是长女,外加祖母为了折磨母亲,我还在襁褓中时就将我从母亲怀里夺了去,所以我在家里的地位格外显著,岂是一句娇生惯养了得。
于是,我跟祖母的关系牢不可破的同时也成了祖母的帮凶,追着母亲喊:“四川佬,滚到家家屋里吃苞谷糨子。”
母亲终于是“滚到家家屋里吃苞谷糨子”了,将我留在了武汉。那时的我还有一个最大的功能就是“工具”。祖母利用我赶走了母亲,而父亲又想利用我去挽回母亲。
“孩子顽皮归顽皮,怎么能离开妈呢?”父亲就将我送去重庆,于是这般对母亲说。不管她和父亲的关系如何,见我去了,母亲自然欢喜,母亲不会跟我记仇,早就将我对她的伤害忘到了云端。
那时母亲回到重庆工作,家家放心不下母亲,就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直到我来到母亲身边,家家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照顾好我。
母亲和家家一大早就去火车站接我,苦难多于银发的家家已过天命之年,却少有皱纹,说明重庆是个好母亲,能容万象不容之事,是一盏照亮心灵之路的明灯,无时无刻不在净化人的心灵,让人在苦难中成长,困难中坚强,含笑从容面对人生,才是不老的法则。
家家见到我也不说话,搓着两只长满老茧的手呆站在那里憨笑。
可我还是一点也不喜欢家家,从小祖母种植在我心里的母亲以及母亲娘家人的种种卑劣恶行扎根于心,不知天高地厚大不敬的哥哥们更是魑魅魍魉,唯恐避之不及,沾之污秽。于是,从小养就的公主傲慢全用来对付他们了。
家家每天都要问我无数遍想吃啥,好像她永远都不知道该给我吃啥似的。我就想,我如果不告诉她我要吃啥,那我是不是就都要被活活饿死啊?这确实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
童真无小事
虽说不喜欢家家,却喜欢看家家做粑粑。好像重庆人人人都会做粑粑,我在重庆吃过韭菜粑粑、绿豆粑粑、肉粑粑、芝麻粑粑、糖粑粑等,这些粑粑有街上买的,也有邻里做好送来的。家家也做粑粑,她将南瓜花捣碎和上面粉和各种调料给我烙粑粑。这种粑粑自然是比不上点心的讲究了,粑粑是那种很粗糙的粑粑,不圆也不方,虽没形状,可黄澄澄金灿灿,很诱人。不同的是点心街上可购买,粑粑不可多得,就显得金贵了,所以记忆犹新。
南瓜花哪知母亲苦,没心没肺地在重庆开得自在灿烂,院墙根,花盆里,江岸边,河滩上,四处可见,枝枝蔓蔓藤藤绕绕,不贱不贵不依不附地疯长。家家提着小篮子,颠着三寸小脚,牵着我的手去江边堤岸上采摘。堤岸上的南瓜蔓很多,花却不多,娇滴滴黄艳艳地在杂乱无章的草丛中躲安稳,一人多高的扫把树葳蕤挺拔,肆意疯长,大有跟树儿一比高下之雄心。我是不敢进去的,也不能进去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美女蛇也是让我畏惧的,万一遇到的是被农夫救过的那条没心没肺的蛇,我可就遭殃了。
家家让我远远站着别走开,她自己进去摘。摘完后还要顺便折几枝扫把树回去扎扫把。那时候人们基本上不装修房子,讲究些的人家最多就是将墙刷成白色的,地板基本就是黑黝黝的水泥替代了,所以这种粗糙的扫把足可以将家里打扫干净了。
我对南瓜花粑粑的兴趣只在一瞬间,更多的是对这样的行动感觉有趣,因为我始终怀疑家家是偷别人家的南瓜花和扫把树。可家家告诉我说那是野生的,谁都可以摘的,并且说她摘的是公花,公花太多,要摘掉一些才能长南瓜的。
那时的我连公母都理解不了,哪管它什么是公花,什么是母花,也就不去管它了。完成任务回家就好了。
不喜欢家家我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就像祖母不喜欢母亲一样,没有理由也是理由。但我还真搜罗出一件堂而皇之有理由的事情。
那时我可能是咳嗽久不见好吧,也不知是哪个舅舅给我弄来两只刺猬,说吃刺猬治咳嗽。于是家家就抓了一只杀了。杀刺猬时我原本在阳台上玩,却听到婴儿的哭声,顺着声音找过去,是家家戴着大棉手套杀刺猬。那只刺猬皮球大,全身的刺小箭镞似的根根威武,眼睛鱼泡似的滚圆而虚假,一不留神就会掉下来或破碎似的,老鼠小嘴大张着,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跟婴儿啼哭般让人不忍听闻。而家家面不改色心不跳,手起刀落,从刺猬的肚子底下下刀,很快将刺猬皮扔在了一边,那种娴熟可见一斑,不知有过多少刺猬曾冤死在家家的屠刀下才成就了家家这般手艺。
那只刺猬我自然是没吃,哭着抱着刺猬笼跑了出去。
看着笼子里还剩下的一只刺猬可怜兮兮地蹲在一个角落发抖,我害怕极了,哥哥们杀青蛙、乌龟的故事在脑子里旋转,我感觉这些人都不是中国人,太野蛮,太残忍了,是不是饿极了连我也会杀了吃了呢?
想到这里我真害怕了,大声地哭了起来,为刺猬,也为自己,于是更是想念祖母的种种好来。
我的哭声引来了院子里许多小朋友围观。小朋友都说我家家是个老巫婆,我也是这么认为,事后很久我也一直那么叫她。
看到孤独可怜的小刺猬不吃也不喝,我们几个小朋友决定一起去离家不远的凯旋路花鸟市场再买一只小刺猬给它做伴。
钱是小朋友们共同凑的,我出的多一些,我又是客人,自然以我的意见为主。重庆人讲规矩,孩子们从小就知道礼让。
到了花鸟市场我们却将买小刺猬的事给忘了,玩够了却买回来一只小白兔。好像其他小朋友也没有意见。我认为小白兔比刺猬个子大,会保护刺猬的。就将小白兔放进了刺猬的笼子里。
小白兔看见刺猬,吓得连忙躲在了一角,刺猬也躲到了另外一角。想着它们可能还比较陌生,熟悉就好了,也就不去管它。
第二天一大早,老巫婆就在外面喊开了:“这是啷个了嘛!这个娃儿哦,做的个啥子事么!”
我爬起来一看,小兔子满身是血,已经没气了,小刺猬依旧躲在一个角落一动不动。谁也想象不来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这两个原本是要做朋友的家伙展开了生死之战。
我将笼子提到院子里,这时帮妈妈占茅坑的孩子们也都纷纷回来了,看到小兔子死了,都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只有我没哭,咬牙切齿地骂小兔子:“你瞧你的出息,你比它大那么多,你还打不过它,被它打死了,活该!”扔下笼子也就再也不去管了。
有了这次小刺猬风波,我跟院子里的小朋友的关系迅速升温。在此之前我只跟着家家转,隔壁肖娘娘让她家孩子带我一起去玩,她家孩子不愿意跟我玩,我也不愿意跟他们玩,原因是语言不通,习性不同,无法交流。家家对我也是这不放心那不放心,因为我在武汉家里被娇宠惯了,家家就怕我在重庆遇到个磕碰,祖母又该抱怨母亲了。而且此时,家庭矛盾激化,父母都在争我的抚养权,尽管母亲知道争我无望,可也是万分珍惜我在她身边的那些时日,所以我自然是不能有闪失。每次跟小朋友出去玩,家家就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着,就怕我饿着,冻着。谁家孩子要是碰了我一下,家家就会不依不饶的闹腾半天,这样下来,哪个孩子愿意跟我玩啊!
不知为何,刺猬风波后我和小朋友迅速语言通了,习性也同了,交流、娱乐没障碍了。
接下来我们同仇敌忾地想方设法摆脱家家的跟踪。
于是,我终于跟孩子们玩到一起了,也不再天天闹着想祖母,要回武汉了。
记得我家住在柳巷,那是一条狭窄而深幽的巷子,箩筐大的石块黑乎乎的从巷头铺到巷尾,虽不坑洼,可也不平坦,好在是我们成天在上面疯跑也没摔跤,所以也想象不出来摔在这样的青石板上会是什么结果。
街上没有高楼大厦,五六层高的楼房已经算是高的了。拉着绳子的电车滴滴叭叭满街窜,车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威风凛凛的售票员的喊叫声。满大街都是黑压压的电线,有的甚至垂到地上来冒着银光棒似的火花。下水道的臭气弥漫着整个天空。小猫大的老鼠丝毫不怕人,优哉乐哉地在大街上散步,倒是让孩子们对它有了几分惧怕。自行车铃声没有章法地响着,歪戴着列宁帽的小青年吹着口哨耍着怪地将自行车骑出种种花样,直到孩子们发出恐惧的哀求时他才得意地驱车离去。
那时的重庆很小,却很热闹;那时的重庆让孩子们生畏,却充满诱惑。
占着茅坑不拉屎
院子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公共厕所,那时人们家里都没有厕所,要上厕所就只能去公共厕所。可人多厕所少,往往方圆一两里都找不见一个厕所,我们院子门口的厕所就显得格外珍贵。太小的孩子若迷路了,只需要告诉别人他家旁边有个厕所就能找到家。
那时的我们是不会为家里做一点贡献的,唯一的贡献就是每天一大早抢厕所。大人不会跟孩子计较,孩子们也不守规矩,不会像大人一样排队上厕所,而是直接在人群中瞎窜,见某个大人一提裤子就连忙蹲了过去。许多时候小孩子不是因为自己要上厕所而上厕所,而是给家里大人占坑。我想“占住茅坑不拉屎”这句话可能就是从我们这样的一些孩子哪里来的吧!
大人们急得不行,就问,“娃儿,屙完了没有?”
娃儿也不会撒谎:“我等我妈妈呢。”
大人就说:“这大个娃儿还要妈妈擦屁股嗦,来!娘娘给你擦!”
孩子不让擦,大人也没辙,实在等不及就在一边将就了。
那时在重庆找厕所压根就不用问人,闻着臭就能找见。每一个厕所都污水横流汪洋一片,往往垫上几层砖也还难免污了鞋,用过的手纸堆在一个角落像个小山,下午被人清理干净,第二天又如此。
住在厕所边的孩子很有优越感,若跟其他孩子发生矛盾,就会很霸气地说:“再不许你到我家门口上厕所。”对方就会泄气了。吃喝拉撒是人的最基本需求,自然得罪不起我们这些厕霸。
事物往往都是有利有弊,厕所离家近很方便,可家里、院子里苍蝇大军星罗棋布,刚洗干净的衣服上很快就会有一层苍蝇屎。若是风向不好,满院子、满屋子都是臭气。尽管母亲每天都给我洗澡,换新衣服,还抹花露水,可经常被人认出我是哪个院子的孩子。那种长年累月沉淀的气味好像永远也洗不掉,不管你愿不愿意它就那么永远随着你。
当然,不只是我,满院子的大人孩子都不能幸免。实则整个重庆也都如此。
每天早上,人们一手拿便盆,一手端着前一天晚上留下的洗脚水冲便盆。将大小便肆意倒在路边的下水道口,不管是否已经冲进下水道,只管将自己的便盆洗净即可。
江边更是热闹,人们直接将大小便倒入长江,而后就着江水洗净马桶就返回。君在长江头,我在长江尾,上游刷马桶,下游活见鬼。江边蚊子长得跟个苍蝇似的,苍蝇长得跟个小战斗机似的。“一生不撒谎,抓个蚊子斤四两,拔了毛,拉了屎,斤半还不止。”说的就是重庆江边的蚊子。好在是一大早人们急着上班,很少见人洗菜、洗衣服。中午和下午江边就格外热闹,棒槌声声声几许,不时也有大便潇潇洒洒飘飘荡荡团团滚滚地前来拜访,人们也不惊慌,只需用棒槌将它赶走即可。
那时我每天早上几乎都是被同样的两种空气刺激醒,一是屎尿臭,一是油条香。
那时重庆的早晨是喧嚣的,是奇特的,是污浊的,是包容的,也是祥和的,人们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五味杂陈的早晨。啃着手里的各式早餐,呼吸着奇特的空气,虽闻鸟语,只见花,不见香,却都能麻木且从容地迈着匆匆又幸福的脚步,奔驰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们的火锅
大人的忙碌是为了生存,孩子的忙碌是为了学会生存。
江边长大的孩子终究是爱大江的,什么样的空气,什么样的环境都不会影响到孩子们的心情,孩子们总能找到最合适自己的娱乐方式。
那时我的年龄应该是一群孩子里最小的,母亲老害怕我下水,尽管有个小哥哥再三向母亲保证“你就放心,我会看好她哋。”我也不知道这个小哥哥跟我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保证归保证,他却也没能照顾好我,我依旧是被摔得鼻青脸肿七彩炫丽回家。于是母亲就给我穿一件救生衣,还背一个游泳圈才让出门。
夏天确实太热,孩子们都光着屁股下水嬉戏,我虽不至于光屁股,却还是将母亲附加给我的救护扔掉了,好在浅滩边也还安全。
母亲自然知道钱的领导能力有多大,由于害怕其他孩子欺负我,每次出门,总要给我一两毛钱,有了钱,其他孩子对我也就好了许多。孩子们游泳上来,就会有一个推着自行车卖冰棍的叔叔不畏酷暑在岸边耐心地等着我们。这时我的钱就发挥作用了,我只需花五分钱就能买到一支粉红色的冰棍。于是孩子们站成一圈,一个人舔一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憨笑,往往一根冰棍能舔上半个钟头才剩下光棍。
那时候的我们都懂得“百人吃百人香,一人吃臭”,都不自私,心照不宣地相互分享。但那时候的我们好像很穷,很饿,永远在找吃的,可永远也吃不饱。
一个小朋友买来一个鞋拔子一样的烧饼,一个人分上一小块,大家都舍不得一口吃掉,而是像吃冰棍似的慢慢允。更有仔细的孩子允上一口后装进兜里,想起时又拿出来允一口,一小块烧饼能舔上几天,引起其他小朋友的羡嫉声一片,他也就无比的得意。事后母亲买了不少同样的烧饼,可是再也吃不出那一刻的味道来。
不知是谁从家里拿来一个洋瓷杯子和干豆子,架上两块砖就是灶,管它江水几多浊,舀上一些,倒入豆子就煮开了。
江边永远不缺杂草,豆子也没有味道,半生不熟就开始用手抓着吃,也不知道烫,吃得酣畅淋漓,口水四溢,偿其大欲,眉开眼笑。
豆子只是开胃小菜,大菜还在后面呢!我们找一些树枝,在树枝上绑上一根绳子,将一只剥了皮的土青蛙绑在绳子一端,扔入水中,静待一会儿,就会有小龙虾来吃青蛙。小龙虾可傻了,它只要咬住什么东西就不知道松口,所以你大可不必轻言细语小心翼翼,只需将树枝提起就钓起小龙虾了。把虾头拧下来扔去江中,只留虾尾,洗一洗扔进搪瓷杯就是好菜。
江边的小龙虾不是特别泛滥,小河边和水渠边的小龙虾多了去了,不出一个时辰就能钓到一大桶,足可以让我们七八个小朋友尽情纵食个肚满腰圆了。
江边做得更多的是将家里罩剩饭剩菜的罩子拿出来,面朝上,随意抓一把青草或野菜叶子扔进去,罩子上面呈三角形绑着绳子,依旧在顶端绑一根棍子,放入水中,模仿大人的样子也扳筝(捕鱼的一种简单工具),一会儿小心翼翼提取,总会有小鱼小虾在里面蹦跳。于是,也无需开肠破肚,直接扔在搪瓷杯里煮了,吃了。
那个黑斑点点,很难说是白色或黄色的搪瓷杯子就是我们的宝贝,什么都能煮,怎么煮的也都能吃。我想重庆火锅可能是江边的孩子们发明的吧,或许搪瓷杯就是最早重庆火锅的雏形。
我们的火锅多半是原汁原味的,顶多也就是加点盐。当然,也有伴辅料的。离江边不远的地方有几个沟渠,既是我们摸鱼捞虾的地方,也是我们提取辅料的地方。渠边有一种一人多高类似高粱一样的水草,我们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由于这种植物的茎底部有大拇指粗,白绿色,吃上去甜甜的,我们就叫它“白甘蔗”。三十年后我才知道,这种芦草是喂牛的。大孩子蹚水下渠,不畏蚂蟥的成群结队蜂拥而至的亲昵,采来许多“白甘蔗”,像我类年龄小,又是客人的就在渠对岸负责看管。年幼的我们像两万年前旧石器时期的重庆老祖宗一样懂得分工合作,还懂得同工同酬,按年龄大小和付出的比例来分配食物。尽管也有些矛盾,但是很快就被劳动所得的食物给冲淡、抵消。
咬一口“白甘蔗”,讫情尽意地吃一口煮得没有形状的小鱼小虾,那个美呀!此时的“白甘蔗”充当了大人美酒的角色。在后来的很多场合,我见到东北人一手拿着大葱,一手拿着烙饼,那幸福的吃态跟我们那时在重庆江边如出一辙。
那时的我们没有人在乎食物的味道,在乎的只是收获的过程;没有人在乎吃相,在乎的是嘴憨肚圆的满足;没有人在乎食物的安全,在乎的是群起而攻之抢食的快乐;没有人在乎进食的方式,在乎的是食物所带来的瞬间的刺激。好一个大快朵颐的饕餮盛宴啊!
进食完毕,藏好搪瓷杯,明天继续!
江边童趣
吃饱喝足,自然也能玩出一些新花样来。事实证明,我们确实是娱乐高手,在一贫如洗的江边总能玩出无穷的乐趣。
大孩子们从家里拿来上学期的旧书,实在不够,新书也可以撕了用,在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将书撕成一页页,而后折成正方形的方块,又将其串联起来,编成腰带、项链什么的。白纸黑字的纸,粗糙笨重的块,一点都不好看,但是我们视如珍宝,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装饰了,我们经常为自己的创造而惊叹,而自得,而骄傲。
我们要将这些纸质的装饰品作为彩礼,去迎娶“新娘”。
重庆婚俗文化深入到每一个孩子的心里,我们从小就无师自通。
“新郎”“新娘”的人选是由一个大一些的哥哥充当将军,点兵点将点出来的。“新郎”背上扎着顺手在江边就能揪到的狗尾巴草,也算是打扮了。身后跟着其他小朋友帮他拿着纸片做的项链和腰带,陪他去迎娶“新娘。”有时还能找到破铜烂铁、破瓦烂罐,一阵敲打,也算是有了锣鼓家什讲究些的“婚礼”了。在不远处给“新娘”画了一个圈,让她待在圈里不许动,那个圈就是“新娘”的娘家了。一帮小孩冲了过去,将项链、腰带往“新娘”身上一套,然后拉着“新娘”就走,按说是应该“新郎”背着“新娘”走的,那时我们都是小孩,“新郎”根本背不动“新娘”。“新娘”戴着这些纸首饰“哭哭啼啼”被迎娶了回来,一番热闹。
这里必须说明,重庆的新娘是不能喜笑颜开进婆家的,哭嫁在这里盛行了千百年,新娘一哭娘的养育恩,二哭姊妹的手足情,三哭婆家家业旺,四哭新郎的知遇恩……虽是古老的习俗,精灵一般幼小的我们从小就心照不宣心领神会人模狗样地活学活用。
吃着水煮鱼虾,就着“白甘蔗”算是吃了酒席。而后将“新人”送入洞房,“婚礼”就完成了。洞房是在杂草丛中用两棵扫把树架一个拱门,就算是了。
等“新郎新娘”再次走出拱门时,手里就牵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我这小爹妈也不知道怎么抚养孩子、爱护孩子,好像他们的职责就是指使我干活,再就是打孩子。好像那时候的大人都是雷公电母似的狰狞,其他人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妥。只是我感觉当新娘挺好的,可以理直气壮的打孩子,让孩子替她干活。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怎么点兵点将,却从来没点到我当新娘。
我们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坐轮渡。小孩子坐轮渡不要钱,但是得有家长带。超过1.2米的孩子就要钱了,好像是半价。当时的轮渡是两毛钱,半价对于我们来说也是很奢侈的。所以我们就混,混上去了在船上一待大半天,直到饿了才下船。实在混不上去,也可以买上一次票。几次后,趸船上的工作人员就认出我们来了,一见我们过来就轰赶我们下去。好在是孩子们速度快,迅速从人缝中就钻了过去。
到了船上也没那么幸运,尤其是船靠码头,所有乘客都下去了,我们就格外显眼,船上的工作人员就来赶我们。孩子们也很机灵,连忙帮他们扫地,捡垃圾。工作人员笑一笑,也就放我们过去了。
每次坐船我们都会有收获,因为总能在船上捡到一些硬币,幸运的偶尔也能捡一两毛钱。于是大家又对捡钱分外感兴趣,谁都喜欢钱,孩子也不例外。
我们捡钱的地方不局限在船上,商场、码头、公共汽车上、长途汽车站等都是我们常去的地方。
2路和5路电车上的售票阿姨永远是那么凶神恶煞,我们经常躲在两节车厢中间有一大块链接的油布软空间里还是能被她们发现,最终将我们驱逐下车。大一些的孩子下车后就大骂“恶婆娘,你生下娃儿没屁眼嗦!”小些的孩子也不懂是什么意思,感到好玩,也解气,也就跟着骂。再后来这句话成了我们的口头禅,稍不顺心就会这样骂,家家也被我这样骂过。
当然,捡钱不是每天都能捡到的。捡不到钱也没关系,捡毛线头也蛮好的。将五花八门五颜六色的毛线头打个结连在一起,用两根树枝当毛衣针,织成长长的条,而后剪断,用野花和柳树枝做花环,将这些彩色长条缀在花环上,成为皇冠的冕旒。皇帝轮流做,一天换一个,谁戴皇冠谁就是皇帝,这一天所有的活动都得皇帝负责安排,而且要不重样。当然,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得听皇帝的,错了也得听,这就是甲鱼的臀部——龟腚(规定)。
“飞夺长江大桥”“勇闯一线天”“三打白骨精”、斗蛐蛐、跳房子、滚铁环、拱膝、拔河、抓石子、跳皮筋、踢毽子、打毽球等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玩不了的。成天变着花样折腾,越是不让我们干的事情,越是乐此不疲,不达目的不罢休。我们的宗旨是“哪儿不需要我们,就去那儿烦人。”于是我们身前驱赶声一片,身后叫骂声不绝,而我们却以此为乐,乐不可支。
闻道人需骂,人皆骂其人,有人终需骂,不骂不成人。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若道骂人者,人者骂其人。
我们虽不会死缠烂打死皮赖脸死眉瞪眼地纠缠住某人某事不放,但不怕骂、怕不骂、骂不怕的精神给了我们斗志昂扬昂首伸眉踔厉风发创造恶作剧的无限乐趣。
这就是我的重庆,我的江,它们赐予了我别样的童年,现在想起,依然如昔。
没变得是讨厌的我依旧那么讨厌!思念的我依旧思念我的祖母!
改变了的是我还思念我的家家、我的母亲、我的哥哥们,还有我的童年。
历史到我家
早在三千年前,楚、巴原为一家。因为重庆在中国历史上的夏商周三朝都被称为荆州。周武王打败商纣王后,在此建立巴国,封江州为都。在此后的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这里先后被称作巴郡、西巴郡、益州、楚州、巴州。
巴国地处川东,也包括了今天湖北省西部的三峡范围,它东临楚国,北临秦国,西边是蜀国。由于蜀国和巴国一直是友好睦邻之邦,历史上没见记载这两个国家之间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这些可能也源于这两个国家的人能屈能伸与世无争的秉性吧。
再后来这两个国家被历史融为一体,统称巴蜀之地。直到二十世纪末,才又将巴、蜀分开。
筚路蓝缕的南蛮楚国,坚强不屈的西戎秦国都曾经有着显赫的历史和称霸的雄心,巴蜀之人,与人为善,在夹缝中生存,在和平中求发展,被谁统治都是生活,少杀戮就是积福积德,所以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巴蜀之地时而为楚国的附属国,时而成为秦国的附属国。
如今的重庆人依旧善良,他们人人信奉佛教,庙宇星罗棋布,石刻漫山遍野。他们见庙烧香,见佛礼拜。沿江的人们生活安逸,像江水一样波澜不惊,过着贫穷且快乐的日子。重庆的长寿老人无数,长寿村林立。
最具特色的是,重庆人很娴熟且很和谐地将三教合一,每一个庙宇,你根本分不清是道教、儒教还是佛教寺院。如丰都鬼城,山头巨大的玉皇大帝头像是这个城市的标志,鬼城讲述的是人间、天堂、地狱的故事。可迈过奈何桥,最先见到的不是阎王爷或者大鬼小鬼,而是弥勒佛、观音菩萨等。可无论是门口立的碑,还是里面的文化和典故,无处不在讲儒家故事。谁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反而是感觉这三教合一是多么的恰如其分,它们相互依存、互融互补,从而达到大彻大悟的教化,大乘大集的幡醒。
历史如此的巧合,如今的我家,父亲在荆地,母亲在巴国,而我在秦国。父亲驰骋商场,无所不能;我如同早期的秦人,在西垂一隅默默奋斗。只有母亲静静地,看似漠不关心地守着孤灯一盏过着她那外表恬静内心动荡的生活。忽而母亲站在父亲一边数落我,忽而母亲又和我一条战线惺惺相惜地数落父亲,典型一个历史上的巴人来到我家。
而我家也是个三教合一的大融合。父亲将他毕生的积累全部用来行善积德,收养孤寡老人、抚养流浪儿童无数,一生以助人为己任。我家是永远的免费的供销社,一度时间有困难找我父亲比找警察简单,管用。
然而父亲是个酒鬼,好打抱不平,脾气暴躁,打架斗殴时有发生,赌博酗酒家常便饭,所以他在我们心中就是阎王爷,人见人怕,鬼见摸瞎。
母亲吃斋念佛,终身以青灯相伴,但凡有点钱都虔诚地献给了佛祖。
母亲也收养孤儿,认养了很多干儿干女,不求回报,只求心安。
而我将我最好的年华全部献给了传统文化事业,挖掘历史真相,拯救历史文化遗存,一心向善,弘扬正能量。
这就是我的家,这就是我和我的家人。我们虽也有过三教合一的和谐,可最终还是三教分离。我们经历过被楚人统治的大汉王朝,可最终楚、秦、巴又回到了春秋时期,各自为政,互不干扰,却又相互关注、牵挂。
父亲依旧想恢复汉王朝,让我和母亲回到他的身边,回到他可控制的范围内;母亲虽弱,却也总想我们能回到重庆,伺机控制我和父亲;而我的夙愿就是大统一,自然以我为王。
因此,我们互相观望,又互相不服输。这种赌气一赌就是近二十年,直到不久前父亲豪迈地步入天堂为止。
娘家有娘
那夜烟雨朦胧,我站在一棵树(地名)之巅俯瞰重庆,她绚丽多姿婀娜妖娆地在灯火阑珊中曼舞,嘉陵江从陕西翻山越岭走过万水千山历经九曲百肠飞奔而来,在此与长江相聚。
而长江缓缓流过重庆,流过武汉,流向远方——
江风斜点,抑扬顿挫,依旧为我弹着那铿锵有力的五线谱,那首曲子叫《人生如潮》。
风吹树折,柳动如弓,此刻我的心早已潮湿,不再温暖。
天已经不是那片天,地不是那片地,江不是那条江,人也不是那群人。感叹中有遗憾,回味中有伤感,悲痛中有宽慰,喧嚣中有温馨。
放下行囊便迫不及待地奔向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方向。可遗憾的是我再也找不见那扇古铜色陈旧的家门。那条古老的巷子不知在什么年月已经消失了,连同那些黝黑光亮的青石板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高耸入云的大楼一座座挺拔俊丽,而可怜的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疯狂地、泪流满面地拼命地问身边的每一个人,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家在哪里?
他们笑着告诉我,我已经在家里。
我认真地告诉他们,我家门口有一个厕所,厕所外人龙如织,厕所内污水横流。
他们摇摇头,怜悯地看着我说,“这娃儿病得不轻啰!”
我茫然失措地站在十字路口,瞬间的晕眩将我迅速抽空。疼痛!痛彻心扉,万箭穿心,心如刀绞。
或许,是的!我就是在家里。
父亲是在一个半月前去世的,一个半月前,他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不按常理出牌在武汉豪迈且果断地移民天堂。父亲的葬礼是他自己一手安排好的,墓地也是他在临死前两天才买下的,墓地很大,大到足可以盖一栋大楼。父亲强烈要求要将他的墓室修建成一室一厅,他说,一室装他的骨灰盒,一厅给他放些陪葬品。
我以为就是这样的,父亲一生生活讲究,家境富裕,所以他的墓室也要讲究些,墓室里放上烟酒茶之类的陪葬品也是他视死如视生的乐观思维,没什么不妥的。然而,这次母亲见我后就神叨叨地说:“你老汉(你爸)给我托梦,说给我盖房子啰。”
我幡然醒悟。父亲临死前一天姑妈还问他修一室一厅的墓室是不是还想给我母亲留一间呢?父亲得意的脸上顿时暗淡下来,说:“谁知道她回不回来呢?”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一对苦命的鸳鸯,父亲高富帅,母亲白善美,父亲武汉人,母亲重庆人,他们曾经跨越时空,跨越地域,跨越千山万水,穿越世俗的阻挡,千难万苦走到一起,按说是上天的造化,天缘的促成,鸾凤和鸣,幸福美满的一双。
可王子哪知道灰姑娘的苦恼。母亲出生寒门,又背井离乡,人生地疏,孤苦无依。而婶娘们都是本地媳妇,祖母驾驭不了婶娘们,我孱弱多病的母亲受尽苦难和折磨。而父亲是个大孝子,不论谁对谁错,他的母亲永远是对的,最后父母还是被棒打鸳鸯各西东。
母亲回到了重庆,父亲留在了武汉,从此天各一方,一散就是三十年。
在这三十年里父亲没再娶,母亲也没再嫁。父亲在商海中驰骋,母亲在清油灯下修行。红尘滚滚,也没染红父亲那颗博大而又细腻的心;青灯幽幽,也没洗涤尽母亲那份幽怨而又牵挂的情。
就这样,我和母亲分别三十年,我和重庆分别三十年,我和我快乐的童年分别三十年。
三十年间我和母亲尽管天各一方,也彼此想念,母亲一有空也回武汉看望我,我也偶尔回重庆重温母女温情。
然而,我还是和母亲有过二十年的不曾谋面。娘在长江头,儿在长江尾,日日思娘不见娘,同饮一江水。在这之间我也回过重庆,可母亲终了也是没见我的。
二十年前,祖母去世,母亲千里迢迢赶回了武汉,执意要送祖母最后一程。按说母亲有着一万个理由不用如此这般的,尽管我对祖母有着非常复杂的情感,她在我心中的地位远比父母重千斤。祖母重病半年,我衣不解带地伺候左右,为她端水端饭,倒屎倒尿。白天陪她散步,晚上抱着她的脚整宿给她取暖。祖母去世后我不思茶饭,不觉冷暖,整日昏昏欲跌。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可能不得活,像祖母养的哈巴狗一样将会随祖母而去,可见我对祖母的情感之深。可我还是要说,是因为祖母的强势,使得我有爹的娘家没有娘,有娘的娘家不见爹,这是事实存在的,也是祖母从没否认过的。
可善良的母亲对我说:“不管怎么说,我和你奶奶毕竟婆媳一场,只有没做好的下人,没有不是的上人。再说,她替我养大了你,我是应该送送她的。”并告诉我,“记人长处长寿,记人短处伤己。”
这就是我的母亲,知恩图报,宽宏大量菩萨一样的女人!
而我在不经易间惹怒了她,她在我的问题上也不愿宽宏大量一回。所以我们之间就这样别扭了二十年。
那一次,母亲临别时再一次的叮嘱我:“宁可嫁给本地种田的,也不要嫁给外地当官的”。这原本是她发自肺腑痛彻心扉歇斯底里的哀求,可那时我很小,不懂得个中的道理,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若干年后,我独自踏上了西去寻梦的旅程。
再后来我远嫁异乡,嫁给了一个非农非商的文弱书生,而且是不被祖母看好的陕西人,将母亲的叮咛早就忘了个干干净净,还简单地为自己狡辩:“我没嫁给外地当官的啊!”
父亲震怒了!
母亲哭了!
他们俩虽都不理我,却对我的生活了如指掌。
在这个问题上父母的意见是惊人的一致,他们给我停电停水,断绝我的一切经济支撑,逼迫我向生活认输、投降。而倔强的我就是不认输、不投降,默默奋斗,心甘情愿为我自己头脑一热的选择买单。
因此我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和努力,将苦难、委屈、无助悄悄咽下,将一张看似无知、痴傻、顽劣、幸福的脸奉献给所有的人,只为了向他们证明我活得很好。
生活没有绝对的好与不好,困难总比办法多,苦难总比幸福多,若干年后我深深地理解了母亲那句话的含义,也明白了父母的苦衷。可一切都来不及了。当然,时间如若倒流,我或许还会选择同样的路。嫁人不是一个女人的归宿,每一个人来到凡世都是有他的使命的,我的使命注定不简单。
只是,父亲走了,直到最后也没给我一句肯定。
母亲哭了,除了痛斥,对我的成绩不予肯定。
历史已经定格在历史上,谁也改变不了,正如我重庆江边的童年,已然成梦。
在清理父亲遗物时,我惊喜地发现他在本上写了一段话:“我将千金散尽,我女儿自会赚回来的。”
母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格老子’瘦成这样,‘吓(念he音)老子’,我的乖乖!”
父亲和母亲的这两句话代表了什么呢?是对我的肯定和认可吗?是对我的关爱和疼惜吗?
或许是吧!父亲已经不会再跟我生气,更不会统治我们了。无论谁征服谁已经没有意义,三教永远不会再在我家合一了。
娘家武汉无爹无娘,是重庆收留了我娘,也收留了我,因此我又有了娘家,娘家也有了娘。
重庆——我的家,我亲爱的家!
我的家斜阳轻抚、绿荫招摇、江水清澈、高楼林立;我的家秋高气爽、人声鼎沸、鸟语花香、诗意盎然;我的家道广车织、窗明几净、醉楼听鹤、高朋满座;我的家盛装舞步、旧貌新颜、门庭若市、滴翠流丹;我的家峭壁千仞,风轻波舞,葳蕤蓊郁,美轮美奂;我的家——这座历经沧桑的古老城市在经历种种磨难后,她依然雍容华贵,生意盎然,多姿多彩,青春依旧……
而我的母亲,一个水月观音般的仙子,大足石刻里最美的那尊女神,曾经的一朵姹紫嫣红瑰丽妖娆的灵花,如今鬓发如银,眼痴语呆,尘霜满面,波澜不惊,静如止水……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