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
儒家对于快乐,向来深具信心。孔子过着简朴生活,但是“乐亦在其中矣”;他的学生颜回生活穷困,但是“不改其乐”。关于快乐,孟子提出更多描述,我们略加察考,就能发现一个特色:他会同时注意“乐”与“忧”。
孟子常称,君子有三种快乐是超过“称王天下”的,这话值得认真倾听。这三乐是:一,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二,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他所说的有道理吗?
父母都健康,兄弟都无灾无难。这听来像是狭隘的家庭主义,只管自己的家人平安。天下具备这项条件的人比比皆是,但为何不见他们十分快乐呢?原来孟子另有深意。一个人在父母俱存时,他遇到老年人,就比较容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因而真诚表现出尊敬与礼让的态度。他在兄弟无故时,遇到同辈的人,就比较容易把他们当成兄弟看待。然后,他与“别人”之间的适当关系也就比较容易实现了。简单说来,人性是向善的,要实现善,必须首先关怀及珍惜“别人”。父母俱存与兄弟无故,使我们更容易做到这一点。所以,孟子所说的快乐,不是只在意家人平安,而是考虑到自己的人性能否顺利实现其潜能。这是作为一个人的最根本的快乐。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上天给了我向善的人性,所以我走在行善的路上,即可无愧于天。同时,善涉及我与别人之间的适当关系,所以行善即可无怍于人。孔子认为,君子要知天命与畏天命;到了孟子,就把天命与人性做了合理的联系,亦即他所说的:“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能够事天,其快乐自然胜过君主了。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这里把教育当成快乐,孟子引述《尚书》云:“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孟子说的“作之师”,这不是在回应天命的要求吗?至于“英才”,儒家向来认为“有心上进者为英才”,如此可以培育优秀的下一代,使未来更有希望。
以上三种快乐代表了“顺天命以完成人性”的三种作为,至于称王天下之乐,在此实在相形失色。
我们未必时时与人相处,即使与人相处也未必事事皆可如意。因此,懂得如何自处或对待自己,是人生必学的一课。孟子说了一句心得,可谓发人深省。他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这句话分为三小段,其中第一句最抽象,第二句最让人向往,第三句则比较落实。
首先,“万物皆备于我”在说什么?“我”是指每一个人,万物在每一个人身上都齐备了。这表示每一个人都没有什么缺憾,都具备了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换言之,即是我对万物一无所求。只要取得最低限度的生活条件,像颜回那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然后天地虽大万物虽多,与我有何关系?富贵荣华名利权位,又与我有何相干?
其次,“反身而诚”是说反省自己做到了真诚,不为任何利益而损伤道义,也不为任何理由而委屈别人,保持光明坦荡的心胸,那么就可以体会“乐莫大焉”的意境了。当然,所谓真诚,并非自以为是,而是随时可以展现为具体的善行。
最后,“强恕而行”是指努力实践推己及人的恕道,就是行仁的最近途径。孔子所谓的“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可脱离人我之间的关系。孟子谈到真诚时,也不会忘记由恕(将心比心)来实践仁。
由此观之,儒家的快乐观很清楚,就是在明白人生正途之后,坚定心志往前走。人生正途是顺着人性的要求而展现的,这样的人生始于明白善是什么,再出之以真诚,由内而发产生力量,使自己主动行善。为了完成这个目的,有所牺牲在所不惜。所以孔子会说“杀身成仁”,孟子会说“舍生取义”,明明是牺牲生命,但却使用“成、取”二字,反而像是大有收获。学会上述思想,人生操之于己,快乐自然也将如影随形。
(常朔摘自《渤海早报》2015年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