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乐

今天忽然想到要吹笛子。竹膜早就找不到了，只好用一片纸权充竹膜贴到孔上，于是，发出的笛音便是混沌中含着流畅……从《卖花姑娘》到《十五的月亮》，最后还是回到潮州弦诗《南正宫》。

这弦诗真是奇妙无比的艺术，一曲快结束时，旋律竟又十分自然地回环至开头的音韵中来，又是、头接尾、尾接头，循环往复，以致无穷……与哲学的“螺旋式”辩证法有异曲同工的魅力，我的思绪也随着自己吹出的笛声在夜色中随风飘荡。

我学会吹笛子时，才十三四岁，那时，我住在潮安县古巷镇一个侨属的家里，我父亲会吹笛，也会制作笛子，他把铁条放在煤炭炉上烧红以后，往竹节上“嗤嗤”直按，一会儿就出现了八个孔，他再用刀尖旋刮了几圈，贴上竹膜后，就可以吹出悠扬的笛声，我同母亲、妹妹便成了听众。记得父亲常吹的曲子是《东方红》，偶尔出现的《状元过街》，使我心灵为之一颤，这是被禁止的“四旧”潮州弦诗（曲子）呀，但经不住轻快、优美旋律的诱惑，我瞅瞅窗外，见没有人经过，便恳求父亲再吹一曲潮州弦诗……

我决定学会吹笛。父亲在邻近公社的“五七”干校劳动，没有时间当我的老师。我便跑到邻近的古三大队文化宣队活动室去“混”，先是当观众和听众，后来，拿起父亲自制的竹笛去请教文宣队的“笛手”。开始，我老是用胸腔运气发音，发出来的气流既短促，又单薄，“笛手”点拨了一下———用腹力和“丹田”运气，就能使气流持续、充实，他带有沙哑的嗓音至今仍记忆犹新；“饱风音色才会雅！”

不到一年的工夫，我果真成了文宣队的“编外笛手”。当演出需要我时，我居然能“鱼目混珠”，在大队的乐队里伴奏。藏族舞蹈《洗衣歌》一炮打响，我就读的古巷中学决定移植。在中学的宣传队，学兄苏君是个出色的二胡手，我是“初级”笛手，我俩拉起乐队，为我校舞蹈队的女生们伴奏：“温暖的太阳，照在雪山上……”排练或演出的间隙中，我俩都不约而同地来一段潮州弦诗。虽说时值反击“右倾”翻案风，但深藏在乡村中的潮州弦诗乐曲仍会此起彼落，“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萦绕在村庄、校园……苏君的二胡曲调清丽，即兴变奏灵活，“加花”、“催法”俱佳，使一曲《雪里红》跌宕起伏，韵味无穷，我用吐音、长音、颤音吹法，力求笛声有所悠扬而又保留潮乐原味，情绪开阔，明朗而不失轻浮……

多少年过去了，这情景仍历历在目。

上山下乡后第一次过年，我本想待在林场读点书、写点文章。不想，大队文宣队硬来拉我回去，参加潮州大锣鼓游行活动，我把笛子放在挂包后，回到了古巷镇。

这一回，可真正规。乐队采用潮阳笛套大锣鼓形式，崐连我在内，有十人吹长笛，再加上拉三弦、二胡、椰胡的各二人，弹瑶琴、奏琴的乐手，齐刷刷的，好一排人。再看那锣鼓队：大鼓一个，大锣十六个，“苏锣”、“深波”、“钦仔”全面已齐。大队的领导任领队，负责指挥彩排，我自带的笛子不敢拿出来，到“师傅”———几年前教我学会吹笛的“头手”笛师面前，接过半人高、间着黑漆圈的锣鼓笛，接到唇边一吹，音韵十分激昂。潮州的锣鼓乐有别于其他音乐的地方，是辅以音响各异的打击乐，使静谧的弦乐节奏鲜明，气势磅礴。我只有一个下午的时间熟悉套路，思想不敢开半点小差，鼓腮吹奏，隆冬天里也弄得汗流满面。

正月初一，我们在榕树下出发了，开路的是二十条“游标旗”，四十位村姑都是各生产队公认的最漂亮少女，她们二人擎一标，一位肩擎慢走，一位按着标尾……可惜，吹奏的乐曲还是按上级规定的那几首：《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有县为接待柬埔寨宾努亲王而创作的《山野新歌》……我们吹奏得很起劲，但围观的人群却反应平淡，以军装、蓝装为主旋律的人潮前呼后拥，几位老贫农抽着山柑烟筒，木然地看着我们这支锣鼓队。

突然，鼓点停住，队伍也停住不走。我屏住呼吸，侧目一看，鼓手高扬鼓槌，往鼓心一击，然后，带出一阵密集的锣声，引发了潮州锣鼓弦乐《抛网捕鱼》的音乐，我赶紧就位，跟着乐队卖力地吹奏起来！人群里响起了阵阵喝彩声：“好！”“好乐！好锣鼓！”那几位老汉高兴得忘记抽烟，把山柑烟筒当成鼓槌，在地下敲击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咚咚咚———喳！”

一曲刚完，大队负责人从围观的人群中钻进来，我们知道已经突破了禁区，闯了祸，准备挨克！不想，他两个手掌撮成喇叭筒，高声喊道：“再来一首《粉蝶采花》！”

擎标的姑娘笑了！围观的群众乐了！我们更是精神抖擞！把潮州名曲《粉蝶采花》演奏得有板有眼，清新婉转……我们重新起程游行时，人群中挤出了不少人。他们有的给标尾系上了红绳，然后捆上一对“连理柑”，有的抽出香烟，硬塞进我们的嘴中，有位青年把一根“红艺”烟别在我们的耳根上……

时至今日，我才悟出这样一种文化意蕴：以潮州弦诗为主体的潮汕村乐，是独具特色的潮汕村落文化的灵魂！因为它的内驱力和继承性，看来，我的笛子还要吹下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