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彧
男人很年轻。
事情发生在男人出差的最后一天。
那一天清晨,男人醒得有些早,但他不想起来。他睁着眼睛,想起平常时候,在家,女人窝在他怀里,呼吸匀称或者不匀称。她是个爱撒娇的老婆,贪,要,不行,我还要,再来!肉胳膊肉腿,死死地环着他,不让起床。他得想办法脱身,呵痒痒,说去给她买好吃的,深深地吻她然后突然离开……花样百出。一大早,两人继续睡前的缠绵,乐此不疲。也正常,他们毕竟才结婚半年还不到。此刻,他真的有些想念女人,他伸出一只手,拔下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想着,要不要跟她打电话,会不会太早?他还在犹豫,电话响了。他笑,想都不用想,这才是夫妻。女人在电话里,哼哼唧唧的,不明说,其实就是想他了。七天?不是吧,我怎么觉得七个月了?那天早上,男人哄了女人半个多小时,挂了电话,心情舒畅地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上厕所。
事情其实发生在厕所里那段时间,男人握着自己的器官,感觉不对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向他迎面扑来。
那么,事情早就发生在三天前,发生在另外的一个酒店。
没有人唱歌,没有拿着蜡烛的女孩为他引路,更没有教堂的钟声。加州旅馆显然不是老鹰乐队歌里的那个,它看起来新建不久,漆成金黄色的门窗显示出了正在致富的小城不知所措的审美标准。
男人在旅馆门口站了一会儿,推开金色的大门。总台是个中年男人,说地方普通话,称男人为老板。奔波了一天的男人回到房间,拔了电话线,躺在床上,盯着雪白雪白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等他醒来,夜色降临,他出门在周边转了转,千篇一律的小城街景:跳楼价的服装店、冷清的药店玻璃门上醒目地贴着伟哥到货的手写广告、不断穿梭红灯的人群和不断响起的汽车喇叭声、人行道上夜市卖东西的人渐渐多起来了……男人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小餐馆,两瓶啤酒、一碗排骨面条。然后,回到加州旅馆。
那天晚上,他将第二天需要用的资料又熟悉了一遍,准备了一些可能会被问起的问题。大约十点多钟,他插上电源给总台打电话要一瓶免费矿泉水,他说收拾房间的忘记放了。总台还是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好的,一会儿就送到。
他听到门铃,毫无准备地开门了。然后,她进来了,她进来随手关上了房门,向他笑了一下。男人开门那一瞬间想,这个服务员真好看呢。他以为她是来送免费矿泉水的,没有想到她会进来,而且,她进来后随手关上了门。所以,男人那一刻的确有些蒙。
她关上门转过身,男人不由自主地后退。
门铃又响了,女孩对他笑了笑,转身,打开门,接过矿泉水,关门。她递给他,仿佛她早就认识他,仿佛早知道他要了这瓶水。
她递给他问,你很渴?男人点点头,他接过矿泉水,忘了喝。
说实话,男人渐渐清醒了,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孩是谁,是什么人。他脑子清醒了,但是,心,正向相反方向飘移。
我先洗个澡,你等会儿。女孩把包随手扔到了床上,又向男人笑了笑,转身熟悉地走向卫生间。
男人看到,床上的包上醒目地印着他刚才在路边小摊上看到的“Gucci”字样;男人看到,她有笔直的双腿,这双腿,既不是支撑在传说中性感女性必备的高跟鞋上,也没见诱惑神物黑丝袜。这是一双纯净的邻家女孩的腿,随随便便地拖着一双廉价的坡跟十字拖。她不像来交易的,她像是来和男人聊聊校园八卦的,或者,来和男人谈谈恋爱的。
男人听到关门的声音,接着听到水声响起,而在这之前,他似乎也听到了马桶冲水的声音……突然,男人的手机响了,是女人。男人惊出一身冷汗,他犹豫了片刻,然后打开窗户接电话。房间的窗户对着繁华的交通要道,平时关了窗户,宾馆厚重的双层玻璃隔住了喧嚣,声浪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他对女人说,我刚和客户谈完生意,在路上呢。
女人说,难怪这么吵。等你回宾馆了给我电话。
男人说,好的。
男人挂了电话,关了窗户,坐在沙发上将电话调到了静音。立刻,房间里一片寂静,寂静到男人听到自己的心跳,卫生间里的水流声似乎也停止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人的电话,男人的理智渐渐回来了。男人在想,我还是让她走吧。
帮我把包拿进来好吗?女孩的声音突然响起,男人吓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然后,他拿起了女孩扔在床上的小包,走向了卫生间。
他想敲门,门轻轻一碰就打开了,热气扑面而来,同时扑面而来的是从浴帘后面出来的女孩,女孩有一个颠倒乾坤的胴体,年轻且热气腾腾。
男人太年轻,一个身体非常健康的年轻男人,他身体的反应迅如闪电,随之而来的便是动若脱兔。女孩的包掉在了地上。
你先洗一下,我等你。女孩热气腾腾的身体在他怀里,她没有去捡包,她的手有意无意地触碰到了男人反应有些出格的身体。
她笑出声来,她说,你真是———着急。
男人没有听女孩的话,他迫不及待地将女孩抱出了狭窄的卫生间,抱到了床上。
男人的反应太快了,若是慢一点点,若真是先洗澡,最好是冷水澡,那么,可能就错过那零点零一秒。很多事情都发生在零点零一秒,错过了,女孩还是这个女孩,男人便还是那个男人。
男人将这一周来对女人思念的激情全部倾注到了女孩的身体上面……他是不是把女孩当作了思念的女人?
灯一直开着,难道男人没有发现在他身体下面挣扎的不是同一个女人吗?
后来,当女孩的长发狂乱地飞舞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眯起双眼,雪白的天花板上分明有面硕大的镜子……
女孩临走前又向男人笑了笑,她还是穿着那条超短的白色连衣裙,从裙子里长出的一双笔直的腿随便地伸进了廉价的人字拖,她把钱放进了包里,然后,回头向男人笑了笑。男人半躺在床上,他刚刚从钱包里抽出了十张数给了女孩,他不清楚行情,这是女孩说出的价格。他,筋疲力尽。但他也笑了笑,他对女孩说,帮我把门关好。
男人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忘记了给女人打电话,于是,他看到手机里无数个未接电话。
男人呆立在马桶前,拼命地回忆三天前的加州旅馆。她的模样,such a lovely face!如果当初她浓妆艳抹,如果她淫言荡语,如果她一步三摇,如果她媚眼如电,男人未必会中招。也不是他特别高尚,他更不是柳下惠,他和大部分年轻男人的体内荷尔蒙一样,会有不能控制的冲动。但他怕病,因为怕病,他自己出差都带着洗澡毛巾;因为怕麻烦,他一般到了房间就会拔掉电话插头。可是那天晚上,他不但忘了病,还忘了安全措施。他没使用吗?应该没有,如果使用了,如果使用了怎么会感觉不对?男人觉得好像用了,用了还是没用?男人握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器官,死活想不起来那天他到底有没有使用工具。那么,那天,他的确是有些过于冲动了,女孩是天花板上镜子里翻滚的波涛,冲走了他所有的理智。
女人不知道,女人在电话里撒娇:想?才不呢,你不在家我乐得清闲;接你?不去,你又不是没腿;不许先去单位,你得先回来,让我里外检查,哼!
而实际上女人早早地就到了高铁车站,她在车站实在无聊,不断地给男人发短信:你到哪儿了?你旁边坐的是不是美女?高姐是不是很养眼?……
男人回复有点慢,也没什么情调:没,不,还好……女人知道男人以往回复这类短信的风格,逗她玩,逗她发怒,然后再哄她。这种游戏,他们从恋爱一直玩到现在,他享受她的争风吃醋,她享受他的装疯卖傻。可是这一次,明显不一样。女人对着手机发呆、乱想。她一点也不知道,男人在飞驰的高铁上,在不断掉线的网络中,正断断续续地搜索有关性病的种类和症状。
男人不是没想到女人会来接他,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想,他所有的心思全在自己的身体上,还有,加州旅馆的女孩,他的身体如今潜伏着她给他的不知名的病毒。
女人突然出现在男人面前,男人吓一跳。
你不是说不来的吗?
怕我来啊?哼,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女人有意东张西望。
男人心一下子提了上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他伸出空着的那个手臂,将女人搂在了怀里。可是,怀里的女人不知道男人此刻心比枯草还荒凉。
男人在出租车上似乎就睡着了,他头歪在女人的肩膀上,还打着不大响的呼噜。
司机的一个急刹车把男人从睡梦中“惊醒”了。
你这次怎么累成这样?女人试探着。
嗯。这次客户比较难缠,公司又每天打电话,反正不断有事情,有时候我忙到半夜才睡觉。这趟出差,真是,唉!男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瞧你,真有些瘦了。女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心疼地抚摸着男人的脸。也许,的确是工作太累了。
没事儿,没事儿,就是有些累。男人把女人的手握在掌心,却感觉不到温度。
要不你再睡会儿?还能睡一刻钟左右呢。女人说。
不睡了,回家再睡吧,这儿也睡不安稳。男人说不睡,但明显有气无力。
今晚你想吃啥?女人想找点接得下去的话题。
无所谓,最重要是好好睡一觉。我现在一想到家里的床就感到幸福。男人说。
我做了你最爱吃的冬笋焖腊肉。
我一点胃口都没有,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
女人扭头看男人,男人闭着眼睛跟她说话,她看不到男人任何表情。女人有好消息要告诉男人,但总觉得这会儿说不是时候。女人在家练了好几回了,要说得不动声色,要自然得像告诉他,她买了件喜欢的衣服……
车开进了小区,闭着眼睛的男人越来越不安。
女人说,终于到家了。男人没有应答,换了鞋就要去卧室。我睡会儿去。他说。
女人说,吃点吧,吃点再睡,待会儿就不叫你了。男人顺从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到了饭桌上,他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女人当然是怀疑的,她想让自己不怀疑,但怀疑这种东西像天边的云,一会儿一个模样地出现。女人在厨房偷偷地拿眼睛看男人,男人一只手托着头,似乎并不是装出来的。女人麻利地将饭菜上了桌,本来还有一瓶干红,但是,看起来男人完全用不着了,他连看一眼女人的力气都没有。
男人胡乱地吃完了饭,用手抹了抹嘴,对女人说,我睡会儿去。
女人问:待会儿要不要叫你?
男人说:好的。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女人笑了,她轻轻地出了口气。云暂时被风吹走了,他不过就是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而且,他们俩会越来越好。她上个星期从广告部调到了办公室,她终于不用担心每个月的业绩是否垫底,更不用担心总有一天会下岗。而且,他们,如果她自己没有弄错,就要有个孩子了。
男人终于躺在了床上,他知道,女人待会儿是叫不醒他的。
女人收拾好碗筷,将厨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又去打扫厕所,她需要做些实在的事情,她不能等。等,会让她觉得一分钟好像一年,她想,嗯,我把该做的事情做好,然后,叫他起来洗个澡吧。
一路风尘,他应该洗个澡吧?他说了睡会儿让我叫他,我得叫他洗澡。这会儿,如果有个可测量的刻度,女人的自信心已经一点点地接近了零,而猜疑指数快要爆表。她不断地告诉自己男人只是累了,不要多想。但直觉告诉她,有些事情正在发生。
反正,澡还是要洗的。女人戴着手套,盯着头顶上雪亮的花洒想。这个花洒,她擦了半小时了,如今,镜子一样照着女人,女人和花洒中的女人对上了眼神,她吓一跳,怎么这副模样?
家里如此安静,好像男人根本没有回来。
女人将家里除了卧室以外的地方彻底都打扫了一遍,时间倒也慢慢地过去了。然后,她轻轻地推开卧室的门,她推得有些迟疑,她迟疑地听到男人的呼吸。她站着,听了一会儿,然后关上门,又出去了。
他是真的累了,不要乱想。她命令自己,然后对自己说,先洗个澡吧,洗完澡再叫他。
女人在镜子里看赤裸的自己,恍惚间看到男人在边上坏笑,掉头,什么也没有。再看,不是自己的男人。因为不是,吓自己一大跳。
疯了!她对自己很恼火,在水龙头下使劲地擦着让男人着迷的身子。女人的身体并不凹凸有致,而是有些微胖。但男人喜欢,喜欢到她可以因此任意撒娇、尖叫。所以,大体上,她也是喜欢自己的身体的。
终于,当女人没有任何借口可以不进房间的时候,男人依然打着甜美的呼噜。
我要不要叫他呢?女人的身体里散发出男人最着迷的气味,她希望男人因为这个味道自己醒过来爱她。男人曾经在她身体最隐秘的地方寻找味道的来源,那不是香水的味道,那就是她的味道,男人称之为“迷香”。一开始,女人以为是男人的噱头,我怎么闻不到?不就是洗澡之后的味道吗?男人说,你当然闻不到,水的味道只有鱼才能闻到。我就是那条鱼,嘿嘿。
快十二点了,你要洗澡吗?女人俯卧着,嘴凑在男人的耳边温柔地试探。
男人依然打着不大,但浑圆的呼噜,一点反应也没有。
女人提高了声音,叫男人的名字。
嗯?男人呼噜声停止了,嗓子里咕噜了一声。
你洗澡吗?你不是让我叫醒你的吗?女人以为他醒了。
可是,呼噜声再一次响起。
若是平时,女人并不是一定要叫醒他。可是,今天不一样啊,今天男人必须醒过来,必须爱她,哪怕他们什么都不做,就互相依偎着聊聊天,女人才放心。
若是平时,女人自然也可能放刁撒娇,不醒不行,就是不行。
但今天,女人提心吊胆。
喂,醒醒啦,你睡了很长时间啦。女人轻轻地扯男人的耳朵。
嗯?男人的呼噜声又停止了,嗓子里又咕噜了一声。这次,他到底睁开了眼睛。
女人高兴极了,你醒了?快去洗澡,洗完了再睡吧,啊?女人穿着足够激起男人能量的丝绸低胸睡衣,她俯看着男人,这是一个水清浪动的姿势。
男人睁开的眼睛的确像一条鱼,一条死鱼。
嗯?什么?男人睁着那双死鱼眼,盯着女人几秒钟,又闭上了,并且,翻了个身,背对着女人。一条死鱼当然不在乎水。
女人绝望了,男人已经看到她了,而看到她的男人眼中分明什么都没看到。
好吧。也许他的确累了,睡觉,你不许再瞎想。
女人说服自己,灭了灯,在男人身边心思重重地躺下了。她贴近了男人,想抱着他,但始终没有。
她当然不知道,背过身去的男人在黑暗中已经睁开了眼睛。在这段时间里,他根本就没睡着过,他倒是想要睡着,但是,各种不相干的画面来回闪过他的脑海:女孩的白裙子、和裙子一样洁白的身体、浴室、矿泉水、掉在地上的包、滑腻的感觉还有天花板上的镜子……他还记得快要结束的时候女孩伏在他身上吃吃地笑着说:挣钱吃饭穿衣、交学费啊!但是,他就是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采取安全措施。
从不失眠的男人一直到女人睡着了,还睁着眼睛,脑海里的加州旅馆乱麻一般的千头万绪把他牵来扯去,不得安宁。
男人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也许在天亮的时候睡过去一阵子吧,当他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帘外面的光线显示总算可以起床了。男人没有立即起身,尽管他很想马上从女人身边消失。他翻了个身,继续闭着眼睛,听女人似有若无的呼吸声,该是还没醒吧?然后半睁半闭地用余光看身边的女人,女人倒真是还没醒。
男人悄悄地起来,蹑手蹑脚地换了衣服,拿了牙刷到厨房间刷牙洗脸。他刚打开水龙头,立即又关上了,因为声音太响。除了他的呼吸声,他听什么都如雷贯耳。
两三分钟之后,他终于走出了家门,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如同逃离了地狱。
他想,等我到公司再给她打电话。
他不知道,女人正站在窗口,看着她熟悉的身影姿态别扭地渐行渐远。
女人是听到关门的声音,惊醒。女人几乎从床上跳起来冲出卧室,门口只留下男人的拖鞋。女人打开门,电梯已经下去了。穿得极为性感暴露的女人只好回头,同时,另外一个理性的声音告诉她,追也没用了。如果有用,男人之前便会把她千方百计地弄醒,他会捏她鼻子,亲她嘴唇。要不然,恐吓她:再不醒,强奸了哈!如果有用,男人不会从昨天就躲避她如同躲避瘟疫。
眼泪终于下来了,从昨天到现在的眼泪。女人扑在男人的枕头上,哭得泪如雨下。她甚至想,我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家乡的父母亲,如果万一我离婚了,他们也不至于太没准备。哭完了的女人,再想男人,会不会是自己多心了呢?他没叫醒我就走显然是让我多睡睡。他应该知道我昨天睡得迟,他这是关心我呢。他不就是出差十几天吗?能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呢?走之前的那天夜里,他不是搂着我不肯松手吗?昨天早晨在电话里他还恩爱不断,不会有其他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要不,我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
还没等女人打电话,男人的电话来了。女人已经哭过,已经觉得是自己多想,所以,女人接电话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情绪。她打算像一个贤妻那样,心平气和地老公说话。
小懒虫,醒了吧?是,不会错,这是男人,这才是她的男人。
你神经啊,不叫醒我就走了,偷偷摸摸去哪里了?因为是从前的男人,从前的男人又回来了,女人的脾气又来了。
你睡得死猪一样,我不忍心叫醒你呀。我能去哪里,你看电话号码,我不就在公司嘛。好了好了,鼻涕虫,别生气了啊。早饭我给你打电话叫好吃的?
女人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滚滚而下,这次不是伤心,是开心。
你怎么啦?你在听我说话吗?男人装腔作势地不知道女人的情绪。
女人捂着话筒,拿餐巾纸擤鼻涕,清了清嗓子然后对着话筒恶狠狠地说:你别假惺惺的,哼,今晚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今晚一定早点回来,你等着求饶吧!
男人放下了电话,立即开始工作:向领导汇报出差的成绩;找会计报销所有的费用。这些事情并不是马上就要做的,但男人还是觉得,马上要做掉。然后,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男人花了一个多小时结束了工作,找了个借口请假后立即奔向医院。于是,这一天的大半个上午加整个下午,男人都是在医院熬过来的。他挂号的时候,说男性专科,挂号的大妈就给他挂了男性泌尿科。好容易等到他,三分钟就被打发走了。应该说,那是个好医生,他没有忽悠他做各种检查,他只是听完了男人的症状叙述,问的唯一的一句话是:有不洁性生活?男人刚点头,那医生立即说,重新去挂号,皮肤科。男人是外行,男人说,不是皮肤问题,是那里。医生说,性病都在皮肤科。医生是个好医生,脸上没有任何蔑视、嘲笑,完全一副尽责的严肃的医生面容。
那时候已经中午了,挂号的说不是急症下午两点上班。男人在附近找了个小餐馆,要了两个小炒,要了一瓶啤酒。这个小餐馆,让他又想起来了加州旅馆。那晚他要了一瓶啤酒,又要了一瓶啤酒,然后神清气爽地回到加州宾馆。现在,本来可以喝一斤白酒的男人,一瓶啤酒居然头重脚轻,他干脆趴在餐桌上,吃下去的酒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了上来……
基本已经可以确认了,性病。那医生什么也没检查就告诉他性病在皮肤科,他何尝不知道是性病?他应该不感到意外吧?接下来他会知道是什么性病,梅毒?淋病?还是艾滋?
他结账,付了一张百元钞票,对服务员说,不找了。你让我趴桌上睡一会儿,你两点前叫醒我,我就睡一会儿,睡一会儿。
钱这会儿对男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那个收了他小费的服务员,的确在两点前叫醒了他。这次,他真的睡着了,直睡得手脚麻木,醒来浑身无力。
也许我真的得了艾滋?男人告诉自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万念俱灰的男人走出餐馆,又去医院,挂了皮肤科的号,上电梯,到了楼层,并不意外地发现依然有很多人在等待。他拿眼睛看过去,他们大部分都和他一样,很体面,很干净,甚至,很年轻。和其他楼层唯一不同的是,没有亲友陪着他们,他们不互相交流,也不争先恐后,因此非常安静。他们都和他一样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只等待医生最后的宣判?宣判之后呢?他是不是该回家了,他跟女人保证过,今晚会早点回家。
一个人出来,便会有一个人被叫进去。似乎也很快,三四个人结束了。但此刻,男人其实一点也不着急。如果一个人已经没有可能生还,他怎么还可能急着上路呢?现在,男人就是这样的心情。以至于,护士叫了两遍他的号,他才醒悟过来。
询问、检查、化验……当该做的都结束了,医生仔细地核对了他名字和化验单之后,看了一眼男人,说:淋病。
一切比男人预料的要好,医生说感染早期,不是很严重,一个月配合治疗就可以治愈,但如果拖下去,就说不准了。
会不会有艾滋?
这是两种不同的感染,淋病是病菌,潜伏期较短,发病快;但艾滋是病毒,潜伏期长,至少两个月之后才能确诊有没有,也就是所说的窗口期。
我只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可能又感染淋病,又感染艾滋病毒?
这两者没有必然的联系。这取决于传染源,就是传染给你淋病病菌的人。她如果感染了病毒,你就比较危险。这样吧,你还是先治疗淋病吧。不放心你两个月之后来查个血,什么都清楚了。现在关键是淋病的治疗。有一点是肯定的,感染了淋病不及时治疗而继续不洁性生活,那就更容易感染艾滋病了。
男人从医院出来,已经下午六点多钟了。初秋的阳光偏西但尚未落下,他是不是该回家了呢?可是,他怎么能回家呢?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这个城市的人群中,他认真地看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他羡慕他们心无羁绊的眼神,他们南来北往,这会儿,唯一的目的地就是家。他的家在哪里呢?家在哪里呢?
电话响了,男人不看也知道,一定是女人。这个时候,她应该是问他什么时候到家。她期待着他呢,今天尤其。
男人等电话响了一阵子,他在接与不接之间徘徊,最后,无可奈何地接起来。
今晚我加班,要是迟的话你别等我,先睡。女人不是撒娇不是质问,是非常冷静的交代,和平时一样。
男人如释重负,但他装作很淡定地嗯了一声,行,那我在外面吃了。
家里还有昨晚上的菜,你回去热热就可以了。女人说,然后,女人的声音低下去了,老公,今晚不许再睡不醒哈,我还有事情跟你说呢。
男人说,是真累,下午在办公室又睡着了。
所以让你先睡会儿嘛!我不会太迟,放心。等着我哈。
男人挂了电话,看了会儿缓缓下落的夕阳,然后缓缓地踱进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他买了盒避孕套以防万一。他们俩也就是在婚前用过一阵子套子,结婚后就不用了。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的办法。
男人在家胡乱地吃了点昨晚剩下的饭菜,出去散了会儿步。他并不是想散步,他最想的是走得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家了。
女人的确回来得很迟,女人回来的时候,男人是真的睡着了,今天,他比昨天还累,累得多。他本来躺在床上思考N个万一的,包括万一有艾滋病怎么办?可是,居然真的就睡着了,沉沉地睡过去了。
女人看着熟睡的男人,一直看着。看着看着,眼泪下来了。她现在已经知道了,男人为什么总是“熟睡”。
这一觉睡得真好,男人醒过来神清气爽,他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女人依然睡着,小猫一样露出半个脑袋在毛巾被的外面。
他像昨天一样,悄悄地起床,悄悄地迅速地洗漱了一下,出门前他想了想,以最快的速度写了张字条:老婆,看你实在太累,没叫醒你。爱你!
其实,女人比昨天醒得更早更及时,或者说她这个夜晚几乎没有睡着过,她在门响之后下床,她拿着男人的字条,却不似昨天那样泪流满面,她咬着嘴唇,面无表情。
男人到了单位像以往一样给女人打电话:你也太能睡了,都打呼噜了,我早上有个会议,要不,非弄醒你。
女人不做声。
现在,女人已经不打算告诉男人好消息了。
男人说,你还生我气吧?昨晚也不叫醒我。
我叫你了,你不醒。女人说。
其实女人没叫,她只是一直盯着他熟睡的脸,想很多事情,猜测可能的结果。
哦。男人说,今晚上吧?啊?今晚好不好?
嗯。女人似乎兴致不高,她先挂了电话。
男人知道她在生气,可是今晚,真的就……他有些怀疑自己到时候是不是能行,就这三四天,这玩意儿跟不存在一样,失去了以往的活力。今晚真的它会苏醒吗?要是苏醒的话,用套子,注意点应该不会有问题。他今晚必须让她开心啊!要不,她不说也猜到他是有问题的了。
好吧!男人自己对自己说,好吧!
下班之前,男人去了趟医院,打了针,好痛好痛。他坐在大厅休息了十分钟,然后给女人打电话:快下班了吧?我去接你。我们在外面吃晚饭。一切我来,你动嘴就行。
他尽量想把话说得充满暧昧,和从前一样。但女人没有他想象的兴奋,即便是在电话里,他也能感觉到女人的冷淡和不相信。
他还有个想法,吃饭的时候,若无其事地跟女人谈起避孕套的问题,他必须拿出从前不正经的口气,渲染这个工具带来的新鲜感。他要让她相信,他用这个完全为了改改花样,让她更高兴。
可是,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发展,就这两个夜晚,女人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她不再表现得柔情似水,也不再撒娇;不再挑逗他,也不再逼迫他。她心不在焉地坐在他对面。
你的确还在生气。他说。
没有。她说。
工作很累?他问。
有点。她说。
你一定是生气,我真的是累。他说。
我没生气。她说。
今天好多了,一会儿咱们回去大战三百回合。他凑近她,坏坏地说。但是,天知道,他的心里无比荒凉。
你烦不烦啊?你以为我是妓女,只靠这个吃饭啊?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发作了。
他蒙了,难道她知道了?
你怎么啦?他试探着。
你躲着我干吗呢?把话说清楚不是更好。她说。
我没躲着你,我就是累,今天不是好了吗?他说。
你以为我是白痴?你有什么想法告诉我啊,假惺惺的干吗?她眼泪出来了。
我都说没有了!有没有难道你比我清楚?突然间,他发作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发作了。
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走了。
男人没有追,也没有回家,他忽然感到无比地轻松,他扔掉避孕套,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两个多小时,给女人发了个极其简短的短信:冷静两个月。然后,他关机。当他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站在火车站的门口。
这个念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跑进男人的脑海的。也许是男人实在不知道去哪里,他又必须得去个地方。
也许他想问个清楚,那天他到底有没有安全措施?也许是同病相怜,他要死了,得找个知道他要死的人聊聊。总之,男人在街头转了两个小时之后,决定:回到加州旅馆。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这是地狱还是天堂)
也许是这个旋律这句歌词不断地回荡在男人的耳边……他要找到她———那个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色连衣裙、人字拖,暑假才开始,每个月只做三四次以便支付学费和生活费的女孩。Such a lovely face!他确信,自己能认出她来,只要她出现。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男人的英语并不好,在他所有的升学考试中,总是英语拖他的后腿,但他能字正腔圆地唱完这首歌。现在,他突然有种宿命的感觉,他这一生也许早就注定了躲不过这一劫。这种感觉让他以为深爱的女人很容易地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歉疚。他突然轻松了,只是有些奇怪,在这个对他来说世界已经失去意义的时刻,他居然如此地想见到那个不知道是魔鬼还是天使的女孩,也许他只是想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戴?其实,相对于现在的结果,这个真的这么重要吗?男人不知道重要在哪里,但还是想要找到那个女孩。
一样是出租车将他送到了加州旅馆的门口,他付了钱,站在加州旅馆的门口,向周围看过去,几乎一切都和那天一样:跳楼价的服装店,冷清的药店玻璃门上醒目地贴着伟哥到货的手写广告,不断穿梭红灯的人群和不断响起的汽车喇叭声,人行道上卖夜市的人渐渐多起来了……连天气,他看了一眼已经可以直视的太阳,都是一模一样。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他想要原来的房间,但是恰好有人住。总台的男人机灵地说他一看就是熟客,要给他房价打八折,并说明天他要的房间就空出来了。他说算了。拿了钥匙走到电梯,又回头问那个男人: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穿着白裙子、黑白人字拖的女孩?挺清秀的样子。总台故作思考地想了半天:你说工作人员?没有,除了我和锅炉房的老王,都是中年妇女。其他来往的客人我就不清楚了。
打开房门,所有的设施连同新旧都和原来的房间一模一样。男人将自己放倒在床上,天花板上没有镜子。他仿佛在回放之前的梦,唯一不一样的是他的心情,那时候他知道他是路过,他即将离去;而现在,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
两个月吧?最多两个月,他跟女人说了冷静两个月,这两个月中他要找到那个女孩,他还要等待窗口期过去。他算了下,如果他两个月住在这里,他带了张储蓄卡,那里面是他们准备买车和迎接随时到来的新生命的储备。他想了想,从床上爬起来,拔了钥匙出去了。五分钟左右他又回来了,他毫不费劲地让老板给他这两个月的房费减掉了一半。现在钱对他来说虽然已经不重要了,但是,两个月,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一切,对男人来说,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明朗。
就这样,男人天天如同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样出入于加州旅馆。最初的一个星期,他每天晚上都要求酒店送给他矿泉水,七天有七个不同的浓妆艳抹的女人敲过他房间的门,她们都不认识一个二十岁左右不化妆穿拖鞋的同行。
半个月之后,他认识了这个旅馆所有的工作人员,服务员每天晚上必然给他送一瓶免费矿泉水,那些女人们慢慢地也不来敲门了。
有一次,夜晚十二点,他感觉肚子饿了,想去对面的大排档吃点东西。下了电梯,他意外地看到她们聚集在大堂中间的沙发上,总台的灯光已经暗下来了,值班的人可能在后面睡觉。整个大堂只有她们,五六个人,环坐在沙发上快乐地聊天。有一两个他感觉可能敲过他的门,有些面熟。她们似乎没注意到突然出现的男人,或者根本不在乎,没有慌张也没有惊讶,更没有挑逗,她们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咯咯地笑出声来。男人慢下脚步,眼睛从一张张艳丽的脸上掠过,当然没有她。后来,他每天十二点左右必然下来一次,但并不是每次都能遇到,即便遇到,其中也没有她。一直没有。
但男人没有气馁,决定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地毯式搜索寻找她,除此以外,他想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去做。他有两个月的时间,他在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城市寻找一个和他有共同秘密的女孩。
他先是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转悠,在暧昧的河滨街心公园等待,在大小商场流连,在广场发呆,没有,什么收获也没有。
后来,他去了这个城市唯一的高校,学校刚刚开学,校园里比市中心的广场还热闹。男人在人群里、在食堂、在大教室、在体育场,几乎学校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他连续去了十天,还是没看到。接下来的日子,他除了去医院打针以外,依然巡回在这所学校的校园里,有时候,他也会去听听大课。
男人很年轻,也很阳光,看起来跟学生并没有多大区别。
渐渐地,男人的状态也越来越好,他能感觉到淋病病菌正慢慢地远离他,于是,寻找女孩这件事情并不那么重要了。这个时候,他会想念女人,他无数次想要打电话给她,但不知道怎么解释,再说,他还在窗口期。他想,还是再忍忍吧。他反正说了冷静两个月。
他怎么向女人解释冷静这个词呢?每当夜深人静,男人打开关闭的手机,里面跳出无数的有用无用的短信或者未接电话:单位领导的、同事的、朋友的、同学的,还有两个他父母家里的,就是没有女人的。
男人想:女人一定恨透了他。
那天早晨,什么预兆也没有。
那该是男人窗口期的最后一天,也许,平安地过了那一天,男人就会回到自己的城市,就会回到家,回到爱他的女人身边,回到从前一样的日子。加州旅馆会渐渐远去,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旅馆,只不过是一个旅馆。但是,很多事情真的说不清楚,男人居然看到了她,男人已经放弃了寻找,却看到了她。男人从教室出来,根据医生的约定,他要去医院检查血清艾滋病毒,他完全是无意地看到她向他走来,她穿着白色连衣裙,不超短,长到膝盖下面,飘逸,但笔直的双腿依旧随随便便地拖着坡跟的人字拖,和那天唯一不一样的是假的Gucci换成了书包,显得更加清纯。校园里骑车的、步行的、三两成群的、赶着上课的,实际上,也可能不是她。她似乎没注意到男人,男人的眼睛却越睁越大。当他们擦肩而过,男人回过头来,她也回过头。她若是不回头,男人可能会怀疑自己弄错了。她回头了,她看到回头的男人,有些惊慌,但立即装作若无其事转身继续向前,只是,她加快了步伐。
男人在快到校门的地方一把抓住了女孩。
你认识我吗?他盯着这张干净的脸,such a lovely face!实际上并不是这张脸让他失去了理智,这是一张怎么看怎么干净的脸,男人此刻甚至怀疑自己弄错了。
你干吗?女孩本能地挣扎,她显然认出了他。
我要和你谈谈。男人说,他没办法一两句话就说清楚怎么回事。
我不认识你。女孩扭过头,不看他。
不可能,我们在加州旅馆见过……男人看着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女孩撇过脸,挣扎着要挣脱男人的手。
你……你把淋病传给我了。男人低声地吼道。
女孩慢慢地回过头来,她盯着男人的脸看了会儿,轻蔑地说,我才没那么脏!
是你,我只和你……男人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不是我,你弄错了,我没病。我说过我喜欢天蓝色,你想想?女孩使劲地挣脱了他。
男人只是愣了一会儿,女孩便不见了。男人追出去,恍然大悟地追出去,校门外是东西往来的主干道,他往两边看,除了乌压压的人流和车流,似乎刚才只是他一个幻觉。
很多事情都发生在零点零一秒,比如想念、比如情不自禁、比如一场没有预料的放纵……比如,此刻,零点零一秒,男人突然看见许多白鸽优雅地飞起又落下,接着,如同快进的电影一样聚拢到了马路中央的人群……男人挤进人群的时候,女孩还没有闭上眼睛,于是,男人看到了仰面朝天的女孩眼中最后一抹颜色———天蓝色。
你看这个!恍惚中男人看到了女孩手中紧握的宝贝:用这个吧,用这个干净,我喜欢天蓝色。她说。她给了他,亲手给了他,仿佛她早就认识他,仿佛他们就是一对情侣。
男人躺着,他从女孩飞舞的长发中听到熟悉的旋律: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于是,他看到了天花板上的镜子,映照着一片狼藉,美到诱惑。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你干吗做这个?
我要吃饭穿衣,我要交学费。
你学什么?
舞蹈。她说,我学舞蹈,所以喜欢天蓝色。
有什么联系吗?
没有,可能没有。不过……哦,你,你轻点好吗?
不过什么?
每次,我就当作自己在跳舞。我必须想象,我要想象,我是个舞女,跳舞是我的职业。要不,我根本干不了这事儿,你懂吗?……
男人看到镜子里的女孩飞速旋转。
……
你为什么走不出加州旅馆?
那个时候,女孩从空中落下的那零点零一秒,女人正好跨出了医院。
男人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一个人做了人流手术,并同时接受了淋病的治疗。那天,她说加班的那天晚上,其实是被一个电话叫走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她被告知可能被传染上了淋病。她惊愕、愤怒、发狂都没用,事实上不是可能,而是肯定。然后她回到自己的家,用了一个晚上,看自己所爱的男人那张熟睡的面孔。她反复回忆他的伪装,认为他可能只是怀疑她,所以躲避她;要么就是要看她到底有多淫荡,所以不揭穿她。后来他装不下去了,果然走了。之后,她像一个娼妓一样接受医院医生护士鄙视的眼神,没有男人陪伴她,他们以为她是以此为生,不小心怀上了。她不能解释,有口难辩。当冰冷的器械在她充满细菌的子宫里杀死尚未成型的爱情结晶的时候,她忍受住剧烈的疼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因为有比身体更痛的。
有一次,她在医生查房的时候,突然说,我是有老公的。她说完脸立刻红了,更觉得自己像个越描越黑的不良女子。难道不是吗?
其实,她自己也不确定,他是否还是她的男人。他躲闪着她,最后那个短信所说的冷静,她想,无一不说明他的确知道了真相。她甚至能猜测到,他的身体内有着和她一样的病菌。
她后悔得没法形容,她确信百分之九十他不会回来了。但她还期待着那百分之十,毕竟,他们俩真的很相爱,他们才结婚半年。
刚才,医生告诉她,她的淋病已经完全治愈了,她算了算,男人说的两个月也快到了,如果他回来的话,他们还能重归于好吗?只要他回来,就一定会的。她对自己说,然后,她把病历撕碎了扔进垃圾桶。
那么,她也是一个相信爱情的贤妻。
当男人再一次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的时候,仿佛比离开时候老了十多岁。他离开这个城市两个半月,比预定的多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他和女孩的家长一起料理了女孩的后事,整个过程他出力出钱,就是一声不吭。他在女孩的坟前坐到二七,走之前把存折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了女孩的父母。女孩的家里的确很穷,他们以为他是她的男朋友,并没有多问。
他出了站没有回家,而是步履蹒跚地在火车站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满脸的胡子和肮脏的衣服以及漫无目的的表情都显示出这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当他再一次要进入候车室的时候,被保安拦住了,他们看了看他的身份证,便断定身份证是他偷来的,并把他送到了派出所。
……
男人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们看出了他的精神异常,要他打电话让家人接他回家,他说,我认识家,我自己走。他似乎疲倦之极,走得很慢。然后在自家楼下,抬头往上看亮着灯的窗户,看了一个多小时,灯灭了。男人没有坐电梯,他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爬上了十八层。
他打开家门的时候,女人被惊醒了,她站在房门口,看着他,久久地看着他,她当然认识他。她知道他最近也许会回来,但没想到现在、此刻、这副模样。
他却似乎已经不认识她了。
她说,你回来了?
他看着她,不说话。
你去哪儿了?
加州旅馆。他终于开口了。
那不是你喜欢的一首外国歌曲吗?
不,那是一个地方。
已经两个多月了,你手机丢了是吗?
扔了。
……
你一直还好吧?她问。
不好,和你一样。他说。
我很好!她憋住眼泪,说。
他看了她一眼,立即移开目光。
……
你喜欢天蓝色吗?他问她。
还行,不过我最喜欢黑色。你知道的。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天蓝色。他说。
我以前是喜欢天蓝色的,少女的时候。她说。
你从没告诉过我。他说。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你喜欢跳舞吗?他反问。
以前喜欢,少女的时候。她说,大部分女孩少女的时候都喜欢跳舞。
后来为什么不跳了?他继续问。
因为跳舞不能当饭吃,早不跳了。她踮起脚尖,做一个跳舞的姿势。
很美。他说,可是你从没告诉过我。
这个不重要。她神情躲闪地说。
可能我做了个梦。他沉默片刻,说。
梦见了什么?她问。
我和一个舞女一边做爱一边跳舞,在加州旅馆,停不下来。
她看着他,看到他泪水静静地流淌到他满脸的毛发上。
可是,后来我杀了她。你知道吗?我杀了她!我拿枪瞄准她,她还在跳,枪响了,她还在跳,她为什么不停下来?他突然声嘶力竭。
她扑上去,抱住他。
她被他推开,踉跄地站住,捂着嘴,看着他。
你喜欢蓝色,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喜欢跳舞,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什么也不告诉我,所以我杀了她,我以为是她,不是她,是你!是你啊!!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男人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泪如雨下。
后来,他们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