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东
2015年3月9日,德国著名建筑师弗雷·奥托( Frei Otto)去世,享年89岁。仅一天后,3月10日,普利兹克奖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组委会正式宣布将该奖项颁发给他。按惯例,奥托应在5月去迈阿密接受颁奖。但是普利兹克奖执行董事玛莎·索恩在他病情危重时赶到他家提前告知了这个消息。奥托很高兴,对普利兹克评审团和组委会表示感谢,虽然获奖并不是他的人生目标。
普利兹克奖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但这是奥托对建筑界的研究和贡献得到广泛认可的必然结果。
“奥托的职业生涯堪称世界建筑师学习的范本,他对于国际建筑界的影响也势必会一直延续下去。”普利兹克基金会主席汤姆·普利兹克表示,“惊悉他去世的消息,我们深感悲痛。评审团能够在他生前给予他这项荣誉,我们感到非常欣慰。”
普利兹克奖被誉为“建筑学界的诺贝尔奖”,在业内备受关注。它1979年由普利兹克家族的杰伊·普利兹克和他的妻子辛蒂发起,凯悦基金会赞助,是每年一次颁给建筑师个人的奖项,以表彰获奖者在建筑设计创作中所表现出的才智、洞察力和献身精神,以及其通过建筑艺术为人类及人工环境方面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每年约有500多名从事建筑设计工作的建筑师被提名,由来自世界各地的知名建筑师及学者组成评审团评出一个个人或组合。从1979年至2015年,普利兹克奖已颁给40位建筑师。对于世界上的建筑师而言,获奖意味着至高无上的终身荣耀。
普利兹克奖评委会主席彼得·帕伦博将奥托称为“现代建筑的巨人”,解释说该消息之所以突然提前发布是因为他不幸去世。评审团这样评价道:“在奥托的一生中,创造了很多非常有创意的、令人惊奇和前所未见的空间和结构。他让人们开拓了眼界,给世人以深远的影响:不是留下让人参考复制的形式,而是通过他的研究和发现带给人们通往新路径的方法。奥托对建筑界的贡献不仅仅在于他的技能和才华,还有他的慷慨。他富有远见,不断探索,毫不吝啬地分享他的知识和创意。他团结协作,致力于资源集约利用。基于此,2015年普利兹克奖颁发给奥托。”
“我的建筑设计理念是希望创造更多可以对穷人进行帮助的新型建筑,尤其是那些遭受了自然灾害和重大灾难的人们。”奥托去世前曾经表示,“对于我来说,比获得这项大奖更重要的是竭尽余生继续去完成我正在做的事情。”
奥托认为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应该建造的是和自然界共生的社会。他认为这里指的自然界是广义的,包括了无生命、有生命和已经死去的,这个观点和中国“天人合一”的哲学十分相似。奥托对自然的规律非常重视,想方设法从里面寻觅到适用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通理,从形而上的高度来理解和思考建筑。他从20世纪60—70年代开始饶有兴趣地研究仿生建筑,并且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整体”的观点。
这位建筑大师的思想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建筑范畴,他的理想是用最少的资源和最合理的建筑来构建世界。“世上美的建筑很多,但好的建筑就少多了。”他指出,“一个设计者同时也应该是一个好的人类学家,对人类文明的进步起很好的辅助作用。建造房屋,不仅仅是给人们提供住所,更是在辅助人们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重心。”
有一次,为了迎接柏林爱乐乐团在柏林总统府花园3个小时的演出,奥托和他的团队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设计舞台的棚顶。他在演出后对记者说的一段话至今令人记忆犹新——“我对会永久存在的东西不感兴趣,我此类作品并不多。同样的,在那些永久的、可以作为纪念碑存在的建筑上刻自己的名字,我也非常不喜欢,那会让人很不舒服。我对那些只能短暂存在的设计情有独钟,或许我要为之付出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时间去准备,但在作品呈现的那一刻,我是如此幸运。”
奥托在建筑领域率先提出并运用环保可持续性、节能、设计技术、高效等理念,他的帐篷与皂膜、充气结构与液体结构、悬挂结构、反向悬挂结构、网壳结构和分子结构等在实际项目中一次次得到实施和验证。奥托推出的轻型建筑创造了一个新的空间实现形式,为建筑带来更好的发展。
推崇轻型材料和整体建筑
奥托1925年5月31日出生于德国西格玛尔,在柏林长大。在父亲和祖父都是雕刻家的家庭中,他很小便开始接触装饰和结构。据说他的名字“弗雷”是母亲参加了一次关于自由的讲座后给取的,“弗雷”在德语中意味着自由,她相信这个名字会给孩子带来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小奥托心怀当发明家的梦想,对从缝纫机到飞机模型的所有东西都兴趣盎然,爱不释手。15岁那年,他在中学老师的帮助下开始接触滑翔机并于同年通过滑翔机考试领到执照,在对滑翔机的学习中第一次接触了空气动力学原理和拉膜技术。除此之外,他还喜欢制作飞机模型,这对后来的张力结构设计很有影响。
奥托1943年考取柏林工业大学建筑系,但学业因“二战”爆发被迫中断。他应召入伍,经过一年的飞行训练后于1944年成为一名歼击机飞行员,被送往前线。“二战”结束前在德国纽伦堡附近被捕,成为战俘,先后在美国和法国的战俘营待过。
在战俘营里,奥托被任命负责规划整个营区的建筑分布。因为除了帐篷没有更多的其他建筑材料,所以必须尽可能地对有限的资源加以利用,搭建出所有可能会用到的房屋。它们经济实用,可拆卸性强,并且随时都能被移动。他对人生中的这段重要经历终生难忘,这让他接触到很多价格低廉的轻型材料,学会了如何从资源极其匮乏的状态中无中生有,摒弃陈规,突破创新,认识到山穷水尽其实为柳暗花明提供了重要的机会。
奥托1948年回到柏林工大继续自己的学业,学习了与现代建筑有关的音乐学、生物学、人类学、历史学课程和现代艺术史。1950年,他成为战后第一批获得资助前往美国留学的德国青年。这位年轻的建筑师在美国结识很多同时代的建筑学家,参观了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密斯?凡?德?罗和理查德?努特拉等很多著名的建筑师工作室。他尤其对美国设计师马修·诺维奇为北卡罗莱纳那州设计的多顿竞技场印象深刻,马上被它网状的屋顶结构所吸引。马修的这种结构设计正是奥托当时研究的课题,他从中受益非浅。
在美国学习了半年之后,奥托重新回到柏林攻读博士学位,潜心研究轻型材料和整体建筑。“我那时经常会思考建筑与自然的关系。自然是很容易被摧毁的,不单单是通过战争,不和谐的建筑对自然来说也是一种破坏。如何通过比较自然的方式,使建筑的内在与外界环境达到和谐统一,是我要研究的课题。”奥托在接受采访时说。
他1953年发表博士论文《悬挂的屋顶》,着重探讨了如何利用网状结构和拉膜技术,实现建筑内部构造与外部环境的统一。论文在建筑界迅速引起极大的反响,给很多人带来了启发。“奥托带领我们回到了人类历史早期,那是一个把帐篷当做居所的年代。”斯图加特轻型材料研究所的一位教授评论道,“帐篷是最早期的人类房屋形态,它具有恒温、可移动、灵活性强、牢固、美观、实用等特点,这种建筑形式是奥托整体建筑理念很重要的一部分。”
奥托1954年获得柏林工大土木工程学博士学位,在斯图加特市郊沃姆布昂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直到去世的前一天,这位建筑师和工程师一直在那里为建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而努力工作。他为离工作室不远的工作车间起了“破烂的小木屋”绰号,在这个自己的“乌托邦”里,各种建筑模型、图纸、材料以及一些简易的物理实验设备随处可见。奥托喜欢动手做实验,以便纠错和寻找平衡,直到发现合适的材料。他不满足于建造房子,更喜欢从形而上的高度来理解和思考建筑。奥托一生中独立完成的建筑屈指可数,更多的是给予别人一些设计上的想法,使他们的设计能够成为现实。
主张人、建筑和自然合一
作为奥托的成名之作,1972年慕尼黑奥林匹克竞赛场是他与著名德国建筑师君特·贝尼斯的团队共同完成的。在他的工作车间,至今还能看到部分当年使用过的模型,其中包括女性丝袜。正是贝尼斯团队的设计师弗里茨·奥尔用自己夫人的丝袜作为辅助材料制作模型,才使他们的设计方案从一百多份投标书中成功胜出。
组委会开始时对这一方案中提出的“空中缆索网顶棚结构”持怀疑态度,觉得整个设计不现实,数据不完善,预算也不可估计,根本不可能被建造出来。为此,贝尼斯向专攻轻型结构研究的奥托求助。他们通过一次次的物理实验,重新修订数据,精心选择建筑材料。在没有运用任何高科技运算系统和建筑设计软件的情况下,使这一方案完美实现,至今仍被人称颂为建筑史上的“奇迹”。
不同于1936年纳粹时期奥林匹克场馆以砖石筑成的厚重屋顶,1972年慕尼黑奥林匹克竞赛场打破传统体育场封闭单一的形象,开拓性地使用了轻型拉膜结构的棚顶,创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开放性、轻盈、新型的建筑结构。新型的半透明帐篷式设计诠释了人们与自然沟通的渴望,场馆流线型的线条自然流畅地与奥林匹克公园成为一体,向世人展示了一个民主乐观的新德国。1972年这里曾举办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1974年举办世界杯总决赛。1975年,奥托在曼海姆音乐厅创造了轻量构造建筑多功能厅。他利用这些作品,向人们传达了人、建筑、自然合一的理念。
在此之前,奥托在很多建筑上面尝试过使用轻型拉膜结构的顶棚设计。例如,20世纪50年代中期为卡塞尔国家园林展设计音乐厅,60年代为不莱梅圣·卢卡教堂设计顶棚,1967年完成的蒙特利尔世博会德国馆设计……当时,他的确成为建筑界谈论的焦点。然而正是奥托开创的轻体结构,使我们看到人类并不一定需要用臃肿的结构把自己和自然隔离开。
奥托1961年在柏林工大创立了研究方向为“生物学与建筑”的研究机构,以推动轻型材料和拉膜式结构在德国的研究与应用。1964年,他受斯图加特大学的邀请协助创立轻型材料研究所并担任所长。奥托时常和学生们一起探讨一些有关人类学和建筑学的问题: “建筑到底是什么?”“如何看待那些古建筑?”“它们向我们传达哪些思想?”“究竟什么样的房子适合人类居住?”“怎样用轻型反对野蛮?”他希望通过探讨这些问题,使年轻一代的建筑学者认识到一个设计者同时也必须是一个好的人类学家,应该对人类文明的进步起很好的辅助作用。建造房屋不仅仅是给人们提供住所,更是在辅助人们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重心。
奥托经常对他的学生开玩笑地说,自己身体里有一种“建筑基因”,这种基因促使他用毕生的时间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直到生命的尽头。在这位建筑大师心中,始终有一个乌托邦:水源充足干净,鲜花四季开放,终年绿意盎然,常年气温18~28°C。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像《圣经》描述的那样,过着与大自然相亲的生活。
“很多人说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对此我并不否认。但是我更关注的是数据和结构这些更为具体的东西,是使用何种节能的材料和采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让这个未来的城市成为现实。”他批评道,“越来越多的设计者现在将设计重心放在房子的外观上,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但人类的需求是多种多样的,不会总停留在肤浅的表面。”
尽管奥托晚年视力急剧下降,但他的工作热情丝毫不差,用毕生的时间和精力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直到生命的尽头。“失去了视觉的辅助,反倒能让我更专注于房屋内部更深层次的东西。”他不无幽默地说,“很多以前没有看到,或者由于表象被忽略的细节,反倒在脑海中被放大了。失去了视觉,我进入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建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