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没有完善的他律制度,人类所有制度难题的解决都最终归结为超越的维度。这在西方,有基督教;在中国,就是儒家与道家传统的部分内容。
盛洪 山东大学教授
我不再想重述别人的理论
大概是2008年,我在山东大学讲授“制度经济学概论”已经有七八年了,不再想重述别人的理论。于是开了一门叫作“对儒学的经济学解释”的课。这时我对儒家的思考和讨论已经历了约二十年的时间。回想起我最初对中国传统文献的认真阅读,还是在1987年第一次访问美国之后。这其实并不奇怪。一个人的文化意识往往是在异文化环境中才真正能够觉醒。在此前,我总以为我是一个世界公民。
首先让我注意的,是中国文化传统,主要是儒家和道家,与西方文化传统的相近之处。这是因为,在那样的年代中,我们总是被教导说,中国与西方有多么的不同。当然,由于我的学术背景,我对西方的理解主要是经济学角度的。我曾在多个场合说过,首先让我震惊的,是中国传统与经济自由主义的高度相似。只是中国文字的表述可能更为简练和透彻。如斯密所谓每个人“只想得到自己的利益”却不知不觉中“促进社会的利益”的“看不见的手”,与孔子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相比,前者似乎还有“手”,而后者已无“口”。当时我对儒家与经济自由主义的比较,主要反映在我于1993年发表的“中国先秦哲学和现代制度主义”一文中。
二十多年的时间,我对中国文献,主要是儒家文献的关注,随着我的兴趣漫游。1995年以后的几年间,我对国际问题比较感兴趣,认为如果不改变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国际规则,人类就会走向毁灭。于是写过“什么是文明”,“从民族主义到天下主义”等文章。为了寻找出路,我挖掘了儒家的天下主义思想资源;也注意到,汉以后的中国,既不是以民族国家的形式存在,也不是以帝国的形式存在。而西方世界一直在这两种形式间摇摆。我与宇燕的对话集《旧邦新命》和与蒋庆的对话集《以善致善》用更多的语言讨论了这个问题,主旨就是我为《以善致善》作序的题目,“在儒学中发现永久和平之道”。
我对政治制度的关注主要是对制度经济学研究的扩展。哈耶克讨论了法治和宪法,诺思讨论了政府,奥尔森讨论了代议制和利益集团,布坎南讨论了公共选择和宪政,阿罗讨论了投票。在他们的分析中,西方的政治制度是有问题的,而他们的研究又构成了改进的要素。但这些问题也可能是西方之药无法医治的。例如,发现民主有投票悖论和多数人暴政问题,就想用法治来制约,但司法机关也是凡人组成的,不见得会公正裁决,于是就想到宪法制约。但归根结底,法治或宪政仍是由人来操作,即rule of law by men,于是结论是,没有完善的他律制度。在这时,强调道德基础的中国的政治思想资源也许就与西方政治资源形成互补。这方面,蒋庆、夏勇和何怀宏等都有些讨论,给我以启发。
我的解释结构
既然没有完善的他律制度,人类所有制度难题的解决都最终归结为超越的维度。这在西方,有基督教;在中国,就是儒家与道家传统的部分内容。因而,如果只把政治看成是世俗之事,就是错的。现实中成功的政治结构大多建立在宗教基础之上。如美国的宪政结构就是建立在基督新教的基础之上的。
大多数中国人,包括知识分子不理解,这是因为他们从小就受的教育。而在儒家传统中,既有世俗部分也有形而上的部分。如既讲“格物致知”,也讲“正心诚意”。这代表了两种精神活动。一种是经验的,形而下的,眼见为实的;一种是超验的,形而上的,顿悟的。现代中国人普遍对后一种精神活动比较漠然。他们尽管可以把握西方的理性主义传统,却与宗教格格不入。而儒家的“上帝”,“天”和“道”的概念,则可能是一个中国人通向形而上维度的恰当路径。
谈到自律,就意味着违反趋利避害的规则。这只有在文化传统的笼罩下,通过自身努力来达到。所以儒家强调修身。虽然“看不见的手”很管用,但也有管不着的地方。这就是市场失灵,以至个人主义失灵的地方。现代经济学研究,如桑塔费学派的研究证明,一个社会如果只有自利的人,终将会崩溃。因而证明了需要精英。这与儒家的君子之说颇为相近。因为社会有公共领域,在这里个人主义的成本收益计算会失效,担任公职的人如果没有公共视野和对自己的约束,也不会有完善的他律约束。所以要由君子或精英来从事公共事务,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不是生就的。所以要修身。
最后,我又关注到家庭。这是一个人类最古老也最有效的制度,而在近代以来被忽略了。当我们把家庭作为单位进行分析时,我们发现与以个人为单位很不相同。这就是,第一,家庭的寿命在理论上是无限的,而个人是有限的;第二,家庭中的个人之间不是互相独立的,而作为个人的个人却被假定是互相独立的。一旦明白这一区别,也就明白了儒家对家庭的看法。这就是我在2008年写作“论家庭主义”的背景。《孝经》显然是在借用家庭寿命无限的特质,凸显道德原则的有利之处,从而增强了对世俗君王与贵族的说服力;孟子所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就是一个从家庭角度看的福利最大化判断。
回头看一看《大学》,把儒家的学问总结为“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对儒学的漫游基本涵盖了这几个方面。于是,我的讲学结构也就形成了,这就是:
第一讲,正心诚意和格物致知:认识论和宇宙观
第二讲,修身:文化精英的意义及形成
第三讲,齐家:家庭主义
第四讲,治国(一):宪政与政治结构
第五讲,治国(二):经济制度与政策
第六讲,平天下:从民族主义到天下主义
从2008年到2013年,我也讲了几年。我的体会是,一方面,许多同学由于受到过去去儒家化的教育,他们对儒家有着文化本能的抵触;但另一方面,在听完讲授后,他们大多能很深入地理解儒家思想。使我特别高兴的是,有时学生的作业,也就是一篇有关儒家的短文,写得非常好,我在谨慎地排除了抄袭的可能性后,会给他们高分,我记得2010年,我至少给了三个同学90分以上。当老师的都知道,他们最得意的事,就是学生有成绩。在这本书中,我也将一部分与同学们的问答收录了进来。
(本文为作者即出新书《儒学的经济学解释》的“后记”,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