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纪念那片海

吉田蔬

罗希是一个异数，像是一个并不真的存在的人。

看过他拍的照片后，我的心头冒出这么一句话。我确不曾见过他，不知道他的生活，但他予我的飘忽感，并不出于此。或许，从他拎起相机，要去过一种拍照的生活时，就已存在了。

他说：“一直以来一事无成，对于其它事情完全没有兴趣想要做，只有拍照还想尝试一下，所以不是我刻意去选择的东西，而是只剩下这件事情还留着。”

目下的这个系列，始拍于2013年夏，至今未完结。不意外的话，还会再拍一年。依他的性情，是想做的足够完善了，才肯停下。这一切，对他，原是他的一个出口，如他也曾说的，“完全只是我个人的意义”。

他的这些照片，多是夏日在海边旅行的时候拍的。如此初看时多不过是碎片，但又有一种隐约的情绪或什么的，将这些似有似无地连接在一块。像他喜欢的导演，如维姆·文德斯等，喜欢把旅行笔记写的像一个个短小耐看的剧本，他的摄影，也与此近。

以投了自己的许多心影在，他的这些照片，是诚可做一个个剧本的。他亦确曾就此做了一些尝试，只是难认定。一切原多是飘忽的，流动的，用一个剧本将它们定下来，未免僵了些。

在拍了才一年时，罗希曾为之取名，“她说潮吹只为纪念那片海”。我喜欢他这名，似随口一说，又若有故事。那会儿，他说，“我挺想这么叫的，很真诚，很怕以后为了什么改一个人棱人样的主题。”

他喜欢一种激烈的情感，一种强烈的影调。一开始时，拍照对他来说，甚至就像热恋那样。如此，大抵也为他的创作，奠下了一个基调。

他很早的就知道，自己的内里，“是怀着一种浪漫主义情怀去呈现的”。他的摄影，从这里长起来。这是他的那颗芥籽。

拍摄这个系列，用的是尼康F系列相机，135黑白胶片。他拍片的节奏甚快，第一年时，不数月，即耗了近四百胶卷，有一股愣是不想再克制了的劲头在。他选片却是挑剔的，“要度过热恋期才能反过来冷静看对象”，一点点等心收敛起来。来年夏天再去拍时，又重要唤发一股激烈的情感，该说折腾？

维持这样一种拍摄状态，罗希说，太消耗情感了。为什么是消耗的呢？拍照固然可以是不受制于情绪的，但这阶段的罗希，似乎正要为自己压抑了多年的情绪，找一个出口。他说，“一直很想拍很情绪化的东西，有种情结在”。他的摄影，如此也更多的，就是和过去的自己，来一场较劲。

这组片子，就是先憋了一股劲在。

乍看时，有些不羁。再看，内里却是温柔的。他的文字，亦恣肆，细软，有画面感。罗希说，“我是挺矛盾的”。

这原是他一个人私的世界，他拿出来，自不怕人看。却因了是很交心做出来的，在介绍自己作品时，罗希又忽而有点害羞。

隐匿在这些照片后的罗希，怎么都似一个飘忽的人。他在海边拍了许多情侣，还有女孩，但几乎从不讲什么他自己的故事。你分明看得见他的心绪，轻且沛，却始终不清楚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把自己的人生藏了起来，却又好像是再简单也不过了。

罗希为何要去找寻这些呢？我不曾直接地问他。

在创作这个系列之前，他还拍过一组家乡的片子。那时，他多少还受了日本六七十年代摄影家的影响。那种记录下时代之伤痕的方式，一度于他是颇有诱惑的。但这些终是外来的，等日后又看到国人的镜头下，并不乏种种有戾气者时，就放下了。

他对自己的重新认识，多少是因了摄影。他说，在暗房洗照片时发现，拍着拍着发现自己内里，竟然有点点温暖。这些照片，较之两极的，更入心。沉重和温柔，他罅隙中找到了寄心之处。

姑且，仍回到他的片子本身来看看。在他的照片里，我留意到有一些是烧过的。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时不高兴就烧了几张，也没有真烧多少，有的烧完，有的留了下来。

所有照片里，我问他最喜欢哪张，他说是正烧了一半又再拍下的那张，因里面的人是他自己。时间是元旦，他写道，“你好2014，愿你保留我”。他另喜欢的一些，是风吹草动的风景，因拍时心情不错。他说，“想起来挺美好的回忆，但看上去还是挺萧条呢。”

又有一些，看着是做旧的、他答更多是意外而已。“我暗房里比较乱，其实我照片很多痕迹都是因为脏乱弄的，有些是垃圾桶里的废片，也会有烟头什么的，有时放时间久了看挺好看的，会拣起来。”

虽非有意如此，但以旧而来的距离感，却诚是他想要的。以这灵感，罗希也尝试直接做旧。日后他知道了山本昌男这样爱做旧的人，甚赞他的好。第二年，还以类似的方式，故意做旧了更多的。

他欣赏这种距离感，有一种过去时代的味道在。他选的模特，或者陌生人，他们的穿着，多怀旧。他说，平日闲着喜欢看老电影，彼时人的气质，存在心头。他自己如今生活的上海，那些光怪的现代都市生活，反倒几乎从不曾进入他的镜头。

他在自己营建的世界里，将之隔离了开来。但又清楚的知道，一切未免是徒劳的，“我无力追逐这个时代即将破灭的情怀”。

他对这些，或还有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所寄的，不经意，不也戳动人？

他曾拍下一匹马，并不俊美的，在海边，低下头，有些疲惫了。他说，那马，带了枷锁，已失去了自由，失去了狂妄不羁的天性。

那一刻，罗希说，似乎看到这个系列，要如何结束了。

但这自是他的投影。一匹马，即便在野外，天地间，也并不就是狂妄的。它可能疲惫，可能有被驯服的经历，却或许就跟所有人心头原有的自性一样，它也有一种自由，不在身躯之外。

或许，等所有的折腾消歇后，再看风景，别有一种从容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