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

2015-09-24 09:44老钟寺
中国摄影 2015年6期
关键词:家园现实想象

老钟寺

苏查的大名,是苏杰浩,我们都不习惯叫。从认识时,他就常常一个人开一辆车,去各地拍照,人却是很安静的。及看到照片,知他内里有一个诗的世界,丰而茂。

2014年夏天,苏杰浩在洛杉矶做了一个展,名为“寻找家园”。这是他目下所有摄影的落点。他说:“透过探索现实与记忆,我想理解的是‘家园的意义,并试图与之重新建立起联系,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寻求某种归属感或慰藉。”

这样一种找寻,却是如何开始的?所有的憧憬,多少都起于某种匮乏。如他多次说的,自己实在的人生,从十八九岁才开始。在那之前的,近于空迹。他说小时,每被关在屋子里,一个人念书。本要调皮捣蛋的童年,就这么过了。而对于外部世界的种种幻想,又及日后的漫游癖,大抵亦在当时埋下了种子。

他的转折,多少出于一个不幸。初成年时,母亲离世,他一时悲观及底。他况是一个深且长情的人,靠拼命的遗忘,乃至压抑,才挺了下来。日后在他的摄影里,这却成了一个反弹似的,“诸如回忆、追寻、怀念,缅怀多于憧憬,总而言之是面向过去的。”

在那段日子,摄影俨是苏杰浩自我疗愈的一种方式。以没法在家长呆,他一再地出走。摄影与旅行,在他那一开始就是和合的。这种方式,自是时下很多人都在做的。他的自觉,是试图借由整体作品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而走向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我曾见他拍过的一组家乡的照片,取名《回家》,是他短期回乡拍的。拍照用的是数码相机,他似乎不想以一种特别严肃的态度来完成。在那组片子里,更多的是一个个场景,而甚少日常生活。很可想见他当时的心境,有忆念,亦有情,但仍难安住。

杰浩说,“相比起家乡,我似乎对整个中国的土地更怀有爱意,对陌生人的生活和命运更有好奇心,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家乡,我们生活的土地。”但他似乎在哪里,目前都还无法安顿下来。来北京几年了,他始终不太适应,不止一次问我日后想搬到哪里去住。他不时地仍想逃离,想去一个更理想一点的居住地。

许久来,他的心,就这样徘徊在逃离与寻觅之间。这成了他的一趟趟旅行,也成了他的照片。

他正式创作用的是中画幅6×7的相机,配的是彩色负片。看他的片子,每觉有一点距离感,但又不太远。按他,就是基于现实,又高于现实。于此,曾予他滋养的艺术家,有里尔克、巴赫和里希特等。他喜欢彩色,他说,自然总是美的。至于黑白的、对他是太遥远了,像另一个世界,而他是渴望生活在现实中的。

他的片子,大抵光线柔和。或以天气,略见雾蒙,但眼前的一切仍且清晰可见。他回避强烈的光影,不想过于升华,亦不想过于沉重。乍看时,似颇平淡。待细看,实有一点欢乐,甚还有一点幽默,轻的。以他发明的长词,叫“日常中人们片刻浅意识的欢愉”。他说,“我想追求一种中间的状态,希望作品的整体气氛是节制且平静的,欢乐和悲伤都适可而止。”

看他的片子,有时思维会突然的空一下。大概是因了一种安静,他的照片,有一种时光绵长的感觉。一切好像特别地停了下来。

苏杰浩的肖像照,是我尤爱看的。静,亦美,人心切。他说自己在路上,有时遇到一些人,会被他们的某种气质吸住。他便温文相请,对方接受了,他才拍。专注,会神而视,在某个冥然相通的刹那,按下快门。他拍下的姑娘、小孩,情侣抑或老人,于此时,不如说就是在拍他自己。或者,是拍自己的过去。

他拍的动物,也是在看人。像如山脉的土墙下鸽群的聚与散,他好奇探究的,也是个体与群体之间微妙的关系。最耐我寻味的,是鹿那张,颇有点吊诡。树木就在墙外,一小群鹿关在水泥苑里,愣是出不去。他说,“幼鹿唤起了某种童年的记忆,周遭的水泥围墙在提供保护的同时也禁锢了自由。”

他的那些地景,倒是宽阔了起来,但也冷漠了些。一度,以这心绪上的别异,他曾将所拍地景单独作一组。那种冷硬,我一度误认为有两个苏杰浩。直到晚近,他才尝试将上述几类融合到一块。我一时欣喜,但觉在这更大的地域,更长的时段里,一切阔大自然了起来。

我好奇他怎么看自己的片子。譬如他拍了两处海边的高尔夫球场。有一处,是一个傍晚,正喷洒着水,空无一人的,有点奇异和梦幻。照片出来了,旁人观之,或有批判在,但他的本意不在此。“我还是想更多的是去理解和接受,毕竟这是发生在当下的现实,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问题,避开指责,我试图从冲突或矛盾中去寻找美感。”他大笑,包容比批判显得好像比较崇高。另一处,他说,“也许是中国人传统的山水情结在现今的呈现,以人造的自然环境作为暂时逃离日常或都市生活的一种去处吧。”

又有一张,是硕大的楼群之间,有刚种不久的小树。这是城市化中很常见的一景,他借此,却仍不是想批判它。他说,当时吸引他的,其实是整体环境的形式感和色彩。进一步细看之后发现大楼几乎都是空的,“高度密集的住宅楼看上去不太自然和人道,树木在其中也显得格外的纤弱。有两个人在遛狗,相当孤立,可能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休闲方式,十分平常,然而在这司空见惯的平常之下又蕴含着隐约的张力。”他自嘲有好些照片,这般翻下来真的很乏味。但细看,其实不乏好玩的。如有一张,人们在江滨玩乐,要走时,一群大人在等一个小孩尿尿。他说,“觉得这张照片的情境很熟悉,像是小时候偶尔去过的地方,我拍下它正好也回应了记忆里的某一片段,某种意义上当下与过去相互连通。”

他想愿的家园,显还没有找到。不只在他老家,在走了许多地方之后,仍如此。他的兴趣,倒不在于追究一地的消逝种种,倘若在一时一地找不到宜居的城,他就逃离。仍寻觅不到,他宁可在想象中再造一个。究竟怎么造,他大概有一些基本的念头。但因是在想象中,本也无所谓拆毁的,他尽可一再地搭建。很可想象这时的他,是怡然自得的。只一旦停下来,要他面对日常的生活时,久了又苦闷的。

一路看下来时,可感到他心里还有堵塞,有未化尽的疙瘩。在停下来整理作品,也重新爬梳这一段心路时,苏杰浩用“边界”一词,来概括他的徘徊之心。他说:“在为时多年漫无目的的四处迁徙中,我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一种彷徨无依的状态,十分渴望重续心理上的归属感。这组作品开始于2012年,我在国内许多城市和郊野之间旅行,重返熟悉的地方,结合了想象中的风景、肖像,以及静物细节,在记忆之上建构了一种静谧、克制的私人叙事,现实与虚构相互映照。我试图透过这组自传性的作品来重现某种家园的意象,并寻求自我意识的统一连续,同时借助于对过去的重新亲近,我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与之达成和解。在这个意义上,《边界》不仅是我漫长旅程的写实记录,同时也是一组亲密的,关于追忆、想象、以及自我慰藉的作品。”

这慰藉,是他自己的,又不止是他的。以一己的块垒之外,困惑他的,原是也困惑了我们许多人的。那是更大的一种存在,抑或趋势,文化的,社会的,国家的,种种。自觉不自觉,我们都陷落在时代所带来的分裂或断续里,不及惆怅。

苏杰浩说,“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一时代,国家在经济和政治上日渐强势的同时,文明却未能同步,人们被卷进城市化的浪潮中,记忆被消磨阻隔,处在这样的流变中不知是幸或不幸,该如何去接续起过去、当下和未来,找到我们自身的位置?”

我不知要怎么回答他。宕开冷想,哪里果可找到理想的家园,抑或营造出来?陶渊明的桃花源,是避世的安稳。欧宁的碧山,只是知识分子的折腾。天国若有,毕竟不在现世。而我们食人间烟火之地,或许诚如列维·斯特劳斯说的,没有根本上就是好的,也没有绝对是坏的,总有其好处,亦有其惰性。

杰浩大抵也承认这些,只是始终的不太甘心罢了。他的摄影,始终的提防着,不坠入批判的那一面。他记录下自己的观照,又及心绪,但并不更多的指责什么。如他的信仰教晓他的,这那般的论断他人,到底无多益的。他自还有许多的困惑,但拿起相机时,我更多的看到了他的安静。

苏杰浩的内里,始终有一种温厚的真挚。而他的忧伤里,每有烛光在。他以此婉转传递他以为的美好,他的照片,故而如祈祷一般。他的力量,在生长,但还不够。如种子落在沃土,要惜,长了芽,亦等得起结实。

至于这周遭的,忆及木心爱引的一句话,要在一己身上克服一个时代。而在未成时,所有身不由己的事,仍以身担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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