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 鹊 颂(外二篇)

2015-09-24 05:18
延河(下半月) 2015年6期
关键词:喜鹊老鼠人类

北 城

喜 鹊 颂(外二篇)

北 城

在神木平阔的北方村野,喜鹊远远大过麻雀的数量。它们把优美而椭圆的巢窝做在高高的杨树上,而四季安然,其建筑似乎比人类更技高一筹而符合自然的规律,只要不把杨树伐倒,这些巢窝就几十年、几百年地存在,它的寿命应该比树木本身更为长久。人类的建筑最伟大最古老最与自然亲近的还是黄土地上的窑洞,凿石而筑、挖土而居,不用一砖一瓦,冬暖夏凉的舒适不借助现代化的一叶鳞羽,它才是自然主义的杰作,它才有资格和鸟巢一比高低,而其它建筑,辉煌的罗马金字塔,威严的美国白宫,形同水泥森林的上海摩天楼群,把钢筋水泥悍然灌进深深的土地里,似乎都不堪时间风沙的侵蚀,一点也不符合“安居乐业”的本意,不符合人性所能接纳的设计。而喜鹊窝,它的根基就是杨树撑开的枝杈,一般是三根树杈中间开始搭建,它们似乎远比人类更早地懂得“三足鼎力”“三角形具有稳定性”这些自然的常识,在狂风横扫的春天,巢窝也不会被吹落下来,甚至连做巢的材料——任何一根杨树枝也会纹丝不动。大雨滂沱也无损于巢窝的坚固,会有枝叶为它做庇护,雨点顺着树干和叶子滑落到地面上,而无法在巢窝上驻留。它们的头顶便是天空,一只公鹊和一只母鹊卧在夜晚的巢窝里,如同一对情侣相拥在旷野里数明亮的星星。喜鹊才是“以天地为屋”的忠实践行者。

因为无法一睹高高在上的鸟巢,它神秘的像一件大自然的完美杰作。这样的机会还是来了,在一条煤车往来的道路旁,我和惟岗看到一棵四、五米高的榆树上,坐着一个硕大的喜鹊巢,这让我们做梦都想看看鸟巢的意愿终于付诸实践。这是一个废弃了的巢窝,和我们在网上看到的是多么的不同,网上的喜鹊窝是深而敞口的,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内室宽大和毛草凌乱,从外面看粗黑的巢窝很大,两手环抱也不能够着,其实里面却是小而舒适的,内室如一只粗瓷大碗状,那些树枝看是随意搭建,实际上每一根都交叉在另一根树枝上,这样一层层呈弧形围拢起来,堆积的很厚实,虽然没有什么来粘连,你却用力也抽取不出任何一根树枝来,喜鹊做窝伟大的构思源自哪里,我们仅仅靠“本能”来解释动物的行为很有些牵强附会。最让我们惊奇的发现是,鹊窝并非是敞口朝天,而是完全编织回来的,像盖子一样,只在巢顶的侧旁,开一个仅供出入的窝口,像极了农人编织的一个小口柳囤子,里面光洁而温暖,垫着野草茸茸的叶茎。很好地避免了来自天空鹰类的侵袭和雨雪的浸渍。它为什么要把自己苦苦建筑的家抛弃呢,直接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巢窝早于道路的历史,在道理未开通前,喜鹊已经把家安在这个阳光热烈的平坦处,过着风轻云淡、怡然自得的快乐生活,它们三五成群,也单独落在地面上,农人的玉米杆堆和拴牛的向阳处,喳喳寻食,有时跳到牛背上,如同在草径上行走。农人热爱黑白分明的喜鹊,从不驱赶它们,它们是乡村水草平安和生活吉祥的象征。道路的入侵迫使喜鹊离开这里,我们看到这条路上,几乎是煤车专运线,一辆车和另一辆车穿行速度间隔都不超过一分钟,日夜不停息地轰然而过,洒下的煤尘厚厚地罩在土地上,空气给人一种灰暗的窒息感,喜鹊只能弃窝而去,这种强者糟践、欺凌弱者的景象,实在不是万物之灵长的人类所该有的面貌和行为。

喜鹊的社会不是法制的社会,并没有贫富悬殊,没有阶级仇恨,没有战争侵略,不用阴奉阳违、言不由衷,不论雄雌老幼,不管身居高枝还是在大地上跳跃,喜鹊的鸣声只有一个永不变异的“喳喳喳”的调子,音韵响亮而底气十足,一副善调高奏的姿态,所以古人曾称喜鹊为“圣贤鸟”,就是取其声调恒定不变之意,如果用现代诗来描述它,就是“一生只唱同一首歌,这歌里充满了欢乐”。它们不持有什么身份证可以随意在乡村的大树上落户,有时同一棵杨树上,赫然座着两三个鹊巢,它们不领取什么结婚证的“一夫一妻制”却能够把爱情进行到底。每年三至五月间,是喜鹊孕育后代的最佳时间,早在冬天,它们已经为孵化雏鸟做准备了,主要精力用于巢窝的营建,一个巢窝的建筑,至少也得用去上万根约一至两尺长状若大拇指粗细的枯树枝,而且全靠嘴来完成,又和人类社会中“靠嘴吃饭”多么不同,“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必定给你打开另一扇门”这句话多么适合在这里感慨。喜鹊没法借助什么工具把树枝据下来,只能飞到地面上叼风吹败落的或农人折下来当干柴用的树枝,上万根树枝,一只公鹊带着一只母鹊,从树上到地上,又从地上到树上,来来往往得五千多个回合,而且有些树枝是远一点的地方叼过来的,中途体力不支时要停下来歇一歇再继续飞,有些周而复始的意思,这不是鸟类中杰出的艺术家是什么,这不是一种爱的支撑又是什么,一个鹊巢通常要用一百多天才能完成。我们常常认为,只有人类才有思想,其它动植物都是一种无意识的物性和本能来“引导”着它们的作为和形态,那么,喜鹊做巢,这样的解释并不能够让人信服,无疑,巢窝是在喜鹊做窝前就存在于它的意识中,这样说,诸如喜鹊等鸟类也是有思想的,它们要把巢窝做得稳固、美观、耐用,经得风霜雨雪,躲得雕鹰的血腥入侵,适于最好的居住,这些等等人类思考了再思考的问题,其实喜鹊叨起第一根树枝搭窝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了,完全是“先知而后行。”

喜鹊孵化时,由公鹊照顾母鹊的饮食,一般产蛋时间是在5至8天,每天产一个淡蓝色带些灰黑小斑点的椭圆形鹊蛋。一位和我同样热爱自然的朋友告诉我,喜鹊孵蛋和母鸡抱窝基本一致,母鸡孵化是用21天,喜鹊是22天。她和科学家的说法有些出入。科学家认为喜鹊孵化用时18天,我没有细致的观察结果,所以不能够确定她们之间谁更准确。她还告诉我,小时候呆在乡村,有一年喜鹊趴窝,她爸爸趁喜鹊去外面寻食时,偷偷爬到屋前的树上去,把喜鹊蛋拿掉,放几个鸡蛋进去,当孵化出来便爬树上把鸡仔拿走。它们就死命盯着鸡仔要把它们的“孩子”叼走,而且只要再放蛋进去。它们照样安静地孵化,而且是夜以继日地不睡,最后喜鹊被人为的折腾,经受了长时间的孵化而被累死了。当它们知道不是自己的蛋时,还要去孵化,这算不算高尚?所有的喜鹊都是这样的行为,无疑。它们不需要谁来指手划脚、发号条令规范自己的行为,那靠什么建立起这种井然有序的“喜鹊秩序”呢?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基于爱,喜鹊把造物主赋予人类也赋予鸟类的这种爱无损分毫地延续下来,而且它们保持着高度的自治自救自律自爱的生活方式,却是有着几千年辉煌文明的人类始终遥不可及的一种理想状态。

喜鹊的样子很优雅,这种优雅体现在它们从容不迫的神情里,它们很在乎自己的仪表,总是干干净净,大大方方,翎羽顺直而光滑,是鸟类中的君子,如惟岗描述的“像英国的绅士”。两只翅膀的顶稍和胸脯底下呈亮白色,其它皆黑色,这仅是远观的印象。一次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几只喜鹊,它们似乎不在乎畏畏缩缩的我,依然我行我素,迈着阔步,四平八稳地在地上寻找草籽谷粒。我继续靠近,想清晰地观察造物主是如何赋予喜鹊如此美仑美奂的形体,造物主这老头,一定是位无上荣光的艺术家。他的所有行为都充满了美的特质,让万物之于世界,并不仅仅局限在功用的范畴。当我距离喜鹊四、五米远时,它们修长的尾巴一翘一翘,开始跳着向后退,似乎明白人类并没有残害喜鹊的任何历史记录,但它们还是对人这个反复无常的物种保持了足够的防备和警惕。它们蹦蹦跳跳,喳喳喳地有些热烈地交谈着我无法听懂的语言,我猜想它们是为阳光与爱情而歌,为找到一块谷粒丰盛的土地而歌,为小雏雀能够扇动翅羽而歌,为生命的日日新而歌,绝不是为股票和汽车而歌,为现代化的标志——高大的烟囱而歌。有谁见喜鹊追逐着汽车的尾气而快乐飞翔呢。多么繁华的都市,多么富豪的居室,都不会找到任何一只喜鹊的影子,喜鹊没有人类贪婪的嗜好。它们对人类的创造漠不关心,甚至一点兴趣都不会有,它们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它们居住着和祖先一样的巢窝,吃着和祖先一样的草籽,活动在和祖先一样的场所,唱着和祖先一样的歌,它们的声调单纯而清亮,每“喳”一声,尾巴跟着上翘一下,显得非常气宇昂扬,其情形就像我和惟岗平日里醉心于大谈宇宙与人生,神采飞扬而目空一切。在阳光下,喜鹊漆黑的羽毛泛着幽蓝的色泽,从树上飞落到地面,又从地面飞回树上,似乎一种坚定的信念和生活的规则指引着它们,这样周而复始而又朝气蓬勃。

神木剪纸 王春凤《花篮》

喜鹊总喜欢与农人为邻,农人种植的五谷杂粮,同时也是它们喜好的美食,谷堆旁,场院上,大树下,牛圈里,农人撒落的黑豆、玉米、荞麦,牛粪里没有消化的草籽谷粒,就是它们的食物,这些简朴而自然的地方,就是它们获得快乐、自由的天地,这里有足够多的食物让它们吃住无忧,有足够多的草地和树林供它们唱歌纵舞。但它们并不像猫狗鸡一样,依附人类而生存,世界上没有家养的喜鹊,它们还是未经人类驯化的野性十足的鸟类。农人和喜鹊互生互存的关系,是人与鸟类和谐共处的一个绝好样本。至今我仍然相信,喜鹊不会和胡燕一样落在屋檐下,只见过它们落在脑畔上,院子里的大树上。我老家人就叫喜鹊为“野鹊子”,它们对人类一直若即若离。同样是那位热爱自然的朋友告诉我,儿时捕了喜鹊来笼子里圈养,但它绝不会啄一粒米,喝一口水,哪怕把食物送到嘴跟前,强按着它的头部,喜鹊是不会屈尊于你的掌中,成为衍生物。它在笼中上下冲突,羽毛凌乱、脱落,使尽浑身之力来挣脱这“生命之桎梏”,哪怕这挣扎,终是一种徒劳。没几天喜鹊就死去了,大喜鹊盘旋周围,声声啼血,累到气绝身亡。“不自由毋宁死”,其情形一如“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侠人志士。无论大喜鹊,小喜鹊,甚而推论,从喜鹊的始祖至它们无穷尽的子子孙孙,一律视天性为命。所以抓捕一只喜鹊,等于毁灭一个喜鹊家族。喜鹊,以及麻雀,天生就是野生的,任何方式的驯养都会以失败告终。它们延承着从前喜鹊的生命形态,更是以后全部喜鹊的生命形态。它们卓然,独立,自由,开一切生命形态的引领和先启之河。它们永远是热爱并保守天性自由的一群鸟。喜鹊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很令人羡慕,从不见它们像老鼠一样聚敛食物,没有固定的进食时间,也没有工作,一边玩一边啄食就是它们生命的常态,顶多返回巢窝时衔一截垒巢窝的枯枝或喂养尚不会走动的小雀的食物。大风大雨时,它们就会安静地呆在窝里,静待天晴。它们似乎只关心风霜雨雪的自然壮歌,只关心春夏秋冬的荣枯更替,与自然违背的事物,道路、城市、现代化,便也是它们极力厌恶和远离的,它们带着毛绒绒的雏鸟,在风清月明的乡村和树林间跳跃、飞翔。喜鹊从不舍近求远,它们的简单生活本质上与人类的幸福如出一辙。当我们站在大地上,仰头注目树上的巢窝和喜鹊时,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卑微。在卑微的人类面前,喜鹊就是一种始终如一的高尚的鸟,它们比人类更自由、更幸福。

猫的自由

猫是为数尚多、天性保存完整的动物之一。它虽身处农人之居,却享有绝对的自由。因为捕鼠,它免遭缰绳羁绊之苦,也除去惯常家畜的乞食之态,虽然每天出出进进和人打照面,却完全不看脸色行事,不摇尾乞怜,独来独往、直端端地走自己的路。因为猫肉酸苦难咽,所以不会被屠杀,据知,一只生活在城市的猫,寿命只有十来八年,而乡村的猫寿命可高达四十年,人为改变猫的生活方式并不能改善猫的生活和提高它的生存质量,也远不如猫的自然生存来的更符合它的本性。在家畜中,在农家的院落里,牛、驴、羊、猪、狗几乎都是人类屠刀之下的牺牲品、世间苦难不息的化身,而猫几乎尊享着家神的至高地位。每眼窑洞,农人都会留一个“猫道”供猫随意出入,千百年来,始终如一。

生活在人类身边,食物自取,以柔弱之躯捍卫农人的粮仓,猫,对我们不会形成负担和干扰。自己逮鼠自己吃,小猫上山捉蚂蚱。猫的王国里,是一种自给自足的生存原则,猫不群居,也不组建家庭,只在发情时才去寻找它的爱情,所以争斗、掠夺、欺辱在猫的世界里完全失去滋生的环境和土壤。它是不屑于做宠物的,你说“喵喵,来吧,来我怀抱里吧”,它却径直走到锅头或下炕,强行把它抱在手中,它也会挣扎溜走,你给它盛的猫食爱理不理,不用你铺猫被,建猫屋,没有累积食物的嗜好,赤条条来去自如,想睡哪里就哪里,想去哪里就哪里,它很清楚要做的事,所以大白天都能够安心到咕噜咕噜,蒙头大睡。它不会牺牲一点猫性和自由给人类,也不会对人自以为是的恩情予以什么回报或感恩戴德。猫是最为冷暖自知的动物,所谓主人,在猫看来也顶多是个搭伙人,在猫锋利的眼里看不到任何乞求下作之意,甚至是猫利用了人温暖的炕头和被窝。只要能捉到老鼠,它对主人给的饭食不屑一顾。它昼伏夜出,我行我素,甚至会莫名其妙地出走,另择主人。因此它无辜担上了“奸臣”的恶名。

照普遍的一种说法,猫是2500年前农业强盛的古埃及人,为了控制鼠患、保护粮仓,由丛林野猫驯养而来的。这种推测和判断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从猫身上,我们并没有看到什么被“驯化”的迹象。猫住在农人家里,并不是圈养的结果,而是自然的选择,猫是一种怕冷的动物,就是在炎热的夏天,它的鼻子也一直处于冰凉状态,而温热的炕头和人的腿弯使它很容易获得温暖。最重要的一点是,鼠是人和猫的共同仇敌,而鼠活动的地方不离农家左右,你不会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见到它的踪迹,所以猫不可能有什么舍近求远,舍生求死之为。猫的兴趣爱好,猫的生存技能,猫的生与死,无论哪一点,都不是由人的意志决定的,何谈驯养?当大象、老虎、猴子很大程度上已被驯化时,在动物园里,在杂技场上,何曾见到“耍猫”的把戏!

猫拥有女性体型娇小、妩媚、柔美、安静的特点,又同时有着男性勇敢、果断、敏捷、沉思的本性,它是老虎的同宗远亲,黄色的眼珠闪烁着哲人的明亮和智慧。它是家畜里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很注重仪表,时常用爪子洗脸,把毛整理得光滑顺溜,就算是刚刚打了一场捕鼠伏击战,它也不慌不忙,一副散漫和慵懒姿态。它爱干净,就算粪便都在屋后刨个坑掩埋起来,像超前进化了几个世纪一样。猫非常洁身自好,不会容留一点饭粒、一滴污水和异味粘附在自己的皮毛之上。捕鼠后,打滚后,被人拥抱抚摸后,它都会蹲下来,一副悠哉悠哉、自在自足的样子,眯着眼睛,用爪子和舌头认真地擦舔乱了的皮毛。——舌头似乎不是为了品尝美味,而是清洁污浊而生。像圣哲爱惜思想一样,猫爱惜着自己。它佯装胆小、卖萌,悄悄溜到炕头、被窝、膝上闭目养神,从不喧宾夺主。它虽然与人共处一室,却从不讨好于人。除了猫,人类大概不会容忍其它动物比如牛、猪、鸡等与自己共居一室。这种表面的从属地位和互不干预的生活方式,赢得了猫的善始善终。

猫睡觉时会发出隐隐的咕噜咕噜声,形同老和尚念经、阴阳师念咒,我老家叫做“猫粉经”,科学家推测猫除了捕鼠之外,所以会发出这种轻快的,不间断、不停息的声音,是猫在运用假声带震动时,通过喉腔发出的声波自我疗伤,甚至有人说它是在诅咒人类——这完全是诗人作家主观臆断、信口开河之语。猫的咕噜咕噜声是一种自我调节和身体内部运动的惯常方式,并不代表它的欢乐和悲伤,在我们看来一只猫无论睡的多么沉,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它就会竖起耳朵、睁开眼睛巡视一下,而咕噜声恰恰是它自我提醒的内省话语,是猫永远不会掉以轻心、一种特有的、自我警示的生命计量器。我们惯常认为猫睡觉是一种懒惰的行为,其实它是在保存体力,白天是猫的重要休整时段,它甚至酣睡到舒展四肢,仰面朝天。

猫成为家畜最重要的原因是老鼠与人的紧张关系,它自然成为农人座上宾。在人类社会中,真正危及生命的不是大型动物老虎、狮子,不是城市和工业的衰败,甚至不是谎言和战争,而是繁殖惊人的老鼠!它们挖地道、钻墙角,在人们熟睡之际放肆地侵害粮包。加缪在诺奖小说《鼠疫》中描述了一场殃及人类生存的鼠患事件,从乡村围剿城市,弥漫着惊心动魄的情节和末日来临的景象。没有猫,鼠几乎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其它多数动物无论食肉还是吃草,都对老鼠不感兴趣,鼠必然繁殖成灾,你也许会说,我们有捕鼠器、老鼠药,但是老鼠的“鬼精”高过人类,鼠的同胞有一只死在捕鼠器或老鼠药上,其它老鼠便会远远躲开,不会重蹈覆辙。在我老家,有年老鼠空前繁多,一家人买了鼠药,拌在玉米和谷米里,晚上撒在老鼠出没的地方,第二天,院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死老鼠,最大的有小猫那样大。满满地往圪楞坡倒了三箩头,约有百只多。村里一位喜欢逗笑的老人说,把老鼠皮剥下,可以做一件老鼠皮褂子穿。自此以后,那家人家再怎么撒老鼠药,都无济于事了,最后只好养了一只猫。没有猫,鼠必横行天下。猫与人的合作共生,是人和动物一个绝佳的典范和样本。

愈是黑暗的地方,猫看的愈是清楚,愈是黑暗的环境,猫越发得心应手。在夜晚它瞳孔放大,视力达人类的六倍之多,到白天,眼睛反倒眯成一条线,置外部世界予不理不睬。较之于猫,人的目光除了婴儿时期,是几乎接近浑浊和盲视的。猫的眼睛清澈见底,与人对视时,毫无躲闪和献媚之态,充满警觉和质疑的意味。自然总赋予一些生物独特的功能,猫的爪趾是一层厚绵的脂肪质肉垫,走起路来轻盈无声,从树上,房檐上跌落下来也安然无恙,毫发未损,民间说“猫有九条命”本意大约据此。

捕鼠是猫的事业。猫天生具有出色的捕获能力,是动物界一流的战术家,这不止因为它们有着锋利的牙齿和爪子,更缘于对老鼠生活习性的准确掌握。人类惯于施展的诡计、阴谋、伪装,在猫类王国里恰恰是被摒弃与不屑的。它们只用一个屡试不爽的方法:蹲伏。直接窥伺在鼠洞前或鼠经常出没的地方,往往几个小时纹丝不动,悄无声息。耐心,使它省去许多周旋和损耗。单等急不可耐的鼠族臣民们探头探脑、大模大样溜出洞口,猫便一跃而上,一招制服,完全是一种正面擒袭。猫似乎不仅仅把老鼠当作一种食物,更像将其视为一股恶俗势力迎头痛击,誓不与共。猫惯于单独行动,它像身怀绝技的侠勇之士,一双极具穿透力的夜眼,使它黑暗之中潜行如入自由之境。它总在我们鼾声梦呓之际,蹲伏腾跃,四面出击——我们睡得越沉,它越清醒。它的优点就是独立完成,这方面,世界上只有一类人与它极为相似,那就是哲学家、诗人、一切古今不朽的圣贤之人。凭一双锋芒毕露的爪子,猫便可轻松制服老鼠于足下,但它从来不张牙舞爪、滥施与人。除了捉鼠和睡觉,它对人的津津乐道和所作所为漠不关心,一个线团,猫都会扑腾着玩上好半天,它只去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从不会操心什么国家和社会,猫是动物界骄傲的无政府主义公民。

神木剪纸 薛润芳《扇面剪纸》

风靡全球的动画片《猫和老鼠》,把鼠猫塑造成一对欢喜冤家和友好邻居,而猫是总被老鼠所捉弄的笨蛋和倒霉鬼,这仅仅是人的一厢情愿而已,是人类按自己的形象和嘴脸塑造的“人版猫和老鼠”。在动物界,猫鼠世为天敌,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就算千金万银,黑白颠倒,一只猫绝不会纵容和包庇一只老鼠的横行和猖狂,绝对斩草除根,见一只,抓一只;抓一只,吃一只,何谈朋友?其实生物学家是这样解释的,猫是夜行动物,它要保持夜眼的锐利度,体内必须摄入大量的牛磺酸,而老鼠体内正是含有大量的这种物质。所以老鼠理所当然成为猫的首选美食。动物的很多行为是我们根本不可理解和改变的,猫喜欢捉老鼠,它并非怕农人囤子里的粮被老鼠偷光,也不是感恩主人给它炕头住、肥肉吃,而是天性便喜欢以老鼠为食,猫的祖宗后代也都会捕吃老鼠。生物学家说猫因为对牛磺酸的大量需求才吃老鼠,这个理由虽然足够充分,但是不能够让人真正信服,猫捉老鼠似乎更多是天性使然,猫敏捷的身段,腾挪扑跃,俨然一运动健将;其它家畜比如牛和猪身上往往散发着浓重的味道,而猫的皮毛多是灰黄白黑,没有艳丽的色彩,这使猫行走坐卧非常隐蔽,而且它的皮毛几乎不散发任何气味,老鼠闻不到猫味,有时近在侧旁也浑然不觉,而猫却对鼠胜算在握、了如指掌,嗅觉发达到不可思议。朋友告诉我,将猫装入口袋中,带到山野里,解开袋口把它扔了,然后返回家,它可寻着人的气味,不消多久,便可听到猫的挠门喵呜声;高度灵敏的耳朵,猫的听力高过人类的三倍之多,大约老鼠呆在洞窝里,猫都可以听到鼠的心跳声;明亮的夜眼的确让人类自叹弗如,如果它在老鼠频繁活动的晚上什么也看不清,谈何捕鼠;我们看到猫在晚上一蹲就是大半夜,如果它的触须不能确定不远的地方就有老鼠,它绝对不会坚定地呆到一个地方纹丝不动;锐利的牙齿,典型的食肉动物,与人类平行的牙齿正好相反;尤其爪趾下的脂肪质棉垫,使它走起路来形同秋叶落地,悄无声息,鼠完全不会有所觉察,所以就算老鼠诡计多端,使尽浑身解数,也逃不过猫的爪牙。猫的行为很大程度上表明了除恶的决心和意志,并不是受人所驱使,知善之为善,知恶之为恶,决不混淆善恶的猫才是人类忠贞、高尚的朋友,比任何一个信誓旦旦的盟友更为可靠永久。

在民间的流传中,猫只有一种死法——老死。如同骑青牛出关的老子,不知所向,不知所终。很少有人见过一只猫的老死,是上天一个诡异莫测的谜语,很难猜得出它正确的谜底。这种自然的死亡方式让人肃然起敬,当一只猫老到行动微缓、大限之期将至时,它似乎接受了自然的神谕,某一天悄悄离开一辈子生活的农家和炕头,离开人赐予它的惟一物什——供它舔食的猫碗,独自走向无人的荒野,不哀嚎,不挣扎,直至在行走的途中悄然倒地,平静地消失在人类的视线之外。

苹 果

人类出于各种目的,在大地上种下很多种类不同、习性各异的树木——我想这种目的,可称为“高尚的目的”。其中对苹果树的栽培,如同谷子等农作物一样,是人类对自身、也是对土地贡献卓越的丰功伟绩之一。在辽阔的黄土高原,再简陋、原始的院落,都会因一两棵苹果树的驻守,看上去更像圣者的千年之居。

早春甚至整个寒风呼呼的冬天,风霜便为苹果树的嫩芽镀上一层铁血色。一枚枚毫不起眼的芽蕾,还没有显露任何的繁盛迹象。阳光微弱,枯草萧索,冰河冻封,果树外部的生长停息了,全部力量转移到了根系,探向地层深处。漫长的冬伏期,枝干依然保持着优雅的风姿,纵然冷风如刀,但树皮光洁而厚实。一场雪,罩上了它浑圆的树冠,远远望去,像极了一群风餐露宿、以天地为屋的乡野圣哲。

冬日至阳春三月之间,苹果树的芽苞处于安静的休眠期,表面的死寂仅仅是一种正直的虚掩,它并不慑于冬的权威。暗红的芽苞,像乡村一群充满血性的孩子,为了不被大人的教条束缚,为自己编织了一个个坚硬的盔甲,当花期到来,尽管满枝洁白而盛大的花朵令人惊奇,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让清明名至实归,但这是果树一年中最为艰难的时刻,只要一场大风,多数柔美的花朵便惨遭厄运——每一朵花就是一颗苹果的雏形——大树便会极力延伸它尚未完全展开的叶掌,护佑着嫩弱的花瓣和花蕊,直至果实成型,花朵便安然谢幕。

不必诅咒大风会吹落满树缤纷,要知道风媒是苹果树授粉的主要途径之一。不是每朵花最后都能成为一颗果实。这时的风,像一场生命的布道,把一些花粉,吹向另一些花粉,这是多么奇妙而短暂的旅途。想象一下吧,没有眼睛,细小、柔弱、毛茸茸的花粉,我们肉眼所不及的,是一番如何惊心动魄的景象!它如同被带向黑暗的深渊,这些状若微粒的花粉,刚从蕾朵中喜见天日,便要投入冷寒、生死的考验中。熙熙攘攘,跌跌撞撞,小小的翅羽扑腾、打转,被大风的巨翅裹挾、推搡,以一种不可阻挡的自然力,被抛向半空,前仆后继,沉浮在命运未卜的路上。一些被吹在黄土的断崖上,河流的涌动中,吹向一望无际的旷野里,而另一些为数不多的花粉,被漫无目的又似乎精心蓄谋的风带向另一些苹果树,与另一些果花相遇。无论前面是高山还是深渊,这个过程极为短暂,但惊悚和毁灭程度,不亚于宇宙间两颗星球相撞——但这绝非徒劳,花粉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完成它的爱情。等风过后,大地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春天便完全敞开门扉,山野温和,那些光洁的果枝上,青涩的初果熠熠生辉。

植物的授粉方式,比动物和人类更为艰难。一只鸡,它通过“踏蛋”完成受孕,再用身体护蛋,在草窝里孵化,其方式如同人类的繁殖一样机械而单一。而苹果的孕育,却充满了险恶与未知,凭着自然的风力完成它的交融、成长,风的任何偏差和盲目,都会导致花粉遗落。但苹果树的智慧,似乎比人类更加高明而有预见性,一朵微小到只有五片花瓣的果花,其雄蕊最多可达55枚,这就使花蕊授粉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人们对柳树、水桐树枝干,总是大刀阔斧的取舍,只为了使它的主干长粗长壮,用来做车辕和门窗,相比之下,对苹果树的修剪才更为精心和合理。一年四季,人们感应着节令转换,仅仅在它整体的长势上,剪去不利于苹果生长的荒叶疏枝。修剪果树并没有统一的方法可总结,一切依据果树的长势和规律进行或轻或重的运剪,树龄只有三五年的小树,几乎所有力量用于主枝条的生长,所谓修剪,要耽于轻描淡写,在注重主枝条的前提下,尽可能保留、延伸它的旁枝侧叶,以便扩大它优美而丰盛的树冠;进入盛年的果树,整体树貌已然成就,主要枝干不再生长或只有微缓的延伸,枝叶、果实却日渐丰盈,有时沉甸甸地会把不堪负荷的枝条给拽折,这果龄段的花儿也处于繁盛期,同一个枝条上会很稠密地开放,甚至在一个蕾节处就有五、六朵紧挨着,这些将要生成的,只会是一些小而无味的果子,修剪的力度要用在去掉纠结而不利于果实成长的荒枝荒叶上,最后能够让阳光穿过树叶,照在每一颗苹果上——在推迟盛年的果树进入衰年的同时,要预留一些“多余”的花芽,为下一年的结果做好充足的准备;而对于那些长势过旺或过弱的果树,修剪的方法都不可过重,果树嘛,一切以结果的丰寡而进行取舍。深谙自然之道的农人会告诉你,不去熟悉树木的生长习性,仅靠鲁莽,就会毁坏它在天地中的丰盛。

大地上很多树木不结果实,苹果树似乎只为果实而生,夏天的果林,是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心形的叶子、圆润如宝石的果子,全被油亮的绿色涂抹。尽情呼吸吧,它们在天地间将会释放多少健康的因子!科学家推论,一亩树林每天能吸收67公斤二氧化碳,释放49公斤氧气,更是杀菌主将,每立方米空气中的含菌量,百货大楼为400万个,而林区只有55个,其相差7万倍之多。穿行果林间,衣角、脸庞、身体不时碰触到延伸的枝叶,好像来自另一世界的热情问候。伸手抚摸着这些油绿的果叶,如同和生命世界中的杰出代表握手言欢。果树是植物界母性十足的树种,连同顶冠的高度,大多也就五、六米之间,主干一般一到三米左右,便不再往高长了,它的近邻,比如杨树,主干可高至二十米甚至更多,其枝叶如同主干的一种微小陪衬和点缀,而苹果树却致力于枝叶的扩张,它的每一个枝条,都和主干一样坚实而有韧性,从农人锯倒的果木上,看到它并不丰盛但异常清晰的年轮圈,像造物主画就的优美的几何图案,没多少人能读懂它的真实含义,其密实、坚硬程度,就是拿一个尖锐的铁锥也刺不进去,和它类似的还有枣木、梨木、杏木,瓷实而顽固是这些挂果类树木的共同特征。这不只使它们历经狂风暴雨依然不放弃硕果累累的事业,更成为大地上一种伫立不倒的的慷慨形象。一棵棵像聚满福荫的绿伞,千万叶子围拢成圆,护佑着苹果从幼果直至成熟,这些颤动的果叶,是一些护花的盾牌,挡击着风雨的入侵;而状若一个个酒盅的花儿,盛满了阳光的琼酿。它的主枝和旁枝势力均衡地支撑起庞然的树冠,一些苹果低到可以和树下的花草亲吻了,它垂伏的样子,像倾向大地的、一个个充满生机的果实的绿色巢窝。

神木剪纸 郄凤萍《门帘剪纸》

心形的果叶不只是果树绿色的呼吸器官,更是平衡、壮大其生命的“聚能器”,调控着树木的温度与湿度,使它在干旱季不萎靡,多雨时不溃腐,果树以及一切植物,都处在环境的两极:光明与黑暗之间。延伸在地层下的根系,携取来自大地的力量,但它的成长更多依靠光明世界的太阳、空气和雨水,而叶子便是果树与外部空间的惟一联系。只有它把雨露阳光充分吸收,通过茎脉,传导给枝干、果实、根系,一棵果树才会获得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我们在果林中往往看到那些叶子稀少的,总是一些生命力处于衰落或枯竭的树木。在放大镜下看一片果叶,你会发现,它是由许多状若水分子的细胞组成的植物海绵体,更像人们手掌的清晰纹路,它的正面油光锃亮,背面布满了细微、毛毛的纤茸,这是叶子更小的脉管,如果用专业仪器观察,它们在每一片叶子上也会有几百个,果树正是靠它们来提供大量的水分和热能,我们人类,自然界更多的走兽、飞鸟和游鱼,也是靠果叶以及它们的同类草木,通过光合作用散发出的氧气而健康生存。舒展的初叶,像婴儿张开稚嫩的双臂,当风过果林,它们簌簌低语,我们不能够听懂它的语言,但它们在自然界中鲜活、安适和洁净的状态,会给我们留下难忘的印象。它们像一群居住在果枝上的快乐仙子,舞动着轻盈的翅膀,为苹果的成熟保驾护航,在深秋,护佑果实的事业完成了,它们脱去绿衫,换上红装,历经风雨的叶子,像一张张安然、详和的脸孔,轻轻地向大地着落,在沟壑,在山野,在悠然自得的河流上,随意而不合规则地堆积成厚厚的叶层,雪融雨泽,腐质分解后,这些落叶成为了大地赖以常青的重要的天然“叶肥”,不只反过来滋养苹果树本身,同时为其它植物传送了丰富的有机养料。

当金秋临至,在清明的长空之下,阳光饱和的黄土高坡,像一个盛大、欢乐、自由而无往不胜的苹果共和国,一颗颗果实,就是一枚枚火红而胜利的勋章。每一颗果实,太阳之神都专注地完成着最后的着色……大红光洁,整齐划一,一坡又一洼,恣肆而坦荡。苹果树是倾向于受光的树种,持续数日甚至数月的热烈的阳光,对高原上的一些植物,尤其谷子等农作物几乎是一场灭顶之灾,而对苹果树来说,却是上天特别的眷顾,阳光使它体能升高,糖分和成色增加,并储存一些用来在夜晚生长。在一棵果树的树冠外围,被光线照射时长的苹果,会比树荫里的更加圆润和甜蜜。这来自上帝得意、癫狂、激情的畅想之作,一只苹果,盈手可握,在热烈的光瀑中,浑圆饱满、毫不隐藏什么,在生命的枝头,每颗苹果内部,都驻扎着一个井然有序的小宇宙,潜藏着大自然无限深情的玄秘。人的智慧达到了发明精密的仪器和卫星的程度,却没法能够发明出苹果所富含的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没法能够发明出比一颗苹果所给予我们生命机体,更为健康和有益的东西,不管人类已经把火箭折腾上了其它星球,恐怖分子背着炸药包又潜入哪些政客的府邸,但雾霾如所罗门的魔鬼还是笼罩了那些业已庞大的都市,也不管富人如何嚣张、穷人如何卑微,非洲的难民如何形同骷髅、恶疾缠身,黄土高原上的苹果树,阳光把它们适意的影子投在丰隆的地表之上,从枝末到枝梢,果实或三五紧挨,或独占鳌头,却一律低垂着头颅,一如既往以满山招摇的耀眼品质,呈现着土地的丰足祥和,它以风过果林的清正之音,声声召唤着人类早日踏上善良的归途,以浩大的植物群体,向大地母亲致意,其沁人心脾的果香和斑斓多姿的色彩,昭示着旷世迷人的家园之美。

◎北城,本名王静,1975年生于陕西省神木县。陕西省作协会员,神木县作协主席。先后在《诗刊》《中华散文》《延河》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多篇。评论《西北大地的岩石与鹰》2007年入选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课本《现代散文选读》一书中,2014年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北城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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