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田
满想回家
苗雨田
农历八月初,久旱的高原大地迎来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透雨。此时,漫山遍野的庄稼草木都已旱得八成死了,无论这迟到的雨水怎么补救着浇灌,对那绝望的收成已无回天之术了。这时,无论是旱死的,还是半死不活的庄稼都通通以成熟的姿态呈现出土黄的色彩。黄涛茫茫的考乌素沙漠,正以一年中最为“丰盈”的身姿向人们走来。此刻,天空纯净得如同刚刚漂洗过的湛蓝色绸缎。这块遮天罩宇的缎面在人们头顶之上越飘越远,高高的悬挂在那里,将一种神往而又无望的空寂,留给村人。
柳林村今年彻底的遭了旱灾。除过极少的水浇地有些许收成外,其余的指望几乎落空。中秋节过后,眼看着秋风刮起,寒露将至,庄稼人都陆续地开始在曾经艰辛挥洒过汗水的土地上,收获那仍不甘心的希望。
旱灾之年,靠庄稼获取收获的希望已彻底落空,思来想去,王满贯这就踏上了“走西口”的路途——到外面去打工。与王满贯一同前行的还有同村的半大小伙子牛肖满。从小就对学富五车的老师极其厌烦的牛肖满,此时却死心塌地的要拜王满贯为师,执意要将他的泥瓦匠手艺学到手。王满贯引领着牛肖满,师徒二人在距柳林村往北三百余里地的考乌素镇,用了近三个月的时间,为几家致富了的农户修盖了数间平房,做了三整套家具,翻修了两处牲口圈棚之后,又一直北行,现在,来到了鄂东市打工。
他们先在市郊以每月四十元钱的价格租了一间简易房屋。
牛肖满看着这四面干垒砖,上边盖木板,里边老鼠乱窜的奇特堡垒,正寻思着怎住人的时候,他的师傅王满贯已从外边抱回一撂砖块,腋下挟回三、四块木板。牛肖满立刻明白了,三下五除二地便在大半块地面上支撑起个双人床面来。
一切拾掇停当,安了家后,已是午后两点多钟了。师徒二人解开干粮袋,匆匆吃了几大碗干糙米。牛肖满很得意地仰躺在木板上面,用身子前后一比划,说:“这窝还挺舒展的。”
牛肖满的脑袋一挨着铺盖卷,浑身立刻就酥软了下来,话一停,鼾声紧接着就上来了。
王满贯上身一丝不挂,下身穿个短裤头,正汗流浃背地在门外紧挨窗子的地方垒着灶台。等到牛肖满睡眼惺忪地出来洒尿的时候,王满贯的灶台已经开始冒烟做饭了。
牛肖满将一泡尿洒入了夕阳的余晖中,便彻底地清醒,精神了过来。他十分歉疚地接过师傅手中的做饭勺子,急急趟趟地忙活了好一阵后,热气直窜的黄米焖山药饭便端在了师傅的面前:“王叔,你垒的灶火真旺,往后做饭就省事多了。”
王满贯自从收了牛肖满做徒弟后,他每天的生活起居就有人为他打点了。现在,他遇到的一个最大的难题是难以找到活干。师徒二人,每天早出晚归,到城里的大大小小的工地去转,竭力打探哪个工地缺人手,需要雇人。但是,每到一处工地,当他们千辛万苦满怀期望地找到包工头后,工头们都是以不同的态度回答了一个类似的问题,现在正是农闲时节,农民工正大批涌入城里,各个工地更是人满为患,工资降得很低了,还是有人来干。你们俩实在要想干,就只好有饭没工钱了。
师徒二人一听,明白了,实在没办法了,只要肯白卖力气,还是可以换碗饭来填饱肚子的。
在刚开始满城转悠寻找营生的几天里,第一次进城的牛肖满感觉一切都特别的新奇,特别的刺激。打个比方,假如牛肖满刚出娘肚皮那会儿,就已经有了足够智力的话,那么,他那时的感觉肯定和现在的感受是相类似的。牛肖满一入闹市区就会变得呆滞迟钝,就要傻傻地发愣。那些密密匝匝、花花绿绿的人流、车流,各种色彩斑斓、稀奇古怪的景致、物品一下子就会将他的目光给死死地勾定住,不得动弹。望着那么直矗而上的奇特的大楼,他甚是惊奇地问师傅,说:“王叔,那么高,人怎进到里面,又怎上去?”师傅淡然一笑,说:“进到里面,就上去了。”
置身这热闹纷繁耀眼闪亮景象之中的牛肖满,每天都觉得就像是在他们乌拉镇赶集,又像是在他们柳林村里过年。可无论是柳林村,还是乌拉镇,都已远远落后、逊色于这鄂东市了。牛肖满觉得,他原来真是白活人了,这么好的大地方竟没有来过;现在他总算比那柳林村,甚至是乌拉镇的一些人要强多了,他们自从出娘肚皮以来,根本就未曾见识过这等天地。
牛肖满这种见识过大地方的荣耀感,是在一周以后被无情地摧毁了。
由于长时间找不到营生来干,养家糊口的王满贯再也不愿继续闲呆着吃老本了,他果断决定,到蔬菜批发市场去卸菜。王满贯细细划算过,他们在考乌素镇给人家盖房子挣来的钱,开支了他们俩人的路费、吃住等花销外,已经所剩无几。如果再不另外找个营生来干,一旦将挣来的钱全部花光后,就根本没法向老婆刘候娥交待了;更为严重的是,若一直这样呆下去,最后,很可能就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了。
有钱是咱的大城市,没钱咱就呆不成。牛肖满对这美好城市的荣耀感,一下子就失落下来了:“唉,这个鬼城!”
现在,本是搞土木建筑能手的王师傅,携着弟子牛肖满,无奈之下,在鄂东市东郊的一个蔬菜市场搞起了打临工挣钱的营生来了。
这个市场的全称是鄂东市狼家梁蔬菜批发市场。这里距王满贯租住地足有50里的路程,距市中心少说也有80里。菜市场位于进城公路南侧的一个石头坡上,四周用低矮的红砖墙一圈,圈回了大约有百亩之阔的范围。从农村或郊区运来的蔬菜,先在这里结集,然后再由小商贩们批发到城里的各个市场、门店去卖。
为了不影响干活,王满贯师徒二人,花了几十元钱,从菜市场旁边的废旧回收站上,买了两辆破自行车。简单修整后,两辆单车就能驮着他们在住地和菜市场来回往返了。
拉菜的大车一般会集中在晚上到来,白天零星开来的少量拉菜车,早在半路上就已经有人爬上去,车一入菜市场,那些人早就十分得意地忙活开了。好几个大白天里,王满贯就只有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卸菜,直到晚上车辆多了,才能轮上他和牛肖满来干。
白天里,王满贯瞪着血红的双眼,满市场打转,他一个劲地在骂:“妈的,苦也不让爷们受了?给爷爷封皇帝呀?”
牛肖满看着师傅焦虑的神情,也甚是急躁地将满是血丝的眼晴揉得通红。突然,他灵机一动,说:“王叔。咱们干脆白天睡觉,晚上出来干活好了。这白天等也是白等。可整天不睡觉,迟早要将人给整出毛病的呀。”
“大白天的睡啥觉!要是跑这大老远的来睡白日觉,那还不在咱们柳林村呆着?”王满贯话未说完,却一拍脑袋,立即改了口说,“对了,我这是想挣钱,都快要想疯了。白天,这不是白白耗费精力吗?快回,快回!好好睡醒吃好,晚上才好多多地干,拼命地干!”他笑呵呵地盯着肖满,将肖满那只粗壮的手放入了自己的手心,又说,“你看,我人上年纪了,脑筋也老了。只记得白天干活,晚上睡觉,就不曾醒悟,人家将马克思主义还灵活应用了呢。”
一连几天未合一眼,凌晨时分,师徒二人终于回去踏踏实实地睡觉去了。整个大白天里,师徒二人在租住的房子里,一动不动地长眠了下来。要不是那此起彼伏、前呼后应的如雷般的鼾声在做提示,人们很可能会误以为这俩人是否还活着。
大约是夜幕初上之时,一泡尿首先将牛肖满给憋醒了。他醒过来,一看窗外,还和临睡时一样,仍然是半黑半明的一片。他迷迷糊糊地撒过尿后,又稀里糊涂地蜷缩进了被窝,鼾声紧跟着便又恢复到了刚才的状态。大约是过了一刻钟的光景,那鼾声不知被什么东西狠劲地向里一吸,这一吸,那鼾声恐怕是要进到肚里,穿过肠腔,逆向而下地散出去了,已经过了好长时间,就再未能翻搅上来。这一声响鼾不上来,牛肖满的脸就憋得发红发青发紫发黑,直到憋得类似高压锅炉里气体迸射时发出的那声畅响一般,牛肖满一声气响喘息过后,那脸才又恢复到了平静腊黄的状态,这时候,人也就由刚才的梦魇状态,被彻底地惊醒了过来。
牛肖满将堵塞在喉咙里的死痰狠劲地唾了一地,直到唾够了唾累了唾得眼泪花花乱转了,他才折起身来。他愣怔了一下,觉得黑乎乎的一片有些不对劲。他突然急转身,慌慌张张地在师傅的身上狠劲地一阵疯摇。
“王叔,王叔!八成是我们从昨天凌晨,天不明开始,睡了一个大白天。现在,天又黑了。我们是继续睡觉?还是去卸菜?”牛肖满叫人的紧急情态,给人的感觉是狼来了。
王满贯被人从甜美的梦境里猛然叫醒,一下子对眼前的境况无法立即反应过来,一时竟无所适从。他将被人拽开的被子,向上一扯,复又将头死死地裹定不放……
好几分钟过后,正当牛肖满又要去摇动这裹覆着蜷缩屈曲着的身躯时,那原本拥盖着的被子突然被掀翻在了一边,里面突地冒起一张睁着血红双眼的愤怒的脸。
“睡个屁!卸菜!卸菜!就知道卸菜!”
“……还不快走,快快去卸菜?!”
从这前后矛盾的喊叫声中,牛肖满想,师傅这是没睡醒,胡乱翻搅上了。听话音,师傅虽是厌倦了卸菜,但是,却又要坚决去卸菜,这一矛盾在他内心窝屈着,火当然就上来了。
“妈的,迟了!迟了!”在王满贯一阵强似一阵的吼怨喊叫声中,牛肖满默默地急蹬着破自行车,紧跟在怨声后面,一路流涕,一路无语,没觉个啥,就来到了今晚并无狼迹的狼家梁菜市场。
——要是有狼来,就好了。快将那个人和我都给喂狼算了!
与白天相反,晚上来的菜车出奇地多。师徒二人一入菜市场,还未来得及将自行车放好,就被车主吼叫着去卸菜了。掐指算来,王满贯师徒二人昼伏夜出的日子,已经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了。在这一个半月里,夜夜不成眠,夜夜超负荷的强体力劳动,犹如潜伏着的凶猛的怪兽,在不知不晓中,已将他们噬咬得只剩两副骨架了。现在,两个原本壮实的男人,瘦削得已经捏不成一个了。按他们估计,只要在白天睡好吃好,是能够连续熬夜,连续作战的。但是,这种状况维持了有一个半月的时候,王满贯就彻底地躺倒了下来。牛肖满要送他上医院,他却坚决予以拒绝。他说:“咱没钱。就将这几颗去痛片吃了,挨一挨,会过去的。”
牛肖满突然想到,快两个月了,如此熬夜熬活,竟未沾过一丁点儿的肉腥——每天老黄米熬煮瘦白菜,怎能不把人肚皮撂黄?
牛肖满一嘴的馋口水翻上来,喉咙骨一滑,终于咽下了要吃顿肉的主意。
牛肖满下狠心买回了五斤肥瘦各半的鲜猪肉。他已经将肉与土豆一块炖上,并且,满屋子的肉味也已马上就要将人馋倒在地了,师傅王满贯却突然晕厥了过去。
待王满贯在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牛肖满早已哭成了泪人。
“王叔,你醒了就好……咱们的肉,也已煨焦化烟了。”好一阵哽哽咽咽之后,牛肖满才能够接着说话,“……医生的诊断和我的推断一致,你得的是疲劳过度,营养不良,还有什么,好像是血液——对,是贫血了。”
王满贯眨了眨眼,觉得自已睡了一大觉。梦中,柳林村的张世厚家娶新媳妇,那人呀,海海漫漫,吵吵闹闹。席间,他不喝酒,张家的那个二小子就拉他拽他拖他撕他揪他攥他槌他,硬给他往嘴里灌酒水。他滑转身子一跑,胳膊上手上就重重地挨了那小子几棒……
他醒过来时,手上还有些发痛,胳膊也感觉发酸发麻。他止不住将手扬起——输液胶管在他的视线里一阵狂荡后,消失了。
等他再次醒过来时,头脑就不那么迷糊了,然后就听肖满说什么肉化成烟飞走了,什么贫血了。
现在,王满贯倒不担心自己贫血不贫血的。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汗钱就白白地化做了这么些白水水进入到自己的血液里了,那它还贫什么血呢?现在贫的是我呀。我好不容易拼命了近五十个夜晚,才挣来这700多块钱,现在恐怕就要全完了。
在王满贯的一再要求下,他在医院里待了两天半后,就摇摇晃晃地出院了。医生将一大包药递给他时,十分郑重地说:“你的血液中,红细胞数量好像还在减少。以后如有出血或晕倒的时候,要立即到医院接受治疗。”王满贯一个劲地点着头,心里却想,你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来了。这才两天多的功夫,就花了我600多块钱,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的老婆娃娃一家五口人,正嗷嗷待哺,还指望着我来养活呢,将钱都上缴了你们医院,我们还怎活?
王满贯大病一场后,身子骨就酥软发懒得厉害,常常由不得自己来指挥。自从上次出院后,他由牛肖满伺候着,息养了快有一个月吧?
刚来鄂东市时,身体棒好,活却特别难找;现在适逢农忙季节,民工返乡的多了,活特别好找,工资又挺高,自己的身体偏偏就不争气了。
王满贯时常对着牛肖满这样哀叹。那样子,就好像自己做了件丢脸的事,难以抬头挺胸了。
病兮兮的王满贯心想,实在病得挺不住了,就得回家呀。但是,他又想,这样不挣一分钱地回到家里,怎么向自己的老婆交代?三个要吃要喝的孩子还不把人给心疼坏了!最后,他就想,算了吧,反正钱是命,命是钱;还是拼了命去挣钱,挣了钱救自己的命,也救全家人的命。
渐渐地,某种强大的力量,再次顽强地支撑起了王满贯这一副病弱的骨架。他的精神状态,随着工地上民工工资一天天地上涨而日渐回缓了起来。最终,这建筑工地就如一块巨大的磁体,将王满贯这块尽管是上锈了的生铁,也硬是给吸附了过去。
王满贯和牛肖满现在干活的这个工地,正是王满贯上次看病的那家医院的一座门诊楼扩建工程。前阶段,师徒二人来这里抓过一次药,无意中在这家工地上转悠时,打探到这里正缺少民工。现在王满贯一边干活,一边在想,我从你这家医院花进去的看病钱,现在还从你这家医院里捞回来。他的这种心理,就像是在赌博。
当了十多年泥瓦工匠人的王满贯,如今还是第一次挣到这么高的工资。这个工地,匠工的工资是每天40元到60元不等,小工的工资则是统一每人每天18元钱,一天还管三顿饭。王满贯大病未愈,体力不支,但手艺高超,每天拿到了50元钱;牛肖满给王满贯当小工,挣钱虽不多,却可趁着工头不注意的时候,由师傅指点着继续学习泥瓦工手艺了。
神木剪纸 薛晓艳《红楼梦》
现在,师徒二人已将行李卷搬运到了工地,吃住全在这里,倒也省去了口粮和房租等的费用。一时间,王满贯像个没病的人似的,有时闲息的时候,就能听到他在给大家说道男盗女娼的酸溜溜的故事。牛肖满有的听不明白,有的就听得浑身潮热,憋堵得满身发胀,人也一下子便羞红了脸。
十几天过后,王满贯就无声没息地沉默了下来,渐渐地很少有话。牛肖满见师傅干活精力不足,脸色也暗淡灰黄,就不时关切地问道:“师傅,你的病又犯了?”
王满贯就来火了,他喘着粗气,低着声音吼:“别叫唤好不好?让人家听到我有病了,还会用咱们来干活?”王满贯气汹汹地将铲子摔给牛肖满,见周围的人们都在忙着干活,并未对他们有所在意,就又对着肖满解释说,“工头已经说我干活不卖力,和别人比,嫌咱出活太少。你就抢着点干吧,别那么多废话了。”
牛肖满这才明白,师傅这是强撑着、硬犟着在干活了。他心里一阵难过,有一种靠山即将倒塌的悲壮和孤独,又有一种雨打浮萍般的无靠和无奈。他将噙在眼里的既像是泪水又像是汗水的东西,用沾满泥浆的破衣袖狠劲地一抹,随手拾起师傅摔过来的挖灰铲子,玩命般地疯干了起来。
王满贯晕倒在工地的事,发生在医院扩建工程即将结束而正在进行太平间拆迁这一扫尾工程的当口。
怪只怪,王满贯不听牛肖满等人的极力劝阻,硬要强撑着身子去上工。他常对好心规劝他的工友们说:“没事,能挺得住。工程一完,我就回家呀。”他的那种口气和那种姿态,让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新中国时期的英雄劳模——王铁人。
然而,工头却不买他的账,要不是工程即将结束,他那摇晃颠荡、迟滞缓慢的身影,早就会被工头从这工地上给除抹掉了。
现在,将他从这工地上给除抹掉的,却不是工头,而正是他自己。
那天早上,牛肖满仍像往常一样,早早地从工棚地铺的缝隙中爬起身后,顺手扯了扯挤睡在他左侧的师傅的衣袖。往日里,总要这样拉扯上好几个回合后,师傅才会艰难而吃力地爬起来;先吃了药,后去上工。今天,牛肖满只这样轻轻地一扯,师傅就睁开了那布满血丝眼屎的深陷的双眼,紧接着那结了干痂的泛白的嘴唇便在那张塌陷了腮帮的腊黄的脸上一张一翕地开始动了:“……”
“什么?”牛肖满看到师傅在说话,却未听清内容。他赶忙俯下身,将一只耳朵斜侧着贴向师傅的那张嘴,极力去捕捉那微弱的声音。
“……肖满,昨晚做了个瞎梦……”王满贯说着,眼里溢出的泪花,盖过了眼屎涌了出来。他努了努身子,在肖满的帮撑下,双手勉强地支托起了上半身,爬挣着坐了起来,喃喃地述说道,“……我梦见咱们正在拆迁那太平间,忽然,有几架马车从远处欢腾腾地过来了。工地上的人,还有你,全坐着那些马拉车走了。我拦啊、挡啊,却没有一辆马车能停下来拉我。后来,太平间突然起了黑风,我就只好躲啊,藏啊……”
“嗨!这是好梦。说明你没走,还留着?”
“留是留着,可这留着的地方是太平间呀!”
牛肖满本想给师傅宽宽心,听师傅这样一说后,却顿然觉得头发倒竖,后脊发冷,浑身暴起了一层冷森森的鸡皮疙瘩。他马上又说:“瞎梦,说了就破了……”
牛肖满将水倒来,给师傅吃了药后,再次劝他不要去上工了。王满贯却说:“今天干下来,正好是满30天的工。一个月,一天工都不误,每天会另外多加两元钱的奖金。干完今天,我就回家养病呀。哎呀,实在是,熬受不起了。”
整整一个上午,王满贯硬是汗流浃背地咬着牙关,顶着毒辣辣的太阳顽强地挺过来了。临近中午时,他也没说有啥不舒坦,只是一个劲地直喊口渴,大半桶的冷水,他只需咕嘟上那么几口,就可见着桶底了。事情就发生在下午刚上工后不久。王满贯帮一死者家属将最后一个停放死人的白生木棺材搬移上车,拉走后,正和众人一起上到屋顶,要将这太平间连顶拔掉的时候,他却突然平展展地伏面扑倒了下来……
刹那间,犹如墙塌了,房倒了,牛肖满一下子就被惊愣得木呆在了一边。待他回过神来,众人已七手八脚地将师傅抬了,就要离开屋顶,下到地面了。
牛肖满抢先一步下去,用抖动着的双手将从顶上缓缓下放着的师傅托了,顺势背在了身上,慌乱地颠荡着,径直从这太平间向那医院急诊科奔去。
临近黄昏的时候,王满贯就由人们从医院急诊室复又抬回到这破烂的太平间来了。
王满贯从软着身子抬走,到硬着身子抬回,前后大约有六个多小时。在这六个多小时的抢救时间里,牛肖满一直就那样呆呆地守候在师傅的身边。但是,他始终未能从师傅那塌陷的苍白的脸上捕捉到有一缕表示生命回归的活光。牛肖满异常悲痛地感觉到,师傅这身子,这回,怕是被彻底地掏空了。
王满贯死时,极不平静,甚至有点惨烈。起先他像是被人狠狠打过,皮肤泛出青一块紫一块的黑斑,紧接着打吊针的液体就停顿了下来,再也进入不了他的脉搏,循环到他的体内了。后来,七窍就有黑血汹涌冒出……
几天后,工地上雇了辆农用三轮车,派了两人和牛肖满一道将王满贯的尸首运回到了柳林村里。
运尸车先在村子边上停了,由牛肖满进村报丧。几支烟的功夫过后,照看尸车的俩人就听见哭喊号啕的刺痛声在村子里骤然响起。
不多时,几个神情异常的男人,在牛肖满的带领下,惊恐而慌乱地向这里赶来。众人眼扎扎地瞅定车厢中央红布裹覆着的那具尸体,一个个“唰”地白了脸面。哆哆嗦嗦中,有几个人就跪伏在了地上,那样子,就好像突然被什么利箭给射中了。
王姓户族里,一个像是晚辈模样的年青人,双手捉到了那红布,手随着红布一抖一抖了好几下,却终未能将这布匹揭开。
一个老者走过来,扯住一角,颤动中,轻轻一抖过后,一张扭曲变形的脸面,便惊突突地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老者在这张脸面的眼睑上,轻轻揉过后,死鬼王满贯上吊翻转着的白眼便慢慢地合了起来。待老者再用拳头在那牙关狠咬双唇龇裂的地方慢慢捶打后,王满贯便基本有了个平和的形态,静静地长眠了。
像是哄小孩儿睡觉一般,老者将一生受罪的王满贯静静地安卧在了另一世界。
◎苗雨田,男,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陕西省神木县。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学校任教,后做媒体记者。出版长篇小说《红柳林蓝柳林》、《黑金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