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惜
也许,爷爷不想我太思念,所以不留一丝痕迹给我,希望我有新生活。
一
贺炜家门前有条小河,远远地从山上蔓延过来,流淌着的水很清澈,能看得见河底的石头,从他的阳台望出去就能看见一座古朴的石桥,它连接着外面的大路和流水村,有时候贺炜喜欢站在阳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大多是村里的乡亲,时而会闯出陌生的面孔,但每一张面孔上的表情都不一样,甚至同一个人不同的时间也有很大的情绪反差,贺炜喜欢观察这一切。
最近连续四天早晨,他看见桥头上都坐着个女孩,一坐便是两三个小时。
女孩贺炜认得,是楚爷爷的孙女儿楚凝,在城里念书很少来这,每到节假日楚爷爷就会守在桥头盼着自家孩子,祖孙俩一见面就乐呵成一团,让人看了就开心。但楚爷爷前阵子去世了,楚凝现在就坐在爷爷曾坐过的石墩上,大概是在想念爷爷吧。
外面开始下雨,而楚凝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贺炜叫唤了两声见她没动静,从家里拿了一把雨伞就冲进了雨里,走到桥头:“你要是生病,楚爷爷更心疼了。”
楚凝忽地抬头,愣愣盯着眼前忽然出现的人,眼睛里满是疑惑:“你认得我?”
贺炜尴尬地笑了下:“楚爷爷的掌上明珠,当然认得了。”一听这话,楚凝笑了,她起身躲进贺炜的雨伞,离开了石桥。
坐在贺炜家的屋檐下,贺炜滔滔不绝地说着与楚爷爷相处的点点滴滴,甚至清楚到一个表情、一个动作。楚凝认真地听着,时而微笑,时而点头,讲到趣事时忍不住掩嘴偷笑,笑得眼角都溢出了泪花。
“真好,能听你说说爷爷的事,在家里谁也不能提爷爷,在城里是这样回到流水村还是这样,我讨厌家里那种压抑的氛围,只能跑到桥头坐着。”楚凝说话时竟有些哽咽。
贺炜理解她的心情,大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地把悲伤的事情缄口不提,结果将坏情绪带进了生活里,其实找到合适的途径来发泄,比憋着不说好。他拍了拍胸膛说:“随时欢迎来找我!”
二
以往楚凝顶多在流水村待一周,但这个暑假她都要待在这,贺炜成了她唯
一的玩伴。
楚凝嚷嚷着要去钓龙虾,因为那是曾经她和爷爷最爱的节目,一个小时之内比谁钓得多,输的人要负责烧晚饭。
刚开始爷爷钓龙虾的速度是楚凝的三倍,急得她眉间挤出了三道杠,到中途爷爷的速度便开始慢了,楚凝也渐渐赶上来,到了最后,每次都是楚凝以微弱的优势赢了爷爷,既有美味的龙虾吃,还不用自己动手,楚凝高兴得在池塘边蹦跶了好几圈。
回忆历历在目,只是陪在身边的人变了,一切都不一样了。贺炜毕竟是流水村土生土长的人,钓龙虾这种事最在行,刚把钓钩沉下不久,浮标便会一扯一扯往外挪,他将钓具灵巧地提上来,就看见一只大大的龙虾正死命挣扎着:“瞧,我又一条!”
最后清点数量,贺炜钓的龙虾整整比楚凝多了三分之一,她微张着嘴巴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能钓这么多!”
“这点算什么,你爷爷才厉害,我钓龙虾的技巧还是他教的呢。”贺炜兴奋地说着,从楚凝手中提过她的桶,“走,赶紧回去烧好就能吃了。”
楚凝的脑海里全是贺炜那句“你爷爷才厉害”,原来爷爷之前一直输都是装的。 “愣着干什么,这田里随时可能出现四脚蛇,你不怕吗?”贺炜回头,发现楚凝落下一大段路,只得折回去。
被贺炜这么一吓唬,楚凝急忙往大路上跑。贺炜提着两个篮子紧随其后,就像是电视剧里少林寺练功的小和尚提着两个水桶的模样,可爱极了。
这段奔跑延续了好一会儿,到了离石桥不远处的时候,楚凝忽地停下了脚步,石桥上正有四个人拿着仪器在测量。
“他们在干嘛?”楚凝好奇地问。
“过阵子这石桥要被拆掉了,估计他们是来量数据的。”贺炜回答。
“拆桥?”楚凝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她就发了疯似的跑向石桥,将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一个个推下桥,张开双臂挡着石桥:“这桥你们谁都不准拆!不准!”她用尖利的声音吼叫着,引来许多围观的村民。贺炜没想到楚凝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当地人都没有这么大反应,楚凝一个外来的姑娘这么激动干嘛?
村民围得越来越多,纷纷劝说楚凝只是都没效果,楚凝的婶婶也来了,她也没办法劝下楚凝,一对四就这么僵持着,直到穿西装的男人们妥协离去。
村民们将矛头指向了楚凝,毕竟拆桥以后要建一座更大更宽的桥,建好以后很多大型车子能开进村,对于流水村的人来说那是天大的好事,却被楚凝给搅和了。
就连贺炜的爸妈也在家里叨唠着楚凝的不是,让他下回别跟楚凝走太近,不然家里也要被人说闲话。贺炜连翻白眼,大人的世界真难懂。
三
楚凝说,爷爷从小就爱跟她讲故事,讲得最动听都就是造石桥的故事,他们是如何在山上开凿石头,又是如何辛辛苦苦一块块搬下来,接着如何将石块堆砌起来,每一块石头上都沾着他们那一辈的血和泪,
爷爷走了,现在连她最缅怀的石桥都要拆了,这让她失去了思念的寄托,所以她才会做出那么激烈的举动。
楚凝又开始坐在桥头了,刚开始贺炜还陪着她一起坐说说话,可是后来贺炜爸妈硬是拎着耳朵把他硬生生拽回屋子,喝令他不许再去,于是他就只能在阳台上看着她,一切似乎回到最初认识之前。
那天测量人员又来,贺炜箭步冲到桥边,生怕楚凝又做出出格的举动,招来村里人更多的嫌弃和骂声,可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楚凝只是安静地坐着。
“拆桥的事,你接受了?”测量人员走后,贺炜走上前去。
“拆桥和造新桥都是村里的大事,我仔细想过了,爷爷要是还在世的话,肯定希望这件事能早点完成,我不能因为个人原因耽误了大家。”楚凝一字一顿说道,头略微低着,“以前没能花多点时间陪爷爷,爷爷走了,现在坐在这,就想多想想爷爷,没别的。”
贺炜一屁股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别撑着了,想哭就哭吧。”楚凝不客气,趴在他肩头哭了好久,半边肩膀都哭湿了。
贺炜爸妈站在门前看着这一幕,尴尬地对视一眼,谁也没有上前拉走贺炜,反而是回到家中烧上柴火,卧了两个蛋,煮了两碗粉丝。
谁也没料到,桥会是建筑公司派人在清晨拆的,天还蒙蒙亮,各家各户的鸡开始纷纷啼叫的时候,轰隆一声,声音响彻了整个村庄。
影响最大的自然是贺炜他们住在桥口的,从梦中惊醒过来的他冲到阳台,看见清澈的河流里塌了一堆的废墟,空中还扬着尘。他穿上鞋子冲下楼,他唯一担心的是楚凝看见一堆废墟会不会哭晕过去。
他到楼下没多久,楚凝便踩着凉拖啪嗒啪嗒奔跑而来,“怎么是今天拆!为什么是今天拆!”她虽然很愤怒,但并没做出危险的举动,看着挖土机将塌在河里的碎石移到河边,当所有废墟都挪成一堆后,她穿过临时搭建的木桥,走到那堆废墟边,开始翻找。
废墟都堆成小山了,能找到些什么啊?贺炜着急跟着过去,想要制止她。楚凝不顾贺炜的阻拦,一块块翻找,扒拉了许久也只翻了一小堆地方。
楚凝要找的是左边桥头数过去第三块石头,爷爷每次在等她的时间里就在石头上刻小人,一个又一个,楚凝数过,有二十七个,还有不少小人儿在时间流逝中被磨去了痕迹,所以她托婶婶去城里时带回相机,想趁着桥还没拆的时候拍照留念,只是她没想到施工方会早一个星期拆桥。
楚凝的手已经扒拉出血来,其实贺炜和她都知道,石头都成了碎片,怎么扒拉,都是徒劳。
最后,楚凝瘫倒在石堆边: “也许,爷爷不想我太思念,所以不留一丝痕迹给我,希望我有新生活。”她喘着气说话,眼神瞥向贺炜方向,“你说呢?”
贺炜狠狠地点头,很多事别人劝多少句都没用,只有自己想通了才行。所以听到楚凝说出这句话,贺炜跟着开心,他亲爱的朋友,终于走出困境和泥潭了。
四刚下过雨的天雾蒙蒙的,原本颠簸的山路经过整修也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不远处的流水村竟也盖起好几座四五层的楼房,陌生又熟悉的一切映入眼帘,楚凝的心越来越紧张了。
距离上个暑假来流水村,这又过了一年。
咦?桥头那个不是贺炜吗?楚凝正疑惑,车子已经开到贺炜跟前,他使劲地挥手和她打招呼,看来肯定是婶婶散布她要回来的消息,不然贺炜怎么会这么准时地守着呢!楚凝心里不由得添了一丝暖意。
人生不也是这样,也许曾经等你的人消失了,不代表以后不会有别人再出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