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早
一
都庞岭深山长谷中有一块四周大山环绕的狭小盆地,土地黝黑肥沃,阡陌纵横。左边峭壁森森,怪石嶙峋,金鳞河紧贴着石壁逦迤而过。右面,是一道长着茂密森林的山坡。
聪明智慧的瑶家人,依托山势,就地取材,在山坡上建起一座座别具风格、干栏式的吊脚楼。这个只有八九百人口的瑶家小村寨,有一个非常有趣,但意味深长的名字:老屋寨。
在寨头,有一棵古老,枝干虬劲、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这里向来是寨里议事的地方。
香樟树东边大约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座盖青瓦崭新的吊脚楼,那是十二岁盘秋子的家。
老屋寨的人崇尚打猎,每家每户都养有猎狗。在大人们的熏陶下,寨子里的男孩们都养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狗,闲着没事时,他们就举行评选狗王的比赛。而每次的狗王比赛,获胜的都是盘秋子那条身段匀称,长耳利牙,身披金黄毛发,四条长腿茁壮有力的叫“英雄”的狗。无论是游泳,还是长途奔袭,或是寻找目标,英雄总是所向披靡。
一天,汗流浃背的盘秋子带着英雄回到家里,看见当村支书的阿爸与三个老板模样的人交谈着。
“汪汪汪!”不知怎的,英雄一见到那三人,龇牙咧嘴狂叫着朝他们扑去。
“英雄,他们是客人,不得乱来!”盘秋子阿爸大声呵斥。
然而,平常一向温顺听话的英雄,此时却疯了般,根本不听主人的话,它冲到一个理平头中年人的身边,一口咬住他的裤管,一甩脑袋,“刺啦!”裤管上撕出一道大口子。
“啊!快,快赶走这畜生!”中年人吓得脸色发白,惊叫起来。
“嗷——”不等英雄咬下第二口,盘秋子阿爸抬腿向它踢去,将它踢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秋子,还呆在那儿干什么?快把英雄拴起来!”盘秋子阿爸对愣在一旁的儿子叫道。
盘秋子回醒过来,抓住英雄脖子上的皮套,牵到狗笼边,用铁链拴好。可是,英雄还是不停地叫着,抖得铁链“哗啦哗啦”直响。
“盘支书,你家的狗太凶了!事情就商量到这里。你先征求村民们的意见,如果大家都同意我们之间的协商,到时通知我们一下,再来签一个正式合同。”理平头的中年人站起来,抹着脸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地说,“以后我来时,一定要将那条狗拴好。”
“阿爸,你们在讨论什么?”等阿爸送走客人回来后,盘秋子问。
“大人的事,你们小孩管那么多干吗?”阿爸望着对面的大山若有所思说,“看好你的狗,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就把它处理掉!”
盘秋子走到狗笼边解开英雄脖子上的铁链,获得自由的英雄在他身边窜上跳下,摇尾巴,低声呜呜叫着,一脸讨好的样子。
吃过午饭后,盘秋子觉得有些困,便躺在床上睡觉。在沉睡中他被人叫醒,起来一看,是小伙伴虎子。
“真是一头懒猪,都四点了,还在睡觉!我们村要修公路啦,”虎子愉快地说,“我阿爸说了,只要公路一通,他就买一辆摩托车,我明年到镇上去上中学再也不用走路了。”
老屋寨不通公路,与外界唯一相联的是那条在丛林中约隐约现的小路,又陡又滑又阴森。
盘秋子不以为然地说:“别高兴得太早,以前不是说过几次要修路嘛,结果呢,凑不了那么多钱,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虎子说:“这次不一样,不用我们自己凑钱,有山外木材老板赞助。”
盘秋子这才记起上午在家里见过的那三个老板模样的人,敢情,他们就是赞助修路的木材老板。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们出这么多钱修路,一定会有所图。
他问:“那些老板提出什么要求了吗?”
虎子说:“提了,条件是砍伐寨子后面森林里的黄檀树。”
老屋寨背后的森林里长着许多黄檀树,树皮灰黑,粗糙,木质坚硬,容易曲翘,不好用,寨子里的人一般用来做斧头柄、刀具柄、木榔头等。
二
几台挖掘机日夜轮流着不停地开工,半个月后,公路就延伸到了北风口。过了北风口,用不了几天,就可以挖掘到终点——寨头的香樟树下。
这天,一台挖掘机开到北风口正要作业,忽然,一条毛光油亮,长耳利牙的黄狗带着十来条狗从树林中窜出来,挡在挖掘机前不停地狂吠。
“哪来这么多的疯狗?”脸膛微黑的司机皱着眉头说。不过,他可不想因为有狗挡道就停止工作。他加足马力向狗群冲去,那些狗向两边跳开,挖掘机扑空。
“呵呵呵,这些畜生倒蛮机灵。”司机停车大笑着说。
可是,他的脸很快就僵住了。因为他看到那条带头的黄狗不知何时跳上履带,龇着锋利的牙齿,两条前爪在玻璃门上扒拉着,那阵势很想闯入驾驶室。
“今天想必是撞邪了!”司机从来没有看到如此怪异的事,心里不由得慌乱起来,急忙拨打电话搬救兵。
很快,他几个同伙骑着摩托带着棒头赶到。他们跳下车,挥舞棒头向狗群冲来。
带头的黄狗见状,或许知道不是这些人的对手,跳下履带,叫了一声,向树林钻去,霎时其余的狗跟着跑得干干净净。
可是,当同伙们离开后,司机启动挖掘机想开工时,那些狗又从树林中钻出来挡住去路。如此反复几次后,司机再也无心工作,掉转车头回去了。
再说盘秋子放午学回来,准备逗英雄玩儿,却不见它的踪影。他走到大门口呼唤了几声,还是不见它回来。
英雄从不跑远,只要一听到他的呼唤就会回来,这是到哪里去了?盘秋子感觉很奇怪。
他去问虎子,虎子说没看见,不仅如此,他的狗也不见了。俩人找遍了寨子,他们惊讶地发现,所有玩伴们的狗都不见了!
直到午饭过后,一身脏兮兮的英雄突然出现在盘秋子的面前。它软绵绵地趴在地上,吐着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喘着大气。显然,它跑了很长的路程。
“跑到哪里野去了?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下次再乱跑,饿死你!”盘秋子生气地说。
英雄不会说话,盘秋子无法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
生气归生气,盘秋子看到英雄瘪瘪的肚子,还是舀了一团冷饭放在锅头里炒热,喂了它才去上学。
傍晚回家,经过香樟树时,盘秋子看到上次来的那个张老板与阿爸坐在石凳上说着什么。
张老板向盘秋子招了招手,待他走到身边后说:“秋子同学,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一下。”
盘秋子问:“什么事?”
张老板说:“是这样的,你养的那条叫英雄的狗,带着一群狗跑到工地上去捣乱,已经严重阻碍了我们的施工进程。我知道你们非常爱狗,也尊重你们的风俗习惯,我希望在我们施工的这段时间里,你将英雄拴起来。这事呢,刚才也与你阿爸商量过了。”
说完后,他打开手机里的一个视频,递给盘秋子。
盘秋子看完视频后,这才知道英雄离家的原因。英雄为什么要带着一群狗去阻止挖掘机开路呢?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他联想到张老板第一次到家里来,英雄就一反常态发疯似的向他冲去,这两件事当中必然有某种联系。可是,那又是一种什么联系?
盘秋子一时思绪万千,愣在那儿。
“你不同意是吧?那好,等英雄回来后我就将它关起来,明儿牵到镇上卖掉。”盘秋子阿爸见儿子不做声,还以为他不同意。
“我同意。”盘秋子说。
四天后,一条在丛林中穿梭的公路终于开通了,实现了老屋寨世世代代梦寐以求的愿望。
几十个伐木工人带着各种伐树工具进驻寨子里,于是,寨子的上空整日回荡着刺耳的电锯声。一棵棵长满苔藓古老的大树被锯倒,拖下山,装上车,拉到外面的世界。
三
暑假里的一天,盘秋子蹲在廋骨嶙峋、毛发干枯的英雄旁叹了一口气。
公路开通后,英雄恢复了自由。可是,当那些伐木工人到来之后,它又带着那些狗去阻止他们伐树。
虎子和石头的狗被人打死,英雄的一条腿也被打瘸。没有办法,盘秋子只好再度将它拴起来。
失去自由的英雄,不像上次那样老实呆着,狂怒不已,又是叫又是跳,咬得铁链“咔咔”作响,搞得家里鸡犬不宁。如果不是盘秋子苦苦哀求,他的阿爸早就牵到镇上卖掉了。
或许是英雄知道无论怎样抗争,主人也不会放开自己,几天之后便安静下来,只是食量大减,有时候干脆整天不吃不喝。
这时,一阵粗重的轰鸣声响起,三辆载着小山一样的木头的卡车从盘秋子家楼下缓慢驶过,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令人窒息。
盘秋子知道,这是最后三车树了,很快,老屋寨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
“你自由啦!”盘秋子解开拴住英雄的铁链。
自从入夏以来没飘过一滴雨水的老屋寨终于下雨了,而且是滂沱的大雨,足足下了三天。
往昔静如处子的金鳞河暴怒了,漂浮着动物尸体、树枝等杂物的浑浊河水打着漩涡,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啸声,汹涌向下游奔腾而去。
河水漫过滩地,约有一半绿油油的稻田被淹没了。
被太阳晒得坚硬的泥土经过雨水的浸泡,膨胀起来,松软如糕,许多地方出现塌方。尤其是新修的那条公路,塌方的路段更多。
大雨过后,是连绵的小雨。
在盘秋子的精心照顾下,英雄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还有两天我就要到镇上去上学了,半个月才回来一次,不能天天陪着你玩儿,你在家可要好好的听话,别再惹事。”这天的傍晚,盘秋子给英雄喂食时,拍着它的脑袋说。
像往常一样,英雄边吃边发出呜呜声,尾巴时不时摇几下。
“哎呀,你是狗,怎么会懂得这种离别呢?”盘秋子自嘲地说,“嗨,只顾喂你,我也该吃东西啦。”
一家人正围在火塘边吃饭时,英雄狂叫着冲了进来,咬住盘秋子的裤管往外拖。
“这畜生疯了!”盘秋子阿爸随手从火塘里抽出一根木柴向英雄打去。那木柴燃烧得很旺,打在它身上火星四溅,有两处毛发燃烧了起来,空中立刻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焦臭味。
然而,英雄没有松口,还是咬住盘秋子的裤管使劲往外拖。
这时,堂屋里响起“咔嚓”一声巨响,大家吓了一大跳,跑出来一看,一块铁锅大的石头从山上滚下来,将堂屋后面的木质壁板击出一个大洞。
“不好,山上掉石头了,快跑!”盘秋子阿爸拉着儿子的手,与妻子向屋外狂跑。
他们刚迈出大门,又有几块滚落下来大小不一的石头击中屋子!
惊魂未定的三人看到,更多的石头从山上“轰隆轰隆”滚落下来。
“山体要滑坡了!”盘秋子阿爸脸上肌肉抽搐,用变调的声音说道,“你们快向寨子外面跑,我去敲钟报警!”
“当!当!当!”香樟树下三声急促的钟声在暮色中回荡。实际上,不用敲钟,寨子里的人们听到山上石头滚落的声音已经在向外面跑。
“咔喇!”狂跑中的人们听到背后响起地动山摇的巨响,回头一看,一股巨大的山体从寨子后面光秃秃的山上倾泻而下,寨子里的房屋像纸盒一样被挤在一起,然后揉碎,埋在泥沙下面……
盘秋子和阿爸看到,英雄一瘸一拐刚跑到香樟树下,就被另一处滑下来的山体所吞没。
“英雄!”盘秋子的阿爸忽然跪了下去。
(责编/冉振平)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