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星期天的上午,天色阴着,大团大团浓重的黑云压在树梢。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我前额的刘海儿。
真让人郁闷!
我艰难地放下拐杖,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拿出绘画本。
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天气也会变坏吗?我咬着嘴唇暗想着,在画本上勾勒下一只忧伤的小狐狸,然后为它涂上最热烈的红色,那是我们班级墙壁张贴着的表扬榜的颜色。
“我可以和你一起画狗吗?”
耳边又传来了那个笨拙、结巴的声音,是小洛。
我并不抬头,也不回答,只当没有听见,继续在画本上涂着火红的颜色。
小洛是附近小区李阿婆的孙子,他的父母在外地,他与奶奶相依为命。小洛长得又高又胖,虽然比我小两岁,却比我高出大半个头,但是很可惜,他的智商却跟个头成反比,他是个白痴。
每次这样提到小洛,妈妈总是会批评我,“唐果,你这样可不礼貌啊!小洛不过是智商有点低,你这样说人家,多伤人!对那些有缺陷的人,我们应该心怀善意!”
每次我都暗暗地撇撇嘴,哼!我心里说,他就是个白痴,十几岁了,数数才能数到五,不上学,也不识字,整天跟在李阿婆的身后“呵呵”地傻笑。见到我的时候,总是傻笑着叫我“糖糖、糖糖”,并且傻呵呵地伸出手,刚开始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吓得连忙跑远了,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在向我要糖果。
我跟他说过多少次,我不是什么“水果糖”“棒棒糖”“牛奶糖”,也没有糖果给他吃,但他从来记不住。
每次见到我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画画,他总会凑到我身边,傻呵呵地笑着看上很久,然后,总是会说那一句:“我可以和你一起画狗吗?”
他好象只知道“狗”这一种动物,不,是他把所有的四条腿、长毛的动物都叫做“狗”。每次我都忍不住要发作,但,还是算了。后来我又发现,无论我画什么,即使只画一棵树,他也会说那句:“我可以和你一起画狗吗?”
他的语气无比诚恳,有一种刚学会说话的小朋友的天真。
“一个连狗都不认识的白痴,还想画画呢!”我心里说。
他每次这样恳切地问我的时候,我总是默不作声,从不回答他,只当他是空气,这已经是我对他最大的善意了!每当这时,他就会傻呵呵地笑一会儿,然后安静地坐在我身旁,看上很久很久,他安静地似乎屏住了呼吸,生怕会打扰我似的。
这会儿,他又来了。
但是,今天我心里很烦。因为前两天在学校运动会上,我跌伤了自己的脚踝。100米短跑,是我的运动强项,发令枪一响,我像兔子一样跑在了最前面。但是,就在我冠军在望,要领先撞线的时候,天知道我怎么那么倒霉,脚下一滑,竟然摔倒在地,眼看着后面的同学欢呼着撞到了那条红线,而我却捧着脚踝疼得直冒冷汗。
拿到这次短跑的冠军,为班级争了光,我在班级表扬栏上便又多了一朵小红花,这样我就可以超过林超,是红花最多的好学生了。
但是,为什么我会这么倒霉呢?!
这时,听到小洛那句说了几十次的话,所有的烦闷都袭上心头,我心里顿时升起了一阵无名之火。我厌恶地转过头,用恶狠狠地目光盯住小洛,他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白运动衫,愈发地显得肥大,他的头发永远是乱蓬蓬的,今天显得尤其讨厌。他又坐到了我的身边,脸上依旧带着标志性的傻笑,目光里满是崇拜地望着我。
“我可以……和你一……一起画狗吗?”他又结巴着说了一遍。
“你真是个白痴!”我恶狠狠地说,“我画的是一只红狐狸,聪明漂亮的红狐狸,不是狗!”
小洛被我突然地吼叫吓了一跳,他的傻笑僵在了脸上,眼睛里开始流露出惶恐。他不安地拉住衣角,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也是。
他的样子真可笑,两眼间的距离那么宽,简直是个十足的傻瓜,我满是嘲弄地想着。这一刻我把妈妈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心里涌起一种发泄的快乐。
“洛洛!别打扰唐果了,我们快走吧!”
这时,小洛的奶奶李阿婆跑了过来,拉了拉我身旁发呆的小洛。
他没有反应,坐着没动,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
“唐果不开心,我们不要惹她生气了!”李阿婆抚了抚小洛的头,耐心地劝说着。
“哦!哦!糖糖不开心!”小洛终于有些反应了,他嘴里喃喃着。
“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什么糖糖,也没有糖糖给你吃,你快走开,傻瓜!”我又怒起来,大声地说,并且推了他一把。
小洛身体摇晃了一下,从长椅上滑了下去。
但他却快速地爬了起来,忙不迭地把手伸进衣袋里,他的手不太灵活,笨拙地掏了许久,才宝贝似的捧出一把花花绿绿地糖果递到我面前。
“糖糖吃糖糖,吃完糖糖好开心!”他讨好地望着我,傻呵呵地笑着说。
“快走开,真烦人!”我伸手打掉了他的那把糖果。
糖果散了一地。
小洛又呆住了,不知所措地瞪着两只空洞的眼睛。
在幸灾乐祸的快感后面,我心里也有种隐隐的不安。
“洛洛,唐果的脚受伤了才会不开心……”李阿婆将我那只打着石膏的脚指给小洛,“你看,她不能像你一样自由地跑跑跳跳,所有才不开心的!”
小洛张大着嘴巴,目光里满是疑问,他蹲下身,研究着我的石膏脚,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傻瓜也会思考吗?
下午,下起了大雨,天空像破了一个洞似的,哗哗地向下漏着水。我趴在窗前,看着那白练似的雨柱一条条地打在窗外的水泥路上。
“打在人身体上,一定会很疼吧?”我正想着。
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妈妈打开门,是李阿婆。
“唐果在家吗?”李阿婆焦急地问。
“她在呀。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妈妈转头看看我,又看看李阿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着急起来。
“快让她去……去劝劝洛洛……”李阿婆声音哽咽着,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洛洛在公园里跑步……”她说着哭了起来。
“洛洛在跑步,天!这么大的雨,会淋病的!”妈妈惊讶着,“我们快去把他拉回来!”
“请唐果去一下吧!”李阿婆恳求着,“洛洛一直在念叨着‘糖糖、糖糖!不知道他这是又犯了什么邪呀!”
眼泪顺着李阿婆满是皱纹的脸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我们打着伞来到街心公园,果然见小洛正在沿着公园的小路跑步,他胖胖的身体一颤一颤的,在大雨中不断地打着寒颤。
“洛洛!”李阿婆心疼地叫着。
他跑到我面前,头发滴着水,紧紧地贴在额头上,脸上也被雨水覆上了一层膜,但他却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很夸张大声地说,“五!”
他一定是跑了五圈了。
“小洛,快停下!”我连忙喊叫道。
但他又啪啦啪啦地带着雨水跑远了,他摇摇晃晃地,喘着粗气,身上的运动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体上,像条大胖鱼。
“小洛!小洛!”我们跟在他身后大声地喊。
“一!”小洛又跑回到我的身旁,大声朝我说。我知道,他只能数到五,五之后仍旧是一,不知道他已经跑了多少圈了。
“小洛,我知道你是个爱运动的好孩子,但下雨天我们就不要再跑步啦!这样会生病的!”妈妈和李阿婆都追着哄他。
“不!我要把跑步送给糖糖,这样她就会开心了!”
我一下子就怔住了。是的,上午李阿婆说过,因为我的腿受伤了不能跑跑跳跳才不开心的。
小洛就那样记在了心里。
我的泪水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心里被歉疚胀满了。不知道为何,我又想起了我们教室里那张表扬榜,我的那些小红花,突然都失去了颜色。
我的雨伞被风吹翻了,雨点儿像石子一样打在我的身上,还有心上。
我的脚痊愈后,第一件事便是跑到商店买了一盒36色的水彩笔,我想要送给小洛。
我每天放学后都到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去画画,边画边等待那个笨拙又可爱的声音,“我可以和你一起画狗吗?”
但是,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小洛和李阿婆都没有出现。
后来妈妈打听到,小洛在那次雨中跑步后得了严重的肺炎,住院几天都不见好转,于是,李阿婆带着他去了另一个城市找他的父母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到这里来。
我捧着那盒水彩笔,眼睛又潮湿了起来。
小洛,你还好吗?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望着身旁空荡荡的位置,轻轻地说,“你可以和我一起画狗吗?”
(编辑/冉振平)